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血魄冰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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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汶殿地势偏高,一道玄石飞桥横跨兰台绕山而上,隐于大大小小数十道瀑布之间,不见首尾,层层流瀑垂泻如幕,一盏银纱宫灯若隐若现,穿行于水帘深处,渐往高处而去。
一片洁白的衣袂,似水波,如轻云,宫灯柔亮,透过蝉翼般的薄纱照出且兰冷丽的侧颜,映着一支寒玉雕琢的木兰发簪清光流转。
进入这王驾驻跸之处,且兰很快发现整个漓汶殿不见一个宫奴,不设一名守卫,清静得异乎寻常,明月当空,瀑布深处不时折射出点点亮光,耳畔唯闻水声激荡,细密如织。
再行片刻,便见一座殿阁凌空飞起,竟是建在一壁陡峭的山崖之外,半隐水瀑之中。此时,一阵琴音于微风中遥遥送来,四周流水的响声虽淋漓不绝如击重鼓,那琴音却始终清晰异常,一丝一弦,通透清和,于这三千飞瀑之中化作每一颗清亮的水珠,错层铺泻,澄澈晶莹,潇洒处,飞流直下溅珠玉,极静处,明水净沙过溪山。
水如帘,风如雾,一时之间,不辨琴音流水,天上人间,且兰竟不知不觉入了琴中,心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一丝丝流逝,空茫中,渐渐化出怅然与迷惘。
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毫无道理地袭来,如一刀捅进敌人的胸膛,大仇得报后的空虚,如一脚踏空在悬崖,坠入深渊的沉落。
这么多年,自己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杀戮与被杀,流血与牺牲,欠下的恩,负下的怨,未泯的仇……所有这些又都是为什么?
爱了恨了,怨了悔了,生而为人,在这其中无休无止地纠缠,是否真就应该如此?
喜怒哀乐贪嗔痴,悲欢离合生死愁。
所有一切,都可有尽头?
这般滋味,就像白天在九转玲珑阵中突如其来的厌倦,那样深,那样切,令人什么都不愿再想……
九转玲珑阵!且兰猛然一个激灵,双手紧紧一攥,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大敌当前,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漓汶殿外有五个人正跪在阶下,当前一人黑衣墨带,面色俊冷,身形笔挺,后面四人黑衣青带,白面无须,年纪略轻。
昔湄与昔越自从进了漓汶殿便惴惴不安,见到这几人更是浑身一震,认得是长明宫侍卫统领、左卫将军墨烆和几名身负守卫之职的影子太监。离司目光在三人身上一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时候,殿中垂帘忽然毫无预兆地一动,一个身着灰色锦袍,中等身材的老太监不知如何就出现在几人面前。离司上前叫了一声:“商公公。”看向昔越姐妹,“她们……”
商容点了点头:“主上已知道了,你去看看有什么旨意吧。”
昔湄、昔越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商容却并不看她们,只往且兰身上打量了一眼,原本低垂的眸中抬起时似有精光忽现,一闪即逝。且兰不避不让,冷冷凝眸,灯火水光下便似一尊冰冷而华贵的玉像,神情淡漠,喜怒无痕。
一瞥而过,商容对这边略欠了欠身,便向下面跪着的几人走去。他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不想浪费太多的力气,但明明只是迈出一步,人却已到了长阶之下。
“墨将军,”他对最前面那人缓声道:“主上问你可知错?”
墨烆目视前方,平直的脊梁显示出经过严格训练,铁一般的硬挺,正容道:“属下一时不慎,令两名侍女私自走脱,有亏职守,请主上降罪!”
商容道:“你今日刚从穆国回来,此事并不完全怪你,但你身负禁宫戍卫之职,主上命你领二十杖责,你可有怨言?”
“毫无怨言!”
“好,那你便去谳狱司自领责罚吧。”商容的声音阴柔平缓,似乎不含任何感情,墨烆微一顿首,始终面无表情:“谢主上宽责!”
待他去后,商容看着另外四人,白眉下一双眼睛忽然显得深沉锋利,声音亦冷下来:“你们让不该来的人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又险些让不该走的人走脱,很不应该。”
后面四个黑衣人齐声道:“属下等有负主上信任,罪当不赦!”
“知道该怎么办吗?”
“是!”一声简短的回答后,四人同时向大殿一拜,振衣一拂,刀光一闪,四柄白亮的短刃翻手而出,手起刀落,狠狠斩下,四只左掌顿时齐腕而断。
断掌落入衣襟,四人立刻挥衣一卷,自行封**止血,动作迅捷利落,地上干干净净竟未溅上半分血迹。断腕之痛,何其锥心,他们额头上虽都是一片冷汗涔涔,却无人发出半丝呻吟,依旧静跪殿前。
“去吧。”直到商容淡淡说了一声,四人方垂首叩头,抬头时四道黑影闪过,人已消失不见。
一阵风过,庭前繁花似经不住这不沾血气的森严,纷落如雨,月色也被慑得一暗。且兰心头震惊,几乎连呼吸都屏住,昔湄和昔越更是早已骇得面无人色。这时离司自殿中回来,对商容低声说了什么,商容点头,转身对昔湄和昔越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昔湄和昔越自思此去难回,双双跪下,含泪对且兰拜了一拜,颤声道:“公主保重,我们姐妹就此别过了!”商容眉不动眼不抬,不说话亦不阻止,只待她们起身,随即将人带走。
且兰眼见三人离去,胸中便似一片滚油翻灼,如煎如熬,几乎便要克制不住自己,但她始终一动不动,紧抿至苍白的唇色下,银牙贝齿,狠咬欲碎。
“公主,主上有请。”离司在旁替她打起一道垂帘。
且兰深吸一口气,下颌微微扬起,慢慢举步,白衣曳地,在夜色下划出清寒的痕迹,似一抹月光,冷冷流逝。
独自穿过一道道碎光摇曳的水晶垂帘,微风轻拂,肌肤间绡纱冰凉,罗衣如水,似乎仍行走在漫天的水幕之间,那宫殿极深,似无尽头,琴音却就在耳畔,如勾魂摄魄的魔音,引且兰一步步前行。
在那人的领地之中,她便像他手心的鸟儿,面对天罗地网,不是折尽羽翼颓然陨落,便是婉转依偎甘愿为奴。
她会选择什么?
缀珠绣鞋已被留在幕帘之外,**的双足,如它的主人一般美得令人屏息,白裙半掩,欲露还隐,比任何一句语言、一丝眼神更能表现一个女子动人的风姿。
且兰在淡香清郁的檀木地板上踏出最后一步,琴音似能听懂她的脚步,一分不差,悠然而止。袅袅余音,绕梁不散,她缓缓抬眸,便自那水晶帘后看到了那人。
亦是白衣,静静垂落在古琴一侧,他似仍注目于指下冰弦,双目微合,玉帘低垂,深深浅浅的光影洒落在脸上,看不清容颜。
且兰敛衣拜下,幽幽发丝随那一低头的婉转轻漾在颈畔,娇弱不胜,楚楚动人,“九夷族罪女且兰叩见王上。”
帘后传来一声轻叹,“四百年前白帝抚琴成曲,玄女如夷纵舞而歌,二人情终此曲,玄女飞天,化仙而去,白帝入世,始有人间,公主可曾听过这个传说?”
且兰温顺答道:“罪女听过。白帝无亏开天地,立九域,教黎庶,协阴阳,乃是上古圣贤,人间之主,而那如夷本是幽冥圣女,因感白帝之情,情愿以身补天,救苍生于浩劫,精魂化作九色灵石,散落人间,便是九转玲珑石。白帝将九道灵石分赐九族,共为天下,于三年后登惊云山巅,再奏此曲,百鸟齐翔,彩云缭绕,一曲终了,羽化成仙,而此曲亦成世间绝响。白帝临去前禅位于贤者子出,九族辅之,其后四百余年,便是雍朝。”
那人似含笑,继续道:“朕今日空闲,翻阅宫中所存残谱,按弦引律,补为八十一大调,五十一小调,三十六等音,终奏成此曲,只是曲已成,舞难再,不免略有遗憾,可惜!”
且兰沉默了极短的刹那,轻声道:“既已有曲,舞便不难。”
“哦?”玉帘折射了光影,一漾,掠过眼前,“朕倒忘了,九夷族女子善歌舞,冠绝天下。”
且兰轻轻抬头,眼波流转,秋水多情,只一眼,美得摄魂夺魄。
“愿为王舞之。”
三两点琴音低低颤过丝弦,白衣乌发的女子单足合掌,明眸静垂,如莲华圣女,宝相庄严。
清音似流水,纤指美如兰,绵长水袖如云出岫,绕身急落。
羽衣白纱轻飞旋,玉人踏歌,翩然起舞,每一分转折,每一次轻回,都完美地契合着弦间音符,一人指下生玉,一人袖底飞花。
七丝冰弦,溅珠撼玉惊游龙。
九天飞仙,凌空飘逸纵云生。
斜曳裾,半举袂,绿腰轻折柳无力;敛蛾眉,浅回眸,含情凝睇视君王。
且兰足尖一点,妙曼的身姿忽如皑皑飞雪随风旋转,越旋越轻,越转越快,层层的衣袂似妙莲绽放,一头秀发亦自由自在地飞散开来。
月色、琴音、明光、花枝、轻纱、魅影,都与这绝艳的舞姿交织幻作一片炫目的光,天地失色,江海无声。
异变忽起!
旋转中的人影忽然跃起,半空中化作一道白光,挟着短促的尖啸声,惊破玉帘!
烈鸟如凤,性洁而傲,一旦被俘,必与敌人玉石俱焚!
且兰手中那支木兰发簪直刺帘后,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张古琴突然凭空飞出,落向帘外,抚琴的人却瞬间后退。
且兰只觉腰间骤紧,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环住向前一带,不由自主便撞入一人怀中,那蓄满杀气的玉簪在离那人咽喉半寸之处生生停住,再难前进分毫。
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抵在玉簪之侧,且兰猝然抬眸,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温如玉,寒若雪,这便是王域的主人,天子东帝。
除了面具的遮挡,她见他飞扬入鬓的眉,薄而含笑的唇,微挑的唇角弧度优雅,笑意却如裂冰,惊透心魂。
那双刻骨铭心的眼睛,如水如墨,如急急旋涡,如无底深渊,无边无垠,吞噬一切的光,近乎妖魅的力量,一旦坠入便再万劫不复!

耳畔一声低叹,他离她那样近,笑语温润:“这支玉簪费了我不少功夫,似乎不该用来杀人。”目光一低,“这样美的一双手,也不该沾了血腥。”
且兰狠狠一挣,却半分动弹不得,恨意再不隐藏:“我今天杀不了你,但总有一天,你定会死在九夷族人的手中!”
“这么烈的杀气,你若要行刺,便不该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倘若再温柔隐忍些,说不定我便没了防备。”子昊漫不经心地取过她手中的玉簪,重新替她绾在发间,满目兴味地看住眼前的女子:“怎么就如此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
且兰这才发现他似是刚刚沐浴过,微湿的发以一根纯白的丝带轻束身后,宽松的丝袍随意穿着,身形颀长,襟怀半敞,若有若无的水气混入一丝淡淡的药香自他身上散发出来,魅异的气息,丝丝惑人心神。
这般肌肤相亲,翠炉香暖,红烛低照,一室玉光流溢,化为温柔旖旎。
俩俩相望,他唇边玩味的浅笑却勾起她眼底淬毒的光,“杀我母亲,屠我族人,此仇此恨,我与你不共戴天!”
子昊眉梢轻微一挑:“为你的母亲,你该谢我,若不是我使人换了酒中的毒,她不会去得毫无痛苦。”
“你们害死我母亲不够,难道还嫌没能折磨她?我倒还要为此叩谢主上圣恩了?”且兰心中直将他恨到极处,如果还能活动,怕早已一掌掴去。
子昊眼底一片幽深,喜怒难辨:“不错,你真得要谢我,否则以王太后那时的手段,她会生不如死。”他看着且兰因愤怒而飞红的脸,问道:“你可听说过妤夫人?她是王太后同父异母的妹妹。”
且兰闭目扭头,索性一言不发。他低低一笑,淡淡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那还是先帝年间,太后当着先帝的面,命人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割去了她的舌头,以荆条为鞭将她抽得体无完肤,然后,丢入了虿池。”
且兰原本决心不听他说话,这时却闻言一震,睁大了眼睛。
虿池极刑,以九丈深坑蓄养蛇蝎,受刑者断手足,**肤,一旦入刑,即遭钻肠破肚,万毒噬骨,却一时不得气绝,非挣扎哀号数日方化为血污,其形状之惨,惊绝鬼神。
“那虿池之**有大小毒蛇近千条,但毒性都绝不会置人于死地。妤夫人被投入池中,浑身鲜血激起饿蛇凶性,越是挣扎恐惧便越惹来群蛇攻击。她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神智未失,痛觉尚存,但手足俱废,口不能言,就连自尽都做不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突然停了下来,且兰感觉身后手臂猛地一紧,竟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她在池中整整受了三日折磨。三日之后,离司设法往池中投了一条剧毒的赤炼蛇。”
“啊!”且兰倒抽冷气:“那妤夫人……”
“一蛇毙命,万蛇穿心,尸骨无存。”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极冷,似有冰雪融入其中,寒天彻地,万物不生。
且兰忽地醒悟:“离司是你的心腹侍女,你,是你杀了妤夫人!”
“对。”子昊抬手一送,且兰顺势跃出帘外,恢复自由。他淡淡掷下这一字,再未说话。
玉帘急晃,碎影纷乱,白衣之上洒满明暗不定的光,一室沉寂中只闻珠玉碰撞,极轻的微响。
过了一会儿,且兰突然冷笑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王上与太后,倒是一般的心狠手辣。”
子昊徐徐站起来,拂帘而出,声音平缓:“王太后凤妧,并非我的生母。”
且兰此时看得分明,他的神情极冷极淡,脸上半分血色也无,透着一股难言的苍白,如玉俊面与那云丝软袍相衬,周身清寒似雪,不染纤尘,令人几乎不敢逼视。
“那敢问王上的生母又是谁?是不是也一样狠毒?”在且兰眼中东帝与太后一样,都是杀母灭族的仇人,此时听了妤夫人的惨状,话中更是丝毫不留情面。
子昊抬眸,眼底静如平湖,唇畔浅笑如冰,“我的生母,是妤夫人。”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且兰被这答案惊住,却听子昊再道:“死在太后手中的女子,除了妤夫人,还有一个婠夫人。她被关在琅轩宫,每擒住一个巫族叛奴,太后便命人在她面前凌迟处死,最多一次百人同刑,琅轩宫中如修罗地狱,血腥连天,这其中便包括婠夫人的父亲、兄弟、姐妹。这种灭族的法子,比起九夷族如何?先帝去后,婠夫人被送入王陵活埋而死,这样的死法,比起九夷女王如何?而婠夫人,说起来也还是太后同母异父的妹妹。”
这般静冷的面容,波澜不惊的陈述,仿佛一切只是司空见惯,多少人间惨剧也不能令他动容。且兰只觉眼前是魔非人,心头竟有一丝恐惧,再也无法抑制。
“所以你不妨记着,若真恨极了一个人,千万莫要一剑杀了他,看他生不如死才叫解恨。”他最后一笑,看透她的双眸,“现在,你可还想杀我?”
寒意自且兰的背心陡然而上,掌心一片冷汗涔涔,她盯了他良久,方吐出一句话,“我只知道,你一日不死,我一日大仇未报!”
子昊又是一笑,微微颔首:“好,既如此,我便给你一次杀我的机会。”他一挥手,旁边玉案上雪缎扬起,露出一柄紫鞘长剑:“白日我折断了你的剑,现在还你一把。这‘浮翾剑’长仅一尺九寸,削铁如泥,是当年白帝与如夷采沧海精钢铸炼而成的一柄神器。你的武功偏于轻灵,遇上真气刚猛的对手便不易应付,此剑乃天下兵器之克星,兼之刃薄轻软,最适合女子使用,有这般利器在手,以后不管与什么人动手,你都不至于太吃亏。”
他此时说话温文尔雅,几如兄长对待妹妹,怕她受人欺负。且兰见他随意便将王族珍宝相送,不知他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心中正惊疑,却听他淡笑道:“要杀人,该用这样的剑才好。我让你一剑,不避亦不还手,你若要报仇,便拔剑吧。”
且兰秀眸一凛,颇不相信地看向他,他含笑示意,负手而立。
且兰缓缓走到案前,只见那剑细长修窄,紫鞘玄纹,淡笼寒意如霜似雪,剑未出鞘,剑气已逼人。她轻轻触到剑柄,忽觉一股凉意透上指尖,是杀气,鲜血浸染的杀气,似有灵魂一般孕于剑身,激得她心血一跳,眸心骤紧,仿若看到母亲猝死于金殿之上,族人惨亡于乱刀之下,昔湄和昔越临去前含泪的一拜,历历在目!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手指猛地握上剑柄,越攥越紧,忽然,飞袖,拔剑,回身,剑出!
惊电裂空,横贯深宫,一道寒光刺目急似流星,飚射子昊心口。
而他,果真分毫不动,束手待毙!
剑似白虹,去无余势,光若匹练,猛地照亮那双清澈的眸子。
静如渊,湛若水,惊鸿乍现,且兰心头就像被闪电击中,肺腑洞穿,手腕不由一颤,剑光斜飞而上。
血溅白袍!
剑锋入体的那一刹那,她清楚感到血飞骨裂的阻拌,他竟连护体真气都未运,以血肉之躯生生受她一击。
且兰因深知子昊武功高她甚多,一击不中便再无机会,这一剑运足了十二分功力,直从他的肩头没柄而入,虽未刺中要害,但浮翾剑的剑气却伤及经脉,非同小可。
子昊被她凌厉的剑气激得后退了数步方稳住身子,心口一阵刺痛传来,那潜伏在体内的剧毒蠢蠢欲动,几有发作之势。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只比方才更加苍白,却衬得那一眸子越发黑亮。
“可解恨了?”好不容易缓过来,他勉强立定,抬头笑问。
且兰呆立在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血,自他肩头的伤口汩汩流下,很快便染透了半边衣袖。那诡艳的颜色映入他细长的笑眸,恍如魔域深处绽放了红莲,几近妖异。
重伤仇敌,她却连半分快感也无,心头似被一只手紧紧攫住,竟有痛楚随那鲜血喷涌而出。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能笑得如此轻松?
为什么她的恨,他要如此从容消受?
见她愣着说不出话,子昊眸中笑意愈深:“你分明可以一剑取我性命,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不杀不还手的人。”且兰终于恢复过来,哑声轻道。
“那你便再没有机会了……”子昊不由又是一阵呛咳,长袖掩唇,身上又添血色,唇角微笑却始终不变,淡淡骄傲,无视生死。
“我不信。”且兰倔强亦如从前。
“你不会。”子昊微微一摇头,含笑看她,反手扬去,浮翾剑应手而出,一道鲜血溅过地上的古琴,落在且兰**的足畔,似残梅,如红妆。
他并不理会伤口血流如注,闭目仰首,似在思量什么。片刻之后,手腕微振,一道霸道的真气贯透剑尖,浮翾剑紫芒暴现。
剑泛寒光,回风惊雪,随着那清逸的白衣,狂肆的血色,剑下飞扬转折,在坚硬的檀木上毫不停顿地书下峻冷字迹,一路银钩铁画,直如飞龙破云。
罪己诏——
予以凉德,承嗣天下,七载於兹。君临万邦,暗于经国之务,不知苍生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枉兴兵戎,征师四方,诛戮巫族,而伐九夷。两族子民,人其流离,国毁亲亡,血泪成愁。将士枯骨,转死千里,魂魄聚兮,鬼神为泣。念此苍生,谁非赤子,摧残极易,生聚綦难。天谴于上,人怨于下,而予不自知,此罪矣!
剑锋寒,血如花。
险峻中,孤峭如山,决然处,锋芒作刃。
字字映血,淋漓锥心,刺痛且兰双目,泪,再也无法抑制,终于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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