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九转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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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朝帝都建于岐山南岭,泗水两条支流交错而成的护城河周廻七十余里,河宽水深,易守难攻,在帝都周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越过重兵把守的三十六座浮桥,可见外城高逾十丈的城墙如山耸峙,九道城门由此深入,进入内城,便有殿宇巍峨,宫室连绵,方是气象森严的王城重地。远远看去,整座城池依山而建,势如盘龙,雍容险峻,其城之坚,虽千军万马难撼分毫。自雍朝立国至今,从未有任何军队攻破过这座城池,高高在上的帝都,是天下人如神祗般敬仰的圣地。
时将破晓,大地却始终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乌云之下,无边墨色浓得似乎无法化开,隐隐雷声自天幕之后似远似近地传来,一如两军对峙时隆隆不绝的战鼓。伴着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一批训练有素的骑兵出现在泗水河畔,当先一面白色战旗猎猎飞舞,迎风飘扬,正是九夷族且兰公主所率的大军。
沿河密林中亮起点点火光,如长蛇相连蜿蜒而至,火把之下尽是带甲束发的九夷族战士,除却四面蹄声落地轻如急雨的微响,行动间不闻丝毫杂乱,迅捷而有序的队伍中,一排排铁弩黝黑,一道道剑寒如雪。
待到三军齐结,且兰策马踏上前方突起的岩石,一阵疾风将她身后披风高高扬起,露出利落的白色战袍,她冷冷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巍峨高耸的城池,雪缨飞凤盔外一双清丽明眸,寒意凛凛隐见杀伐。
雄伟帝都近在咫尺,面前这一刻,九夷国每一个族人都已经等了很久。且兰猛提缰绳,身下战马一声长嘶扬蹄转身,腰间利剑出鞘。她看向身后跟随在自己的数千战士,剑锋直指天空:“九夷族的战士们,三年之前,王族的大军践踏了我们的土地,我们恨是不恨?”
众将士一同回应:“恨!”
“他们害死了我们的女王,我们恨不恨?”
“恨!”
“他们屠杀了我们的兄弟,我们恨不恨?”
“恨!”
“他们要灭我九夷,让我们成为帝都的奴隶,我们恨不恨?”
“恨!”
风急云涌,低低的云层迅速掠过苍穹,一道无声的闪电划破天空,将且兰明锐的目光照得闪亮。似是呼应将士们的回答,天边闷雷滚滚而起,如众人胸中翻腾的血性,雷霆震动,天地惊怒。
且兰纵马转身,剑指王城:“九夷族的男儿们,亮出你们的刀剑,随我杀进王城,九夷族所受的耻辱,今天,让他们用血来还!”
阵中万剑出鞘,雷声骤急,大军如一片汹涌铁潮席卷而去,向帝都发动了攻势。
自九夷之战始,帝都王军屡遭战败,实力大减,数日之前仓原一战复遭重创,如今无兵无将,不堪一击。九夷族军队在护城河畔几乎未遇抵抗,甫一交手对方便溃败而退,很快夺下数座浮桥,随即衔尾追击,杀过河去。
待到城下,且兰意外地发现外城九道城门洞开,望去空无一物,黑云压城,灰蒙蒙的浮雾在空旷的城门中若隐若现,天地一片昏暗,万物噤声。
对方战士撤入城中突然失去了踪迹,整个王城静如鬼域,不见一个人影,不闻一丝响动,一股诡异的气氛似从雾中蔓延而来,无端令人心生不安,“公主,”近在身侧的副将青冥收剑入鞘,带马上前:“似乎有些不对劲,恐怕城中有诈。”
且兰眉心微蹙,传令暂停进攻,微一挥手,三百弓箭手越阵而出,两排铁弩寒光冷冽,随她马鞭一落,无数利箭呼啸而去,如雨般落入城中。
箭矢没入云雾,直坠无底深渊,只见雾气愈浓,漫过城阙重门,整座帝都似将慢慢消失在眼前。且兰已看出城中有人布阵拒敌,随即点出一千精兵,“青冥、鸾瑛随我入城探阵,古将军,你且率兵接应,若一个时辰不见攻城的信号,立刻撤兵,不得恋战,飞书告知皇非公子,要他请师傅前来相助。”
大将古秋同翻身下马,单膝一跪:“公主千金之躯,岂可以身犯险?请让末将领兵入城,一探究竟。”
且兰眸色沉静如水,隐透坚决:“玄冥九转,八方入照,没有玲珑晶石,你破不了这阵。”说罢扬鞭催马,率一千战士疾驰而去。
甫一入城,众人便见眼前杂乱无章地竖立着无数巨大的石柱,每一根石柱都似从山岩直接劈下,削面如刃,光滑耸直,半隐半现穿插于浓雾之中,随着雾气涌动,竟似缓缓穿行移动,使得众人每走一步都有天地轮转之感,仿佛每一个人都成了四周的中心,整座王城正随着自己的脚步不住转动,惊骇之下,竟觉寸步难行。
且兰暗查八方阵势,手中一串白色晶石在她内力的催动下似有水色流转四溢,如月华般散发出清柔的灵光。突然王城上方几颗天星透过重云射出冷冷清光,星势点点,如猛虎从风,昂首怒啸。
白虎之象一闪即逝,指示出正西方位。且兰眼中闪过淡淡笑意,但神情却越发谨慎,转身吩咐:“十人一队,内结车悬阵,外成六花阵,随我前行。”
一千战士立刻分作数队,由内而外结成漩涡状的车悬小阵,阵阵相连,复成六角形防守阵形。黑暗中像盛开一朵洁白雪花,随雪花迅速飘移,雾气开阖荡漾,前路渐渐明朗。
忽然之间,云雾深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起初几不可闻,悠扬如在天边。
不知为何,人人心中猛然惊悸,便见身边雾气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翻搅,层层飞舞缭绕,如一条条云龙翻江倒海,而那箫声骤然清晰,一道龙吟清啸入云,怒海狂涛,铺天而来。众人尚无暇应付,座下战马已然哀鸣惨嘶,纷纷倒地,阵中顿时乱作一团。马匹如此,人亦难以支撑,那箫声如从魔域深处连续传来,内力稍逊之人无不气血翻涌,难自支撑。
箫声如幻,盘旋飞转,忽而清越激昂,忽而幽吟低回,无孔不入,催心噬魂。突然便有战士举剑劈向身旁同伴,血色溅开,利芒飞闪,阵中人人双目赤红,面色如狂,竟要不分敌我自相残杀起来。
且兰虽不至于神智狂乱,却也十分烦躁难当,心知不妙,若如此下去,只怕不必敌人来袭,这一千人马便要自毁于此。振腕之下,数朵剑花点点飞落,劈开身旁乱刃,手起剑落之间,身后炎凤弓已来到手中。
炎凤弓,凰羽箭,弓长三尺三寸,身缠赤羽焰金凤,箭镞六刃,形如锐雪。一道利啸声起,箭似流星,精芒夺目,自且兰手中化作烈羽飞凤穿云破雾,直袭正北方隐于重雾深处一角殿阁。
凰羽箭没云直入,北方天空蓦然有数道星芒大盛,玄武之象骤现。冷光之下,天宇失色,那不可一世的光芒凌然霸道,划破暗沉的乌云,霎时笼罩雄伟王城,却又在众人睁眼如盲的瞬间旋即隐去,箫声缈缈,随之而止。
四周浓雾飞浮游离,阵中诸人手握兵刃,无不面面相觑。且兰虽破了这天外萧音,心却直沉下去,星芒一现,她便知设阵之人实力远胜于己,帝都之内竟有如此人物,此战恐怕凶多吉少。不料未及深思,阵中惨叫声再起,无数幽灵般的玄衣战士不知自何处现身,似道道墨刃掩杀而至,快如鬼魅,九夷族人猝不及防之下,顿时已见死伤。
且兰修眉一剔,炎凤弓弯如满月,一双凰羽箭同时离弦,挟劲风疾射前方。眼见利箭贯穿敌人身体,忽觉心头猛地一痛,眼前景象异变丛生,溅血倒地的敌人竟化作己方同伴。她惊痛之下骇然发现,己方所有战士都在敌人面前一味闪避,竟似还在刚才箫音的控制之下,要竭力避免误伤自己同伴,而那些玄衣人却刀法狠厉,穿梭阵中迅捷无情,所过之处道道血光频现。
阵中石柱再次缓慢移动,天地似陷入一个巨大的无形空间,真实幻影旋转交融,情景诡异,真伪莫辩。

且兰紧守心中一点清明,断然闭目,腕上那月光石突然散出点点清辉,晶石深处似有无数亮光飞射,随着这光华流转,一道清流如水直入心间,令人心灵顿清。
再次睁开眼睛,四周幻象霍然消退,且兰手上长箭毫不犹豫地飞射而出,救下一名族人,随即厉声喝道:“所有人以白布遮目,结冲轭阵御敌!”
这一声冷喝振聋发聩,九夷族战士皆受过严格训练,乱中有序,迅速扯下左臂白布遮于眼前,不再受幻象干扰,四人一组结成十字队形,左右呼应,首尾相顾,阵势发动,似星芒飞舞,四面利刃白光如练,敌人一旦与之接触,便像遭遇急转的飞轮,绝无幸免,顿时扳回劣势。且兰居高临下,凰羽箭亦连珠劲发,箭到血飞,毙敌于前。
便在这时,北方忽闻一声清啸,啸声悠长远远传来,瞬间便到近前。但见阵中突然多了一个青色人影,如一道淡烟清风肆意穿行,所到之处必有星阵四散,溃不成军。
且兰一声娇叱,凰羽箭出,直取那人后心。那人却头也不回扬袖扫去,凰羽箭势头急转,“哧”地一声锐响,直接洞穿一名九夷族战士的咽喉。热血飞溅之时,但见那人手起袖落,面前竟无人能当其一掌之力,杀敌破阵如入无人之境。随着他行云流水般的身法,四面星芒破碎,白影跌退,不过片刻功夫,九夷族战阵眼见全军覆没,再也难成气候。
且兰飞身接住被掌风震飞的鸾瑛,惊怒交加,剑下盛起一片冷光,如飞雪疾浪,攻向对方,其势之快,直令四周浓雾无风翻涌,破开一条锋利的裂痕。
剑锋及体,那青衣人闪电回身,赫然只见一张青玉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庞,唯有一双漆黑的眸子惊电般掠来,深冷摄人。蓦然间,那人眸中笑意大盛,面对且兰追魂夺命的一剑不退反进,电光火石之间,他修削的手指已后发先至搭上剑锋。但听一声刺耳清鸣,且兰手中长剑竟被他以两指之力从中折断,与此同时,旁边数人在他掌下吐血跌飞,至此无一幸免。
冰凉的剑尖,修长而稳定的手,青衣广袖落如流岚,随涌动的云雾微微飘垂。
阵中陡然安静,那人不知何时已到了且兰身后,半截断剑漫不经心地抵在她白玉般的颈间,却没有人会怀疑它能于瞬间取人性命。
勉强还能站立的九夷族战士无人敢妄动,四周一片压人的死寂。突然间,一声轻轻低笑打破了僵局,且兰感觉到那细薄的剑锋沿脖颈缓缓移动,如丝冷意刺得人肌肤生寒,耳边却有温热的呼吸传来:“雪衣羽箭,明眸慧心,区区一千人竟费了我这么大的力气,公主果真妙人。”
他的声音温润低雅,十分好听,似有一股冷淡而奇异的魅力无意流露,令人纵然知道危险却仍忍不住去一探究竟。且兰动弹不得,手握长剑缓缓收紧:“你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九夷族为敌?”
那人又是一笑:“公主闯入别人家里,却连主人都不认识,未免也太失礼了些。”
这一惊非同小可,且兰竟忘了利刃在颈,霍地回头。子昊显然不欲与她为难,随手掷开断剑,轻弹衣袖,似笑非笑望定那双寒意凛然的眸子。
“不想雍朝的王上竟鬼鬼祟祟见不得人,怕是冒充的也难说!”且兰冷冷挑眸看他。
他并不以为忤,从容负手,身子略微一倾,便逼近几分:“公主若想查验真假倒也无妨,且随我入宫住些时日,自然便见分晓,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低沉的笑意,倏然而近的暧昧,他身上陌生男子的气息低低笼了下来,且兰突然想起雪后茫茫清冷的大地。青衫飘拂,一丝微苦的清气如梅林疏朗,隐隐浮动,于那无边的寂冷中悄然透出动人心神的清暖,她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惊醒过来抽身欲退,却惊觉纵然没有兵刃,在他无处不在的真气笼罩之下,她依然无处可逃,于是索性站定:“不管你是真是假,败在你手中是我技不如人,你想要怎样?”
子昊淡淡道:“公主能轻易进入九转玲珑阵,自然带了玲珑晶石来,星应白虎,想必便是那月光石。既然破不了我的阵,月光石留在公主手中也再没什么用处了。”
且兰目光往他身后迅速一瞥,随即冷笑道:“王族想集齐九道玲珑晶石,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子昊幽深的瞳仁淡淡泛过一丝清光:“公主何必如此?玲珑石中藏有莫大的秘密,怀璧其罪,公主难道不怕为九夷族再招祸患?”说话间突然反袖一扬,伴着一声惊呼,兵刃落地的同时,身侧意图偷袭的青冥被他扼住咽喉拖到近前,在他手底竟连半分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放开她!”且兰厉声喝道,虽看不到他的脸,她却能感觉到他目光中浮动的寒意,静而冷,探不见底的幽深,仿佛能看透她的所有心思,慢慢将她捏于指掌之间。
子昊始终看着且兰,眸光微微一漾,出乎意料地依言放开了青冥,隐隐一笑:“救主心切,便饶她一命也罢,九夷族的女子倒都不比男儿差。”
且兰后退一步,举剑前指,幸存的九夷族战士陆续聚集到身后,她冷冷道:“九夷族中没有懦弱之人,正因为玲珑石中藏有莫大的秘密,我才绝不会让它落入王族的手中,你今天便是杀尽我们所有人,也别想得逞!”
子昊挥手命四周玄衣战士退下,不急不徐缓步前行:“公主看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却不知打算将托付给昔国那五千三百七十二名九夷族人如何处置?”说罢最后一个字,且兰的剑已在他咽喉三寸之内。
隔着冰冷剑锋,他能清楚地看到对面女子一直冷静沉定的眼神骤然大乱,其中震惊、痛楚、愤恨和深刻的绝望竟无由牵起心中一丝愧疚。或是迫得她太狠了些,面具之后子昊眉心微微一蹙,目光便也温和了几分。
三年前王太后发兵攻打九夷,曾下令务必赶尽杀绝。九夷族人惨遭杀戮,死伤无数,除现在军中战士之外,唯有这五千余人幸免于难。且兰在得到楚国援手前无力与帝都对抗,不得不放弃故土,重新寻找隐秘的居所安置族人。昔国位于九夷之北,楚国之东,因国中多有战马而同诸国一向交好,公子苏陵文采风流、交游广泛,一手剑法更是堪与皇非并称当世,当年九夷族危难之时,便是得他冒险相助,方才劫后余生。
且兰率举族避难,为逃过帝都派兵追杀,始终隐秘至极,岂料行踪竟早在他人眼中。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啻于晴天霹雳,手中的剑几乎已经触到了他的肌肤,却无法再前入分毫,四周无边的冷,血液也像停止了流动,云飞雾漫,天地无声,她透过眼前迷离的烟岚死死盯住那张未知的面孔,在她的注视下,他清湛的眸底却泛出异乎寻常的柔和。
仿若一点水滴悄然落入平静的湖面,丝丝涟漪如晕,轻柔地洇入心头。似曾相识,却又如此遥远,这陌生而熟悉的凝注竟令人莫名地忧伤,莫名地疲惫,此时此刻,如果可以摆脱身边无休无止的杀伐,她情愿放弃些什么,换取刹那间宁静与温暖。
“且兰,不要再让你的族人冒险,他们可以更好的活下去,相信我,九夷族以后不必再四处逃亡,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再流血牺牲……”
谁的声音,谁的话语,依稀是盼望已久寒冷中的暖意,似带着奇异而霸道的魔力萦绕耳边,如此温柔,如此低沉,声声催人欲睡。所有的一切都淹入浓雾,面前只余那双深邃的眼睛,深如无波无浪的古井,静如无边无垠的夜空,渐渐地,将人吞噬、覆没……且兰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落下,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身子骤然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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