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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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石湖。
浯屿水寨。
福建虽地处偏远却是东南海防重镇,朝廷在此先后设有浯屿水寨、烽火门、南日山、小埕及铜山等水寨数座。这些水寨大多以驻地命名,按理说,浯屿水寨便是驻在浯屿了,但是此中却有一番变故。
浯屿乃同安极南海中一孤岛,其左达金门,右临岐尾,水道四通,为漳州海澄、泉州同安二邑之门户。浯屿原本并无设防,然皇明开国之初海事多起,朝廷为了备倭,便于洪武朝在岛上设了水寨,名曰浯屿水寨。浯屿水寨初建之时,确是驻防在浯屿,后来却因为防务变动,先于嘉靖朝迁中左,至万历三十年时再迁晋江石湖,如今只是因循旧名罢了。
要说浯屿水寨,在福建海防中还是颇为有名的。水寨迁至石湖后,水寨驻在泉州湾畔,上控惠安、崇武,下辖金门料罗湾,扼漳、泉之咽喉而警卫海东诸岛。东南海患在嘉靖年间虽已大体平息,但万历时海疆并非安稳无事,闽、浙等处仍时有海警传出。万历三十年①,游击将军沈有容率浯屿水寨东征,使海上为之一清,三十二年,红毛韦麻郎入侵澎湖,沈有容再次率船五十驱退红毛。沈有容在闽一十五载,军功卓著,浯屿水寨也随之声名鹊起,到泉州人王梦熊统帅水寨再立了不少功勋,水寨便更加威名远播,俨然成为大明东南海防的脊梁。
此时在王梦熊的衙门里,正是一派紧张肃穆之气,几十员兵丁围在屋子外面三步的距离站好,将屋子内外的联系基本隔离开来。屋子里,张嘉策、程再伊、王梦熊三人坐在一堆,在他们周围则站着两员武将和一个师爷,屋内六人虽文武有别,却个个都是面露忧色,气氛显得十分凝重。
数日前,薛伯泉打由澎湖返回中左带回来两个要紧的消息,其一,聚集的澎湖的红毛有大船十条上下,其一,红毛已在风柜子修城了。
红毛在澎湖筑城实乃意料中事。红毛虽船坚炮利,然红夷炮在海上难以取准,一里之外十不中一,只要水师的火船足够也不愁应付不来。而红毛筑城却不同了。澎湖本岛的娘妈宫一代澳阔口窄,风柜子正是湾口的门户,红毛在风柜子尾筑城,既可使红夷炮免除海上颠簸之苦,只需数门列于城上与红毛船相呼应,则水师要攻克澎湖便难上加难了。不过现在程再伊却没有东征的心思,再说红毛城还在修筑之中,所以这后一条暂时倒是不必考虑,眼下让张嘉策担心的还是这十几条红毛船。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前,张嘉策对红毛的虚实并不清楚,至于红毛此番有多少船来,又有多少贼众,张嘉策与王梦熊只是依稀估计,揣测红毛此来有大船十数,却并不确实。是以这次薛伯泉去澎湖,他们在队伍里专门安插了细作去澎湖探查敌情。根据细作的回报,合并红毛在澎湖的船只以及在沿海袭扰的两支队伍,张嘉策大体确定红毛此来有大船在十至十二条之间。
尽管张嘉策心里已有了一番准备,但他确知红毛实力后仍是心底发虚。为了确保万一,张嘉策决定亲自巡查各水寨,并特意将程再伊也拉了出来。石湖,是张嘉策的第一站,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站。福建水师的几座水寨中,就数浯屿水寨实力最为雄厚。福建水师上下,二百料以上的大船统共只有二十余号,其中除了张嘉策中军的四条三四百料大船外,另外有一半都在浯屿水寨。毫无疑问,张嘉策这番要对付红毛,最能够倚靠的便是王梦熊的浯屿水寨了。
经过前段日子的准备,程再伊已经陆续为水师筹备了数十条火船,补充兵员也有做的井井有条。只是开了红毛来势汹汹,张嘉策这番来到浯屿水寨,虽见水寨上下备战甚紧,操练得十分勤快,但他心里的忧虑却迟迟不能挥去。商周祚任期仅余一岁,想来他不会再有大的动作。不过澎湖旧地不能久置夷手,想必新任巡抚上任之时,便是朝廷调集大军东征澎湖之日了。朝廷一旦东征,自然要从福建发兵,若张嘉策能争得统兵大权,毫无疑问他便能够打下一份不小的功劳,奈何这关口就在于他究竟能否争得统兵大权。
张嘉策现在只是副总兵衔,若论官职这便差了一层。更令他忧虑的却是他现在准备不足,便要面对红毛的进攻。眼前的这一战若是打得漂亮,那东征澎湖的兵权,他张嘉策便十拿九稳了。反之,一旦打得不好,那么不但统兵大权无望,张嘉策的下场只怕也十分凄惨!
要东征,这整军精武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若是张嘉策拿到统兵大权,整顿军务便能由他主导,如此,福建水师的一切问题变好解决。而一旦兵权旁落,那新任的大将,不论是为了整肃队伍,抑或是树立威信,都少不得要拿他张嘉策开刀。如此,眼前的这一战,便说是关系张嘉策的命运亦不为过。赢了,张嘉策前途无量,若不赢,则他性命堪忧。这般性命攸关的事情,实在由不得张嘉策不慎之又慎。
如今形势严峻,程再伊和王梦熊也心知肚明。这一战的成败,并不仅仅关系着张嘉策的命运,程再伊、王梦熊的前程,又何尝不与之悠息相关?这一战,不但必须取胜,还要赢得漂亮!
奈何事情绕了一圈,最终又回到原点。福建水师大船统共只有二十来号,造大船是来赶不及的。何况,福建水师的这些大船,其坚固与火力均不及红毛船远甚,是以他们能够依靠的便只有火船冲锋。可是,仅凭这二十来号大船和百十条火船便要应付十条红毛船,却也不是耍笑的!火船能否发挥效用,颇受士气、风向、水流等诸事制约,而此战却是红毛主攻,水师绝难按照自己的打算,在有利于自己的时间和水域同红毛作战。所以纵有百条火船,张嘉策等人对这一仗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难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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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万历三十年,既基督一六○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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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张嘉策身后的,是他的亲信把总刘英。王梦熊身边的,是他的爱将袁进。随同在程再伊身边的,则是他的师爷王善。却听张嘉策说道:“情况便是如此。红毛一心要做佛郎机第二,朝廷是决不会答应的。奈何以水师目下的情况,东征澎湖没有胜算!红毛大举来犯……嘿,难呐!”
先前,程再伊与王梦熊已得到消息,会前也是心里有些底子,只是关节在于,大家都知道难,却又谁都拿不出个方略来。张嘉策抖了抖手中的一封书信,道:“台院的这封回书,还在我这,咱们得拿个主意啊!”
王梦熊麾下的浯屿水寨,虽是福建水师实力最强的一支。不过,在程再伊、张嘉策的面前,王梦熊却不好多口。程再伊是文官,在皇明天朝,程再伊的话是很有些分量的。看到众人皆是为难,程再伊端着双手,瞧了瞧身后的王善,给他递了一个眼色。
这王善出身一般,早年读书曾中了秀才,可惜往后便再难进步。后来,王善读书不成,便下海经商讨生活,只因他底子薄,折腾了几年,却也仅仅略有家财,未能混出个名堂来。再后来,程再伊上任,王善竟人引荐,在他的幕府里谋了一个职位。这一二年里,他凭着早年下过南洋,粗通夷情且会说番话,王善在程再伊手下,倒是渐渐混出来一些结果。
这次红毛犯边,干系重大,王善便再次得了出头的机会。程再伊在海边当差,但他究竟没有出去看过,心里便少了几分底气。是以程再伊要对付红毛,便十分倚仗王善。上回在中做所张嘉策的衙门,程再伊审问那几个红毛信使的时候,便是王善给做的通译。这回来见张嘉策和王梦熊,王善同样被程再伊带在了身边。行前,程再伊已知晓澎湖的情况,路上也已同王善有所沟通。王善见程再伊递了个眼神,便稍稍让出一步,向在场的众人拱了拱手,缓缓而道:“大人,诸位将军,不才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讲!”
王善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红毛的心思其实简单,他们趁着澎湖的汛兵撤防的,当占了地方,无非是想要挟朝廷,允了他们的心思。张将军说得极是!佛郎机之事,可一而不可再,红毛之所图,朝廷决难应允。只是如今,朝廷一心看着辽东,哪顾得上咱们这里?是以不才以为,这还是要拖啊。”
这番红毛犯边,张嘉策本来有些烦躁,听王善说了一圈尽是废话,心底更是不快。只是碍着程再伊的面子,张嘉策不好发作。他撇了撇嘴,心说大爷也想拖,关口是怎么个办法!红毛要同朝廷谈,薛伯泉这类人已是没法用了,奈何商周祚在回书里,将红毛的一切请求全部否定了不说,措辞也是强硬非常,不留半点转圜的余地。这书子递过去,只怕红毛来的更快!然而,若不搭理红毛,红毛只怕也不会等多久啊!
张嘉策神色不善,王善却仍挂着笑脸,不疾不徐地道:“红毛妄图要挟朝廷,这一战是避无可避的。只是台院的这封书子,又将红毛的请求尽皆堵死了,且措辞身为强硬,这却不好谈了……
张嘉策被红毛搞得焦头烂额,早没了什么耐性。他见王善还在这里说废话,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眼看张嘉策要被王善气得发火,程再伊紧忙出来打圆场,道:“王先生莫再卖关子了,有话就说吧!”
“是!红毛求的是财。诸位大人试想,红毛此来先到的广东,在佛郎机那里吃了亏,然后才转来福建。他们在浯屿转了一圈,却又跑去了澎湖。这说明什么?”王善虽应了一句,口里却仍是不紧不慢,“不才以为,这说明两件事!
一则,这便印证红毛来书上的说辞,其来也,乃欲效佛郎机故事。再则,便是红毛此来,自有一番算计。
他们先是谋夺香山澳,不成便来福建。以不才揣测,红毛这是骑驴找马。他们占了澎湖要挟朝廷,若朝廷能将浯屿、中左或者浯洲屿①给他们一个,他们便进一步,不然便霸着澎湖。不过,不才又想,红毛便这么十几条船,千把号人,他们便真以为,能与我天兵相抗?
红毛这般算计,只怕不会不留后路吧!红毛所求,不过是一个落脚的地界,若是澎湖也站不住,他们该又怎样?”
王善自顾自地捋着胡须,从容一笑,道:“澎湖以东半日水程,便是大员②,澎湖若站不住,只怕红毛的退路就是大员了吧!”
“大员?”
“正是!”王善道,“澎湖与福建隔海相望,乃南北两洋海路要冲。大员同澎湖亦仅一水相隔,同样可接连闽粤、东洋与南洋。当年倭乱最烈之时,倭贼便常常盘踞大员。若不才所料不差,红毛的后路,便在这里。”
“你的意思是,劝红毛去大员?”
方才,由于程再伊出面,张嘉策的心火,这才算强压下去一点。结果王善又是啰里啰唆一通,直叫张嘉策烦闷无比。却在他就要发作的时候,张嘉策听王善抛出大员来,他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亮。
若不是由王善从旁点拨,张嘉策等人倒真是想不到此点。其实,用心想想,张嘉策却愈发觉着有理。当年倭乱,匪类便常在大员、东番等处盘踞,红毛看上那里,也在情理之中。张嘉策心道,如今朝廷眼睛盯着辽东,不会太在意福建的事情。大员那边没有衙门,只要保住澎湖,朝廷这一关就算是交代过去了!
也怪不得张嘉策有这样的心思,实在是红毛势大!他兴奋地起身撮了撮双手,似乎看到了什么希望,然而,他再一深想,张嘉策的眼神却又暗了下来。红毛这番来势汹汹,不那么好打发。顺着王善的意思,东番荒凉,红毛决难轻松放弃澎湖,想借劝红毛去大员来化解眼前的局面,这是绝无可能。
却听王善解释道:“之前,诸位大人料定红毛必有一番狂逞,不才深以为然。这番薛伯泉虽走了一趟,奈何红毛是要同朝廷交涉,这封书子便总要送去的。水师备战尚需时日,但台院的回书,却未有半点回旋的余地,这便不好谈了。
是故,不才以为,劝他们去大员,红毛未必答应。但是,那本是他们的底线所在,咱们若口上再答应他们一些无关紧要之事,他们便不会狗急跳墙。如今是拖得一时算一时,待水师准备充分,他们就算来了也讨不了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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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浯洲屿,既金门岛。
②台湾岛与澎湖一水相隔,早为汉人所知。然,汉人对台湾亦所知有限,称呼亦十分混乱。古有夷洲、流求、小琉球、东番、大员、台员、大湾、台湾等诸般叫法,但这些称谓,亦非台湾全岛之名。东番多指鸡笼、淡水一带,大员、台员、台湾则为今台南之古称。

西人东来之初,对台湾同样所知不多,曾以台湾为三岛。至西历十七世纪三十年代,东印度公司勘查全岛,才得以确定台湾乃为一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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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王善说完张嘉策这才知道,原来王善只是要拿大员做码与红毛讨价还价。若是这样倒是可以考虑,至于能有多大作用却不得而知了。张嘉策心说,局面已然如此,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拖得一天算一天。不过,这番再去澎湖,却不能用薛伯泉了,好歹得要个官员走一趟才是。
张嘉策看了看程再伊,见他满是期待地望着自己,便道:“如今水师备战尚需时日,缓一缓还是必要的。”他点了点身后的刘英,“这番遣人往澎湖交涉,已刻不容缓,我意,让刘英走一遭,程大人以为如何?”
“可以!”程再伊捏着下颌的几缕胡须,点头说道,“刘将军乃水师将领,正合了红毛的意。刘将军去,说话有分量,规格上也合适。不过,此去澎湖还是安抚为主,难免与红毛虚于委蛇,却只怕委屈了刘将军。”程再伊将王善向前推了一把,道,“王先生粗通夷情,会说番话,早年又在南洋做过生意。我意,由王先生与刘将军一道走一趟,可以给刘将军帮把手,如何?”
程再伊这是看刘英武夫出身,怕他误事,张嘉策也自知,在勾心斗角方面武人是不如这些读书人心思多。他见程再伊愿意让王善去,张嘉策当然没有意见。这边张嘉策便要答应下来,却听王梦熊忽然开口,道:“张爷,中左重地,不可轻忽,还是末将去吧!”
“你?”
“是!”王梦熊答道,“水寨里备战,已有了眉目。中左重镇不便派船,还是末将去吧。末将从水寨抽四条大船随行,一则安抚红毛,一则,末将也好亲眼看看红毛的兵力。”
张嘉策扭头看刘英没什么表情,为难地说:“备战甚紧,此战多要水寨出力,你走了水寨怎该当如何?”
“程大人先已将火船送来了。今,人手亦已配齐,余下操练诸般事宜,皆已安排停当,只需按部就班加紧督促即可,末将在不在的倒无所谓。此去澎湖当用大船,方不失天朝的颜面。中左重镇不可轻动,这船还是从石湖派的好。既要从水寨派船,便不如末将亲自走一遭,手下弟兄们熟捻,做些事情也方便。再则,能亲眼看看红毛的情况,末将心里才能踏实啊!”
浯屿水寨的备战情况,张嘉策和程再伊都是看在眼里的,从这一天来的情况看,这里倒确实用不上王梦熊亲自坐镇。张嘉策与程再伊想着便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事情也就定了下来。
“好!那你便走一趟,王夫子陪同。此去,一则要稳住红毛,一则,也要进一步摸清红毛的底细。”张嘉策认真地想了想,吩咐道,“这几天你先准备,程大人和我去其他几个寨子看一看,若无意外,待我们回了中左,便请王夫子过来,这几天备战的事情,还要抓紧。”
“好!就这么定了!”
说定了由王梦熊率船前往澎湖的事,三人又商讨了一些交涉的细节以及备战的情况,次日,张嘉策与程再伊便离开石湖,往其他几座水寨巡查去了。王梦熊亲自将张嘉策一行人送出水寨,看着张嘉策的座船渐行渐远,袁进凑了上来。这两日张嘉策与程再伊来到,袁进始终是沉默不语,此时,却见他在王梦熊耳边轻声说:“大战在即,王爷何必冒这个险?”
与水师里大多数人不同,袁进的出身颇有些另类。他既非世袭的军户,也非正经的募兵,而是王梦熊招安的海寇。招安,历来是山匪海寇一条重要的出路。只是嘉靖时朝廷背信弃义,诱杀了王直,从那时起,朝廷在海寇的心里便彻底失去了信誉,所以在大明水师里海盗出身实属罕见。
当年袁进本是啸聚海上的海盗头子,在闽粤海上,袁进有些名头,因家里行八,故人称袁八。王梦熊发兵征讨之初,在袁进并那里讨到许多便宜。但是袁进却出人意料地遣散了队伍,只带着少数心服向王梦熊投诚。
有王直的教训在前,袁进贸然选择招安那是冒了极大风险的,也着实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但是数年以来,事实却证明袁进的选择不错。袁进投在王梦熊麾下之后,王梦熊并未苛待于他,而袁进因为勇武过人且心计且屡立边功,如今已是王梦熊最为倚重的心腹之一。
本来朝廷与海寇们互不信任,袁进却能够顺利地由匪入官,这有他本人的胆识和能力,但是更重要的却是王梦熊的恩情。要说正是王梦熊给了袁进一条自新之路,造就了今天的袁进,也并不为过,所以袁进对王梦熊的知遇之恩颇为感激,因此他对王梦熊也是十分忠诚。
照袁进看来,张嘉策既让刘英出使,王梦熊实在没有必要去争。所谓怀璧其罪!正如王梦熊所说,此去澎湖总要调拨大船方不失上国体面。毕竟张嘉策的亲兵队伍不及水寨,袁进出身海匪,这尔虞我诈的事情也没有少经历,他便以为,或者张嘉策有心借机调动浯屿水寨的实力,或者张嘉策有意借刀杀人。若在平日,王梦熊是不应该违拗张嘉策的心思,但是此刻大战在即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候,张嘉策此时派王梦熊去澎湖,就显得别有用心了。袁进自知这样揣测张嘉策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这些年来张嘉策对王梦熊不薄。但是,袁进觉着张嘉策若非别有用心,便当直接命令王梦熊出使,或者坚持派刘英去,而非绕一个圈子最后才要王梦熊去。
王梦熊目送张嘉策的坐船远去,他听了袁进的话,却是心中苦笑。他何尝不是疑心张嘉策?虽说自己边功不少,但他毕竟只是张嘉策的下属,若非张嘉策心里没鬼,只要正常下一道命令,难道他王梦熊还能拒绝不成?可是张嘉策偏偏没有,他在自己面前这般演戏,便是王梦熊不愿多想亦不能够呐。
不过,王梦熊却没有正面回应袁进,他轻轻拍拍袁进的肩膀,道:“休得胡说,这番你随我走一遭。你我的坐船之外,明日你再挑两条四百料大船,配齐人手,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待王善过来便可出发了……
张嘉策离开了,王梦熊开始准备前往澎湖的一干事宜,在水寨的一座营房里,李一官斜倚着床铺捂着半张脸,听陈勋将打听来的消息说给他听。
却说那日,蔡君及奉命来筛选青壮。陈家村出来的二十个人,因是出身渔民,有驾船的底子,加上他们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正是上选,于是全被选中。李一官和李忠等四人,本来有心动蒙混过关,奈何他们兄弟身体条件上佳,蔡君及再如何走眼,也不能放过他们。因此,李一官、李忠、林福、张弘四人,也无一例外,成为了浯屿水寨的士卒。
李一官这番出海,可是一路不顺。先是着了红毛的黑手,如今,又被水师拉了壮丁。便是水寨的这段日子里,李一官的日子,也是过得十分艰苦。
这番水寨补充船只后,蔡应世麾下统共是一十五船,这回拉来的新丁,便是要分派到十五条船上做事的。蔡应世这番拉了一百六十五名新丁,分派下来,每船各一十一人。虽说从数量上看,李一官兄弟四人完全可以分在一起,奈何怎么分配,李一官却是说不上话的。结果,李一官、李忠、林福、张弘分别被编在了不同的船上当差。
李一官本不打算在水师长呆,他无时无刻不在盘算,怎样能够尽快返回平户。这回他自身难保,也顾念不到陈家的子弟了,再说,他们进了水师,也不是李一官能管得了的!此番,李一官只打算和李忠、林福以及张弘四人伺机逃跑。虽说水寨看起来把守严密,但是,只要他们兄弟拧在一起,便不愁找不到机会。只是李一官成了孤家寡人,整日里想见李忠等人一面都难,这可如何是好?
唯一让他安慰的,是陈勋与陈国猷和李一官分到了一起,好歹有个照应,李一官也不算败得彻底。
陈国猷,其实是陈老爷子庶出的幼子。他今岁一十有七,这回,也是跟着李一官出来历练,意外被水师拉丁来了水寨。分派人手的时候,李一官和李忠他们分散了,陈勋和陈国猷却都和李一官分在了一起。陈勋是跟着李一官杀过红毛的,对李一官是打心眼里佩服。此外李一官在他家里休养,感情上也有一层亲近。而陈国猷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李一官斩杀红毛的事迹,更是使他极受触动。所以,陈勋和陈国猷两人的心里,自然将李一官当作了头目,唯他马首是瞻。
陈勋和陈国猷对李一官算是忠心耿耿,可是李一官不可能指望这两个人,能做出什么大事来。他们还是初出茅庐的良民,很难为李一官逃跑出什么大力,而且,即便能带他们两人逃跑,李一官也不会丢下李忠等人走了。
李一官回平户并非回去便算,他而这是去争权夺利!这里边的凶险,可不比战场征杀来的温和,搞不好也是要死人的。相比而言,李一官在家里的力量原本有限,这回他遭难落魄,原本追随他的一些弟兄折损了不少,身边可用的就剩下李忠、林福、张弘寥寥数人,家中即使有些人手,却也是杯水车薪。陈勋和陈国猷两人,现在连李家的门都难进,没有李忠等三人跟随,李一官便是回去,也是人家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罢了。
其实,离开了李忠等人的呼应,李一官非但逃脱大计无从实现,便是在水师混口安生饭,也是十分困难。便在昨日,李一官刚刚被人狠狠修理了一回。
李一官所在的,是一条八桨船①。船上战兵十人,头目姓李名耀,皆是蔡应世原先的老兵。这李耀及他的族侄李守伦,以及王应龙、王应元兄弟,一共四人抱作一团,其他六名战兵,皆是看他们眼色行事。李一官等人只是杂役水手的身份,专司驾船。他们一十一人,八人操桨,两人操帆,李一官操舵。在地位上,他们这些水手,自然要比那些战兵低上一头,待遇上也差一些。据上头的交代,除了有口饭吃,若没有战功,他们大体上是拿不到银子了。
其实,这一个月下来,那些战兵拿到手里的,也不过七八钱银子。这点银子李一官尚不看在眼里,他如今只是担心家里生变,所以总在捉摸逃跑的法门。
昨日出海操练,其实距离水寨并无多少水程,只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跑跑船,稍稍操练一番,要紧还是操练这些新来的水手。李一官驾船多年,这般操练,对他来说实在枯燥乏味。结果,他一时想心事出神,竟失手将船舵猛然推得一偏,船身摇摆了一番,竟将前面的战兵摔了几个进水里去。李耀当下冲将过来,一把将李一官掀翻,叮呤咣啷便是一通胖揍。李耀一动手,其他几个战兵也纷纷上来帮手,那两个被闪下海里的,后来爬了上来打得尤其狠毒。
在分派的时候,李一官因能驾船,所以被分做了这班水手的头,上了船便是他掌舵了。加上他有陈勋和陈国猷拥护,船上的水手们,隐隐便是以李一官为首。李耀本是这条船上的头,新人上船,照规矩李耀是要立威的。既然李一官隐约是新人的头,李耀当然要拿他开刀。
李一官早看出来,李耀对自己不怀好意,但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上船以来他处处小心,说话恭敬,做事谨慎,对李耀更是惟命是从,不给他动手的机会。不料,昨日还是不慎,叫人家抓住了自己的错处,招来一顿毒打。好在李一官及时将脑袋等要害仔细护住,加之他自幼习武,身板是一等一的结实,总算是扛了下来。虽难免受些皮肉伤,倒也不曾真个伤筋动骨,只是乱拳之下,李一官的脸盘,最终没能保住,被打得浮肿起来。
在海上闯荡了多年,李耀的这些小把戏,李一官焉能不知?他倒也不怎么怨恨李耀,也懒得和这种小角色计较,只是,李一官倍感无奈之余,更坚定了逃走的心思。
方才,李一官捂着红肿的脸盘,听陈勋回来说了一番军中的动向,他不禁双眼一亮,心思立刻活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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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八桨船,长三丈七尺,阔六尺八寸,吃水三尺余。船上挂利篷一面,左右共有船桨八具,故名八桨船。此船体小,不设火炮,只有鸟铳、火砖、弓箭、刀枪等物若干。战时多作往来作哨探、交通之用,此外,由于海上风浪大,亦可作火舟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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