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对春天的感觉永远是迟钝的。季节上的春天虽说已经来了，但大山里的积雪仍然没有融化。天气怪冷，山风如刀。三毛背着个破棉絮卷，踏冰破雪来还黑七的债了。
山货店的伙计一时没有认出他，以为来了个要饭的，捂着鼻子一个劲的往门外赶。
三毛也不生气，就坐在门口，笼着袖子等黑七回。
天快下黑的时候，黑七回来了。几个伙计背着背篓，在后面紧跟着。
饿了一天的三毛此时来劲了，腾的站了起来，迎了上去，扯着笑脸喊道：“七哥！嘿嘿！七哥！嘿嘿！”
黑七剜了他一眼，就认出他了：“怎么啦？又给妈赌粉蒸肉啦？”
三毛摇摇头：“妈没福气。没尝一口，就走了。”
黑七一愣：“噢••••••那你还来干什么？”
三毛说：“来还债，给你端尿壶。”
黑七咧嘴一笑，笑出一排白牙：“嘿嘿，老子每天就那么点黑尿，还轮不到你来端。”
一旁的伙计也嘿嘿的鸭笑了：“是啊，我来了三年了，还没轮上班呢！”
三毛也乖巧，马上应道：“那我就慢慢等，我就先给各位哥哥端尿壶。”
黑七横了他一眼：“等了半天了吧？怎么不进店去啊？”
三毛傻笑道：“没事，嘿嘿，门外凉快，嘿嘿！”
黑七就吼道：“把你那臭烘烘的狗屎给我扔了！扔远点！”说完，就进了店。
三毛提着破棉絮卷，楞楞的杵在门口。
看门的伙计皱着眉头嚷道：“还楞着干嘛呀？快去扔呀！”
三毛此时傻了：“这••••••扔了我睡什么呀！”
伙计就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切！七哥开了口，还会把你吊在屋梁上啊？”
三毛就提着自己的破棉絮卷，走了半条街，将陪伴自己的宝贝儿藏到了镇外的一个废弃的土屋里。
三毛投奔黑七，本来是想学手艺。不是学怎么收山货怎么做生意，而是想学赌博的本事。
可是黑七只是要他跟着几个老伙计，转山走岭的去收山货。
天柱山是山货的大宝库。野生植物非常的丰富。原始森林里，生长着许多珍稀树种，如珙桐、水杉、香果树、连香树、银杏、梭罗、红豆杉等。天柱山也是一座天然的百草药园，有天麻，党参，当归等中草药材两千多种，还生长许多纯天然的山产品：木耳、香菇、板栗、松籽、榛子、蜂蜜、蜂浆、蕨菜等。许多珍贵的山货，其实也有很高的药用价值。例如笋尖，就是一种抗癌食品。又如灵芝，可入五脏肾，补益全身及五脏之气。还有石耳，营养价值极高，内含肝糖、胶质、铁、磷、钙及多种维生素，是一种高蛋白滋阴润肺的补品。明代著名药物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就曾记载：“石耳，状如地耳，山僧采曝馈远，洗去沙土，作茹胜于木耳，佳品也”，并对“石耳气味甘、平、无毒，久食益色，至老不改，令人不饥，大小便少，明目益精”的药用功能，作出了详尽的记载。还有许多的山珍，生长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悬崖峭壁上，这就需要收山货的人跋山涉水，去寻觅、联络、收购。最重要的是，去深山收购时，都是现场现金交易，也没有什么发票收据。做伙计的，对山民的收购价是多少，回家来给老板的报价是多少，完全是一本良心账。
黑七的眼睛很毒。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乖巧的山娃子，不但勤快、吃得苦，机灵，用心，而且，是一个质朴、讲义气、知恩图报的人。他要三毛跟着那些老伙计一起进山，一方面是让他熟悉业务，增加阅历，同时，也是对他的一种检验，对那些油滑的老伙计们的一种监督。三毛虽然年轻，但对黑七的用意，却心知肚明。进山的时候，他少开口，多用眼，重活累活抢着干，恭恭敬敬照护大哥们，吃了暗亏，也不吱声，即使黑七问起来，也不讲。因为他不知道，那些暗中的绊子，是不是黑七的意思，用来考察他的。这个十六岁的山娃子，开始有了大山沉默是金的品质。
这么干了几个月，山货店的下下都喜欢了他。就连黑七的爱犬小黑，也和三毛亲热的像兄弟似的。这条凶猛的猎犬，过去只听黑七一个人的，任何人靠近它，都得警惕它阴沉的喉鸣声。可现在，只要三毛一回来，它就欢快地迎上去，趴在他的肩上，用舌头舔他的脸，然后，三毛就紧抱着它，像两个孩子似的，在地上嬉戏打滚。
伙计们在一旁心情复杂的看着，说，咱们店里又多了一条狗。
但黑七仍然不让他端尿壶。黑七每天行踪神秘，除了麻杆等几个贴身兄弟，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去干什么去了。
三毛当然知道，山货店最大的买卖，其实不是灵芝和石耳，而是动物的皮子，尤其是野生动物的皮子。
云遮雾绕的天柱山，是野生动物的王国。在连绵不断的原始森林里，在至今无人敢进的林里，栖息着大量的野生动物，包括珍稀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如金丝猴和白熊等。尤其神奇的是，天柱山生长着许许多多的白色动物，白雕啊，白獐啊，白猴啊，白鹿啊，白松鼠啊，白蛇啊，白熊啊，还有早已绝迹的白虎。白獐和白麂，在古代就被人视为国宝或神物的。白熊毛色纯白，性情温驯，貌似大熊猫，只是嘴部比较突出。它生长在高海拔的原始森林和箭竹林中，以野果、竹笋、嫩叶为主要食物。白熊和大熊猫一样，十分的可爱，喜欢与人嬉闹，甚至主动爬到人们的怀里闭目养神。
这些珍贵的野生动物，是受国家法律保护，严禁捕猎的。因此，收购野生动物的皮子，就成了一件十分危险和神秘的事情。山货店公开收购的，只是山民们赶集时带来的兔皮啊，黄鼠狼皮啊，而其他毛皮的交易，则无人知晓。
三毛自然也不去过问打听。再说，他也无心去神秘去血腥，他一心想的是黑七有一天能够传授他赌博的秘诀。
但是，人的命运偏偏是个王八蛋，偏偏不顺着人的心意来。
一天晚上，黑七突然回来了。突然说想吃狗肉了，要三毛去打狗。
三毛说声好。马上就往外走。
黑七大喝道：“还往哪里走？你身边不是狗吗？”
三毛一看，就笑了。他的身边确实有一条狗，但是，那是黑七的爱犬，是从小就跟着他的一只猎犬，跟黑七一样，也是浑身黝黑，大家都叫它小黑。
三毛嘿嘿笑着说：“七哥，它是小黑啊！”
黑七厉声喝道：“它是狗！你给我宰了它！”
满院子的人都呆住了。
三毛此刻也傻了，结结巴巴的说：“那、那、那就是杀、杀我，也不能杀小、小黑啊！”
黑七两眼喷出了杀气：“你动不动手？嗯？”
三毛求援般望望周围的伙计们，大家都冷笑着，不做声。
黑七大吼一声：“麻杆！”
麻杆是跟随黑七多年的贴身心腹，瘦长瘦长的，像刷掉了枝叶的麻杆。麻杆不爱说话，总是躲在暗处。在三毛的眼里，他几乎就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
黑七的话音未落，只见一条绳套唰地飞了出来，像一道闪电，唰地一下套住了呆在一旁的小黑。还未等小黑反应过来，身手敏捷的麻杆早已将绳套收紧了，反手一用力，小黑就恐惧地大叫起来。
那条绳套在小黑和麻杆之间，拔河般的绷直了。
两边都绷着劲，谁也不退让。
就在麻杆的身后，是一根粗壮的木桩。木桩上有许多铁环，那是专门用来宰野物、剥皮子的。木桩早已看不见原色了，木桩上和木桩下全被血漆黑了。小黑从小就在院子里长大，它当然知道麻杆将绳套往木桩上拉，是要干什么。
它四脚钉在地上，死也不肯前进。
麻杆突然松了手，当小黑身子一软，他马上运气使力，顺势一拉，小黑就被拉到了木桩下。麻杆麻利的将绳套从铁环中穿过，再使劲一扯，小黑就被吊在了半空中。
小黑四肢乱蹬，含糊不清的呜呜哀鸣。
麻杆拍了拍手，又无声无息的隐在了暗处。
扑通！乓啷！一根打狗棒和一把剔骨尖刀扔到了三毛的脚下。
三毛一直硬硬的呆着。又听见黑七一声喝：“还杵着干什么？动手哇！”
三毛知道自己这一关是躲不过去了。黑七的生意主要是收野生动物的皮子，要想在他手干活，取得他的信任，一个基本功，就是熟练的宰杀剥皮。新手进店，也常常用兔啊狗啊黄鼠狼啊来练手艺，但是，三毛没有想到，今天轮到他来过关时，竟然是宰杀黑七的爱犬小黑了。
他拎着棒子走到了小黑的面前。
小黑张嘴吐着舌头，呼呼的喘气，黑水晶般的眼珠直瞪瞪的望着他，眼眶里涌出了潮湿的泪花。
三毛的手情不自禁地抖了起来。嘴唇也情不自禁的哆嗦起来。
他感到浑身发冷。尤其是脊背上，有许多锥子般的眼光在锥着他。
他含着泪对着小黑鞠了一个躬，说了声小黑对不起了啊，然后举起棒子，对准小黑的头，闭上眼睛，大吼一声，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天晚上天黑得很沉。大山环抱的小镇如同深深的古井。山货店的门前第一次安静了下来，小黑的叫声永远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后院狗肉的烹香和苞谷烧的酒香。在山货店，小黑从来不愁没有肉骨头吃，因此，它养的很肥，不再是一条猎狗了。不会打猎的猎狗就只能被杀被吊锅烹得香喷喷的了。但是，那天晚上，有两个人没有动筷子，一个是浑身发冷的三毛，一个是早早关门睡觉了的黑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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