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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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知道犹诺此刻的疼痛,莫过于未濯。是的,阴谋,未濯的阴谋对于犹诺来说,永远都再高明不过,高明地让犹诺明知道是阴谋,却来投。
当苍白的脸颊在夜空里渐渐明媚,犹诺终于停了下来,他要去的地方还没有到。一路上他总是在想给未濯怎样一张温暖的床让他得以休憩,找哪个大夫来给未濯诊脉,但又害怕从大夫的口中听见可怕的消息,心里一直在想着各种关于未濯的琐碎的事情,伴着琐碎的忐忑和疼痛,却在这一刻,嘎然而止。低头看着怀里烂漫的人儿,不知在什么时候消退了病容,比月亮动人千百倍。犹诺想就这样停下来,停下来。
道路崎岖而艰险,每一步都是生死交接,走到了这里,未濯,还有怎样糟糕的未来在等待着我们。也许,不应该再走了,停下来,从此停下来。
未濯抚摩着犹诺的脸颊,很多的血,但愿不是他的:“不要停下来,不要停下来”,未濯轻轻地说,“我们已经停不下来了。”
然而前方的路途让犹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仿佛再走一步就会失去怀中美丽的未濯。踌躇不前的他,表现出一种优柔寡断的妩媚,终于看见了,犹诺脆弱,未濯得意地笑了。好,很好,非常好。
“你在笑什么”,犹诺虚弱地问:“你总是在最不该笑的时候真实地笑。”
“或许你应该把你余下的岁月都挥霍在这个地方,就一直这样抱着我停在原地,哪里也不去”,未濯看着明黄色的月亮,顿了顿,继续说:“可是真的能够停止吗,犹诺?只要我们站着不动,关于我们的一切就不会腐烂吗?如果是,那么我们就站在这里,不要动。如果是,我们就不用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我们曾经是怎样坚持,现在又是怎样的溃不成军。”
如果是,我们应该在那株少年初遇的桃花树下静止,避开一切的伦理纲常。而如今,我们都背弃了祖先和族人,却还是,没有找到未来的方向。总是被暗涌着的黑色的力量操控着,像牵线木偶,终于还是走到了远远偏离自己意志世界的地方。
“未濯,聪明如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够停止?”
“死,只有死”,未濯残忍地说:“如果不死,就得跑,远远地跑,所以我让朴旦离把俊秀带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们也跑吧,未濯。”
未濯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太晚了。”
犹诺不再飞翔,他一步一步,珍惜着这不长了的旅途。未濯,从一开始就已经太晚了,我们一直在挣扎着什么,为了光荣或者骄傲,忘记了对自己的关怀,一直勉强着自己,不屈服于彼此的爱情。我们这样坦诚地相爱也许不应该,太坦诚了,于是有恃无恐,肆无忌惮。也许我们应该含蓄一些,慎重地揣测着小步前进,因为不确定所以害怕失去。有千百种“如果这样”的假设,但是我们不会说想要回到过去重新来过的傻话,因为在这战争里,最屹立不摇值得骄傲的,唯有我们放肆的爱情。
在犹诺踏进一座偏僻的山庄的时候,家丁装扮的守门人燃放起烟火,于是右相府里的人开始了艰难的撤退。当然筱禀也看见了远方的绚烂,更加不好的预感盘桓在胸中,但他现在只能死死地守住他的庭院,妄想着未濯还在其中安睡。这个夜晚总是有新的搏杀不断涌现,一夜之间地都成了丧城,终于,天亮了,死伤大半,哭声掣天。
明日盟的君王在颁布了又一张残酷的圣旨后又消失了他美丽的踪影;郑氏一族从昨夜开始被通缉立株,祸及九族,杀戮还在继续;而祸首郑犹诺还逍遥法外,甚至夜袭了督办此事的右相筱禀,据说皇帝的失踪跟他也不无关系。
方才重显华丽的皇城又陷入了更为巨大的灾难里,匈奴的皇帝在绿的草场上高深地笑,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一个年老的太监埋葬了一个年轻的侍女。即使那个太监是大内总管,即使那个侍女尊贵到曾经被允许停放在皇帝的床榻上。这一夜的变故和铺天盖地的白色,尸体,仿佛成了必备的道具。惶恐在蔓延,甚至有人传说,皇帝已经悄悄死在了某个角落。
在这样的乱世里,一无所知才是福气。明日盟高贵的信王俊秀,还在外族的草场高昂着头颅放肆地叫嚣着:“死黑轮,你又在笑什么,未濯和旦离就要来救我了!”
“哦”,黑轮扬了扬他浓黑的眉毛:“明日盟的皇城里传说,你们的皇帝不见了,原来是来救你了。”
俊秀听见诧然,没有了之前的气势。未濯,不见了。
被带到另一个王庭的信王俊秀,深知作为一个质子的艰难处境,更何况,他是通过非正当途径被带来这里的。也就是说,他完全没有政治上的保障,那么,那个高大黝黑的匈奴汗王,随时可以杀了他而不必付什么外交责任。俊秀只能期待着谁来带他走,未濯或者旦离。俊秀还很想念熏,他最疼爱的侍女,在他的心目中有一幅未濯和旦离正快马赶来的图画,某个人的马背上或许还载着一个美丽的侍女。熏,也会来吗?
我不见了,熏一定很担心吧,但还是希望她不要来,路途太遥远也太艰难,美丽的侍女不适合这样的旅途。熏,请你乖乖地在王府等我,我会回来的,熏,只需要等待就可以了。
俊秀一直深信未濯和旦离会来救他的,一定会来的,所以他每天都会跑到草场上去等,有的时候雨云来了也不肯走,深怕错过了来人的身影。
在广袤的草场上漫长的等待,对俊秀来说,其实不是痛苦或者乏味的事情。记得他在一个太阳还未升起的清晨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草原,这个一直被圈养在深宫或者深宅内的信王俊秀,傻傻地瞪着的双眼贪婪地吮吸着无垠的绿色。从草尖上蒸腾出来的青色的薄雾弥漫在他的周围,夏日的草原就在一次壮丽的日出中展现在了他的眼前。还没有完全进入状态的俊秀就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接受了自然无与伦比的馈赠,当太阳升上高空,草尖上最后一滴露珠也散去的时候,俊秀才开始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狂奔。

他高亢的尖叫声从他涨红的脖子里迸发出来,伴着一种爽朗的带着傻起的笑声,像被夫子宣布下课后的孩子,以一种完全没有目的的奔跑来表现他完全放空了的心灵。在草场上奔跑的俊秀完全没有顾及他身后那个叫黑轮的男人,即使他是这片草场的主人,即使他是可恶的绑架者。那一刻的他只知道草原,草原,草原......有那么一两天,他高兴得甚至没有想家。
事实上除了汗王黑轮身边的几个亲信外,没有人知道他是被绑架的人质,更没有人知道他就是那正值多事之秋的强大临国的十七王爷金俊秀。梳着粗大辫子的胖胖的太妃对俊秀就像亲孙子一般地疼爱,于是俊秀也就原谅了她身上的膻味,任她拥抱。
但是这种无心的快乐马上被孤独的等待占据,他没有办法去喜欢他那个壮得像小母牛的新侍女,他想回去,回到皇城,那个有未濯和旦离的地方。当他清楚得知道了自己是别人用来威胁未濯的最后的武器的时候,要回去的愿望变成了渴望,他甚至在那个他不愿意屈服的人面前哭泣,虽然他知道他不会这么简单就送自己回去。
“你不觉得未濯很可怜吗”,俊秀哭着问黑轮:“他从小就没有了母妃现在连父皇也失去了,还要担负起整个明日盟的未来,你也是一国之君,你应该最了解一个君王的悲哀,没有人生来就是君王,他所承受的只有你最明白。”
“想不到信王俊秀原来并不是像坊间流传的那样,是个绣花枕头。”黑轮和他并肩站在草地上,一同看着远方。远方,是草场和天空交汇的地方。
“所以他才送我走的,我知道,这是他的愿望,去看看皇宫外面的世界”,俊秀也痴痴地望着那成为一条朦胧的细线的地方,那里,是大地的尽头,据说没有人到达过的地方:“他是这样地爱我,甚至把梦想让给了我。”
“没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信王殿下,这也是您的梦想吗?或者是别人强加于你的梦想?被安排好的旅途不是自由,被灌输而来的梦想也不是梦想。梦想,是别人没有告诉过你,你却想要的东西,比如自由。”黑轮以为,俊秀的人生永远是被安排好的人生,连梦想这样美好的东西都被安排好了。他甚至认为,若撇开政治不谈,自己把俊秀带来这个在他被安排好的人生里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地方,对俊秀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恩惠。
俊秀明白黑轮的意思,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你错了,黑轮,这不是被强加的梦想,每个皇子都有这样的梦想并不是因为我们受到同样的教育,而是因为我们都拥有同样的命运,而梦想,却恰恰是对命运以外的事物的渴望。所以我是幸福的,我被允许,暂时逃离我的命运,甚至有可能被祝福说,允许我永远不要回去。”
黑轮把视线移到俊秀身上,这个干净得没有杂质的孩子,也许是第一次这样的深沉。他一直以一种弱者的姿态站在最靠近明日盟权力中心的地方,而他的孱弱却正是最强大的保护,以至于他成为了继上一任皇帝亲立的储君之后,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是他清朗的脸上依然完全没有对权力的**,是他真的不想要,或者是他真的掩藏得太好,连他自己也没有看到。
黑轮郑重地问:“信王,不要回去,这就是你的梦想吗?”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可告人的期待,期待他说是的,说是的。
“不是的,黑轮,不是的”,俊秀却这样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不再回去,现在的我更是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想回去。之前的我,明明是拥有了自由,到处旅行,可是总是想念,总是想要回去。黑轮,每个人都有他赖以生存的园地,离了这地,总是会想念,想要回去,而心灵不自由,自由,就无从谈起。自由,是在想在的地方和想一起的人一起做想做的事情。自由,不是单纯的旅行。就像现在的我:身在他乡,却不自由。故土,才是我自由的园地,黑轮,请你送我回去。”
黑轮被他的见地困惑了,他甚至想答应他的请求马上就这样送他回去,但是一种失望的情绪又马上把他拉回大现实里:“当你被允许离开的时候,你就该有这样的觉悟,你不一定被允许回去。”
“我要回去的地方是我的故土,那片土地的拥有者曾经祈祷我不再回去,是因为他想更长久地守护我的笑容,如果我只有在他的身边才能笑,他会让我回去的”,俊秀转向黑轮,高傲地仰望着黑轮,自信地反驳道:“如果我想要,未濯会给我整个明日盟。”
黑轮一震,这样志在必得的神情:“这是你的野心吗?”黑轮这样问,他越来越不明白,信王俊秀是怎样的人,而那个被他“未濯,未濯”这样亲昵地称呼着的皇帝又是怎样的人。明日盟的王座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可以这样轻易相让的东西吗,如同一件玩具?或者是这样的,因为从明日盟的宫廷传来的密报,明日盟的皇帝为了一个叔王俊秀,舍弃了二十四个堂兄弟的性命以及他自己的名誉。
“你又错了,黑轮,野心并不一定是权力”,俊秀清澈的眼睛诚恳地看着他:“我的野心,是想要回去,如果你送我回去,明日盟和匈奴,将会回归平静,你是新的汗王,富足和安宁,是此刻的你最需要的。”
俊秀像一个外交使臣那样不卑不亢地说完了这番话,黑轮听着其实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是,明日盟究竟会落到哪一个姓氏的手中现在还不得而知,他的王国的未来,并不象俊秀口中说得那么容易。
“当你该回去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带你回去。”
“是他吗?”俊秀指着一匹正在向这里奔驰而来的马说,那匹马还那么远,黑轮看不清他的长相,但从俊秀幸喜的语气中可以得知,马上背有他熟悉的身影。
终于来了,这个要带你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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