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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凯乐去工作第一次搭地铁,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拥挤,车门开的时候,犹如若累在中东时候的难民看见了庄稼,饥渴地往门里挤,前仆后继。这一班,凯乐没有挤上,留下的人忿然,刚赶到站台的人庆幸,庆幸自己来晚了,总比没挤上要强。挤车是一种艺术,块头大并不见得就有优势,总会有这么一两个个头小的技术性挤车高手,从他身边滑溜进去。过人并非易事,假如个头大的堵住了门口,就得弄几个花俏的假运作,以取得突破的机会。有优惠政策的人并不多,比方说孕妇,她得装得很像,不动声色的彷徨,慢悠地走进车门,要是被人识破,落得一身恶骂。
凯乐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地抽着,竟没想到,下一班来得这么快。现代人很讲究环保么,怎么连个垃圾筒都找不到。这一班就这么过去。
在凯乐的身旁,站着一个标准的烟民,牙齿都熏成了黑色。他抽完之后,随手地往轨道一丢,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周围的人也视而不见。在轨道上,凌乱地躺着废弃的烟头。有了先例,凯乐又点起了一根烟,悠闲地抽着,抽到一半的时候,车来了,凯乐索性地丢到轨道里。旁边标准的烟民拖住了凯乐,先生,我得跟你谈一谈。
你想谈点什么呢?凯乐停止了脚步,有些疑惑。
我先问你个问题,你抽烟多少年了?
仔细想想,应该有十五年了。
那你烟龄这么长了,怎么就那么不敬业点呢?你看看我刚刚丢的烟头,已经燃到了过滤嘴,对于一个烟民而言,这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你呢?还未到一半就把它丢了,你不会觉得心痛吗?烟也是有感情的,你这样始乱终弃,不觉得过份么?怎么看,你都是一个肤浅的男人,为多年陪伴你的香烟感到可悲……
这趟车,在标准烟民的话语中离去。标准烟民的口沫腥子也吐完了,各自在站台前站着,等车的人很少,或者说只有一个业余烟民和一位职业烟民。生活,总存在着某些肓点,人们没发现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凯乐发现的这些肓点都显得很有趣。不知为何,凯乐蹲了下来,他记得,俊一跟他说过,以这样的角度观察人类,或许就会觉得人类并非想象中的那么渺小。
一个女子站到凯乐面前,是你?
嗯,是你,你不穿裙子,一下子没认得你出来。
女子笑呵呵地说,就算穿着裙子,也不见得你就认得出来吧。怎么,你这个人很喜欢在地上蹲着么?
凯乐站起来,仔细打量了这女子一番。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称不上漂亮,嘴唇宽厚,毫无血色,身上流淌着大学生的气息。在箱根的时候,她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两个月后就回中国参加高考,等清华录取她时她便不念书了。想必她真的考上了清华,狠不下心来就进了大学校园。却不知,大学是否真成了她的天堂。
你不等地铁了么?
不了,还是自己开车比较好,或者搭公交车也行。
等公交车,不见得就比等地铁有趣吧。
是呢,等地铁太过有趣。
女子带凯乐到的地方,是一个溜冰场,气温很低,呼出的气体呈烟雾状,与抽烟的样子十分相似。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显得笨拙,初学者旁边抱着护栏,颤颤地蠕动着,摔倒后会大声地嘲笑自己,爬起来继续抱着护栏,继续尝试蠕动,不屈不挠。也有一些初学者挑战着自己的胆量,在冰面上打转,往往向前滑行了一小段距离,便人仰马翻。初学者的摔跤不会被人耻笑,而熟练的人就有所不同,他们用力均匀,谐调的动作,飞快地绕着场地滑行,留下两道清晰的冰痕,要是摔倒的话,则会有一群人围着他大声地耻笑。
冰面上的痕迹,如指纹般的凌乱。人们来这里,要么体验速度的快感,要么体验摔倒的痛感,自虐,才使得生活不那么单调。凯乐很欣赏这种发泄方式,与其整天抽烟憋着,不如适当地感受一下痛楚,痛着,才会更清醒。场里的初学者与老手,不管涉世未深还是圆滑世故,有些痛,在所难免。
女子说,你不想进去尝试一下么?
不了,这是年轻人玩的,我这么一个大男人,在里面摔倒并不雅观。
不觉得你不是年轻人呢,人们觉得生活太安逸,总会想些花样来折磨自己。你猜这个溜冰场面积有多大呢?
突如其来的问题,凯乐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随口道了一句,大概一千来平方米吧。
我猜也是。你不觉得里面的人很傻么?一天到晚就绕着一千平方米的空间来回走动,摔得越痛心里就越舒服,他们要是用这个时间去跑步,估计能从这里跑到浦东呢!人的想法为什么总是那么狭隘,你还想进去试一下吗?
不了,不仅不雅观,而且很庸俗。凯乐瞟了一眼场里的人,突然间觉得他们很可悲。
不想玩,我们就走吧。

你带我来这,就是为了说教?
不是,只为了看一看可悲的人们,就觉得自己并没那么可悲。我刚才的话不
不够本质么?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是很本质,之所以不惊讶,是因为太习惯本质。
剀乐与女子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荡。在箱根是那个凌晨,这位女子与她的姐姐在街道上游荡,今天在地铁站的偶遇,或许她也在游荡,世界上喜欢游荡的人着实不少呢。这女子用可悲来形容自己,她必定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在戒毒所,凯乐懂得了空虚,还有若累口中寄生性质的依赖,令人发毛,却远远不及可悲,可悲是从脚踝到头皮都荒废的状态。
凯乐开始喜欢用盲点这个词来捕捉生活中的是是非非。比方说街边衣裳蓝缕的乞丐,从不为生活奔波劳碌,感到饥饿的时候,就翻翻他所管辖区域内的垃圾箱,运气好的话,可以吃得很撑,倒霉的时候,也不见得就会饿死。这种生活比较清高,然而更多的是忤作的乞丐,就如俊一大学校门的那位,衣着整洁干净低俗的乞讨着,有些可悲。
在一条小巷的旮旯里,有一乞丐在那躺着,表情僵硬,有腐尸的臭味,应该搁置了好几天,一张刻薄的脸露着诡异的笑容。这不是件稀松正常的事,从这里经过的人总会鄙视地瞥一眼,急匆匆离去。女子并非当作视而不见,问凯乐觉得他是怎么死的。凯乐觉得饿死和冻死都不太可能,他属于清高的一类人。到底怎么死的,无从而知,或许用清高而死来表达更为贴切。被世人忽略的不仅仅是一个乞丐庸俗的死去,还有他背后隐藏的清高。
凯乐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问了她一句,你觉得呢?
或许,他是因为清高而死。
凯乐啧啧地笑着,我想是吧。
夜很深的时候,女子带凯乐回她的学校。那是一所在上海很有名的学校,由于放寒假的缘故,显得有失分寸的荒废。林荫走道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腐朽的味道有些难闻。校园很冷清,几乎没有行人,像公元前被战争掠夺过的古城。池塘很多,水绿得过分,粘稠而没有光泽,在这死水里,有很多让人观赏的鲤鱼,有一条红色的鲤鱼,或者被饿死,或者被冻死,尸体浮在水面上,一群鲤鱼争先恐后地争夺这份美味,甚为惨烈。
女子回宿舍的时候,向楼管的一个老女人买了一包烟,她对凯乐说,你会不会嫌烟太便宜。
以前或许会,今天在地铁站让人教训了一翻。
看不出来,你有时还挺有趣的呢。
说起楼管,女子显得有些歇斯底里,她觉得那是一个个非常难缠的老处女,不在她那买点东西,凯乐是进不了宿舍楼的。老处女经商极为老道,除了兜售烟酒,经常会向她们推销避孕套和自慰品,她懂得女大学生的需求,在校期间她每天的营业额都不低,完全到了小资的水平。如今寒假期间,她的收入剧减,一见人就唠叨,烦人得很。这个老处女极端霸道,自己卖的全是劣质产品,软硬兼施非得让人给买下来。她心肠不算太差,有一回那个来了,女子穿着内衣到楼下去买,她还很和气地说呢,以后有急需的时候,打她的电话,她会自个送上来。学生们对她并不算反感,她可以赊帐,写下名字和宿舍号就行,订单多了,她不急于索债,很乐意让学生赊账。当然,大四的就不行了,赊账的时候,她会询问清楚,她不会让自己冒一丁点风险。这项政策很受欢迎,能让她获得不少外汇,隔壁的宿舍楼,手头拮据的时候,就喜欢往她那里跑,男生都比比皆是。每项政策都会有它的弊端,遇上比她更难缠的人,她会上门逼债,实在不行,她就只好认了,感慨地说一句,现在的大学生,素质低下啊。对于素质不低的人,她是挺乐意救济的,有一回,女子就向她借过两百块钱,她二话不说,就从抽屉里取出两张钱,跟女子说,等她手头宽松的时候还给她就好。
女子的讲述很有趣,完全感觉不到生活的可悲。女生宿舍与男人宿舍最大的不同,不是整洁干净,而是她们懂得隐藏,比方说内衣裤卫生巾之类的物品,她们会塞在被子或抽屉里,十分便捷,多得塞不下的话,她们会拿塑料袋装着放在床底。男生就不同,内裤袜子什么的,也不管有没有洗过,随手一丢,仍可自豪地说,乱,也是一种艺术。
在这间宿舍里,还有一个女生留校。那时,凯乐裸露着身子在床上,女子坐在电脑前,一丝不挂地看着片子。她跟凯乐说,刚上大学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此装单纯,问她们看过片子没,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当我欣赏的时候,全部人都围过来,一边看一边抢碟子,马上拷贝到自己的电脑上,自己躲在被窝里偷偷地看。
另一个女生看见凯乐躺在床上,并不惊奇,对女子说,你小声点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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