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猕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刚刚走出看守所的铁门,三毛的眼睛被强烈的阳光刺激得睁不开了。
矮个子是过来人。他赶紧抓住三毛的手,叫他闭上眼睛,只管跟着他走。
三毛顺从的闭上了眼睛,但是,眼珠仍然胀痛,眼泪仍然止不住的流淌下来。他像个盲人似的,乖乖的跟着矮个子,踉踉跄跄的走着。
光斑仍然在眼前闪动。汽车的行驶声、喇叭声、城市的喧嚣声,在他的周围浮动着。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汽车废气的味道。什么地方传来打桩机通通的打桩声,一下一下的,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过马路。上台阶。下台阶。拐弯。再拐弯。好像进了什么屋子。陈腐的胭脂气味扑面而来。有女孩子浪声浪气地打招呼了:“哟,是矮哥啊,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矮个子也浪笑道:“嗨!上次爽够了吧?啊?想我了吧?哈哈!”
是谁惊叫起来:“哎哟!你怎么牵了个讨饭的进来啦?”
“唉唉,还是个瞎子呢!”
矮个子骂道:“放你妈的猪屁!他是我的兄弟,一起陷了局子了。哎,找个细心的小姐,照护他,给我浑身上下的洗干净了,再买身皮给我包起来!”
“哎哟,知道啦!保证洗得比萝卜还要干净啦!”
矮个子就叫三毛睁开眼。
三毛微微睁开泪眼,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发廊屋里。几个穿作暴露的女孩子,浓妆艳抹的,一张嘴抹的血红,好像刚刚喝了血一样,正用手捂着鼻子,像观看动物那样的望着他。
三毛的脸不禁暗暗的红了。他捏紧了矮个子的手:“矮哥,我好饿啊。”
矮个子不耐烦的说:“哎呀,我也很饿啊。可是,你这样的一身臭味,进得了餐馆吗?”说着,就往靠椅上一坐,挥挥手:“快点啦,先洗头啦!”
三毛正准备找靠椅坐下,谁知那些小姐像见到鬼一样,哇的一声全跑了。
矮个子的脸上就挂不住了,冲着女老板吼道:“狗日的**!还嫌弃老子的兄弟啊?告诉你啊,今天不把我这个兄弟洗刷干净,老子就砸了你这个鸟店!”
女老板乜斜着眼睛瞟了三毛一眼,用手背掩着鼻子,厌恶地说:“好啦好啦,我去找个人来洗刷啦!”
女老板出去了。
矮个子叹了口气:“唉,娃子啊,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呢?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不怪人家嫌弃啊。”
三毛呆呆的抬起头,看见了镜子里自己,不禁吓了一跳。嗨呀我的妈呀,镜子里的那个人,是我吗?头发蓬乱,像一堆乱草;脸型削瘦,积满黑垢,脏兮兮的看不清皮肤,活像从煤窑里钻出来的;衣服也像是才垃圾箱里捡的,浑身散发着一种酸臭味,整个一个乞丐的打扮,难怪那些妖冶的小姐吓得要逃跑了。
他呆呆的看着,呆呆的看着,突然大叫一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像一头野兽那样嚎叫着,嚎啕大哭起来。
矮个子不敢伸手拉他,只是大声劝慰:“好啦,兄弟!别哭啦!上了这条道,都会有这一坎的。唉,你这真算不了啥,也就是委屈几天。要是判你个七八年,甚至十几年,黑头发熬成白头发,活人熬成活鬼,那才叫惨呢!比比看,你这不是小菜一碟吗?”
三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尽情的痛哭着。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嗨呀,这哪里像个男人嘛!这么样的当众嚎丧,好丢人啊!”
这是女老板找来的一个女孩子,矮胖,粗壮,黝黑,大脸,塌鼻子,浑身油腻,是隔壁小餐馆干粗活的乡下女孩。大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叫她丑女。她弯腰将三毛拽了起来,说道:“好啦,不哭啦,来,跟姐走,啊?”

说来也怪,一声“跟姐走”,就将三毛的哭声止住了。他顺从的站了起来,抽泣着,跟着丑女走出了后门。
丑女将三毛带进小餐馆的后院。那是宰杀动物的地方,满地血水,满院腥臊。一间小屋里,置放着一个个铁笼,里面关着许多野生动物。果子狸啊,穿山甲啊,各种各样的蛇和蟒啊,还有几只猕猴,在铁笼里悲哀的转动着眼睛。丑女将三毛带到水龙头前,一个男人正用胶皮水管冲洗着一个铁笼里的猕猴。
丑女说,哎,水管!
男人说,还没洗完呢。
丑女说,我要洗人!
男人痞笑着说,这猴比你值钱!
丑女就啐道,比你老母值钱!
丑女不由分说,夺过水管,对着三毛说,脱!
三毛愣住了,望了望她,又望了望男人,还望了望猴。
丑女喝道,哎,你那臭烘烘的衣服,还舍不得丢啊?脱啊,脱光了,我好给你冲洗啊。
男人也坏笑道,嗨,不要害怕啦,你那家伙丑女见得多啦!
丑女就笑着用胶皮水管去冲那男人。
三毛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像动物一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裸的被冲洗。一股血气便直冲脑门。他三下两下将身上的衣裤全脱了,唰唰的甩掉,赤条条的挺立着,大声吼道,来呀!来呀!
丑女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连连摆手,唉唉,哪个要你脱裤子啦?蹲下!蹲下!
三毛示威似的,偏偏不蹲,偏偏站着。
丑女慌慌张张扔下水管,我、我去拿肥皂。说着,掉头就跑了。
男人在一旁哈哈大笑。
三毛的自信心在这一刻突然恢复了。他捡起水管,双手高高举起,让水流直冲头顶,开始自己冲洗了。
丑女拿了刷猪皮的刷子,还有肥皂,正准备过来,看见三毛自己在冲洗,就站在一旁看着。
三毛看见了她,喊道,哎,肥皂!
丑女就将肥皂扔了过去。
清凉的水,干净的水,滋润了干枯的三毛了。他的思维,他的语言,开始在水中游动起来。看着丑女拿着刷子站在一边,他就好笑,喊道,哎,姐啊,你是准备刷猪的吗?
丑女扑哧笑了,走了过来,笑道,刷你个头啊。
丑女叫三毛蹲下,弯着腰给三毛的头发打肥皂,一边,一边数落,嗨嗨,没见过这么邋遢的人!嗨嗨,简直是从粪坑里捞出来的。嗨嗨。
三毛没有搭腔。他顺从的蹲着,任凭肥皂水从头上流淌下来。
在他的对面,是铁笼,那只湿漉漉的猕猴,也蹲着望着他。
三毛的心情一点一点好起来,就像绿叶在水中一点一点的伸展开叶片。他望着那猴,心里在说,哎,猴啊,望着我干嘛?看我身上没毛,是吧?看有个女孩在给我洗头,是吧?嗯,跟你洗的,是个臭男人,对不对?你不喜欢他,喜欢这个姐姐,对不对啊?
猕猴没有说话。猕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很久很久以后,三毛才明白这种眼神的涵义是什么。那是一种怜悯,一种同情,一种深沉的悲哀,一种暂时获得生命的喘息时的幸运和心有余悸。在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餐馆后院,一个野生动物被水冲洗,就意味着即将被宰杀,即将被做成菜肴,端上酒桌了。此刻,三毛正在被冲洗,猕猴便以为三毛在它之先要被宰杀了。因此,当三毛望着他微笑的时候,猕猴正在为他祈祷,对他充满了怜悯之情。
可是三毛一点也不知道。三毛一点也不知道,对面的这只猕猴,这只湿漉漉的猕猴,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他是猕猴生命中最后见到的一只动物,一只脏兮兮的没有毛的动物。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