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9 自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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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刘彻的意料,窦太后没有直接提及许昌父子如何,反而和和气气地对他道:“近日政事多吗?”
陈珏距离窦太后不远,看得清楚,窦太后今日穿着正式,乃是召见臣子的标准衣饰,这么庄重的时候,窦太后这时的语气就太不像太皇太后,反而像个安泰的寻常老祖母了。
刘彻嘴角动了动,侧了侧身,温和地回道:“月来朝务的确繁忙,但朕幸得丞相全力辅佐,又有御史大夫在旁鞠躬尽瘁,朕倒也不觉得辛苦。”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这话不错,高皇帝善于用人的美谈至今流传,哀家看你也甚好,大有高皇帝遗风,窦婴和陈午都是国之栋梁,你只要知人善任,这朝上朝下就无忧了。”
陈午乖觉地谢了窦太后夸奖,陈珏紧随其后,按说窦婴和陈午今时今日的地位,就是刘彻,他不发火的时候也要叫一声“窦丞相”,鲜有直呼其名的时候,但窦太后的辈分、地位却可以不管这套。
许昌将一切看在眼中,只觉格外刺眼,这一屋子亲戚,他在这立马成了多余之人。
陈珏瞥了许昌一眼,在许昌看过来时给了他一个怜悯的眼神,不管窦太后心里是什么想法,许昌这种一抓一大把的列侯,实在难以让她老人家真心看重。
许昌眼中寒芒一闪,片刻后便按捺了下来,陈珏微微一笑。听着刘彻在那附和了几句。却好一会儿摸不清窦太后的心思。窦太后在夸刘彻用窦婴和陈午用得对,但仅凭这个做暗示也太小家子气了些。
不多时,长信詹事从殿外走进来,轻轻对窦太后低语了几句,窦太后微微颔首,又问候了众人几句,话题一转,道:“哀家在长乐宫养老,本来不应该管什么外事,只是这两日从柏至侯那里听说了一点事。哀家又觉得这事可大可小,所以今日才多事一回,把你们都叫来问问清楚。”
刘彻皱了皱眉,目光移到陈珏脸上。平静地眨了眨眼,陈珏心中暗暗诅咒了刘彻一声,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陛下,太皇太后娘娘恕罪,臣在此代臣侄陈举请……”
窦太后呵呵一笑,不等陈珏说完便打断他道:“你倒机灵,知道哀家今日是为了什么事。陈举和柏至侯之子当街争斗的时候,你也在场是不是?”
陈珏讪讪地一笑,余光看见窦太后身后地宫女也露出一丝笑意,陈珏一看过去,那宫女立刻收起了笑容。一脸地端庄。陈珏收回视线,心中却没有一丝怠慢,这种场合,窦太后没安排一双“眼睛”才是怪事。
窦太后又道:“陈珏是一片好心,也有做人叔父的样子……但一人做事一人当,哀家记得陈珏和陈举也没差上几岁,这件事怎么说柏至侯也不会怪到你头上,你不用忙着往自己身上揽。”
刘彻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许昌,许昌心中没来由地一凉,连忙低下头去。刘彻看在眼中。笑道:“皇祖母说的是。”
陈珏在陈午关怀的眼神中坐回原处,神色平静得没有夹杂一丝情绪。
说话间。长信詹事指挥宫女上了些解暑的凉茶,窦太后笑道;“哀家这里不是宣室殿,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们也都放松些,尤其是柏至侯,不用拘束了。”
许昌何时见过威严的窦太后这般和颜悦色,直起身的动作间将宫女吓了一跳,那宫女不留神间手一颤,小半盏清茶就汩汩地洒在许昌官袍上。
陈珏玩味地一笑,旋即地了低头,再抬首时已经是一脸的平淡,许昌气急败坏地抬头间看见陈珏的神色,只觉自己周身更加狼狈,懊恼与郁闷交加。
湿漉漉的许昌跟着宫女出门整理仪容,长信殿中地气氛瞬时一变,陈珏看得清楚,窦太后虽然神色不改,端看那绝口不提许昌的表现就知她心中的不快了。
窦太后说道:“这殿中没有外人了,哀家就跟你们说说明白,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陈举身为皇后娘家子弟,在长安的街上跟人争执打斗,这传出去好听吗?”
陈午躬身说道:“臣教导不严,乃有此事,实在是臣之过错。”
刘彻忽然说道:“皇祖母,朕听说陈举已经在家受过家法,这长安城里,每日官宦子弟地争斗多了,朕看就不必追究下去。”
窦太后神色一整,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陈午做得对,门户大了,长辈就不能再袒护纵容小辈,若陈家是平常人家也就罢了,但谁叫娇娇是皇后?”
刘彻下意识地接道:“陈举是娇娇的外甥,朕就是护着他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事情谁对谁错也说不清楚不是。”
看着窦太后一派安宁的神色,陈珏心中一动,却是听出味道来了,手上轻轻拉了拉陈午的衣角,同时将嗓子眼里为陈举辩解的话重又咽了下去。
窦太后忽地一叹,道:“这件事上你就不像文帝,当年哀家的兄弟入长安,文帝特意请文学士教导他二人礼节法度,正因如此,后来谁不说窦长君和窦少君是谦恭君子?”
忽然间,窦太后说话的声音沉下去几分,又道:“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诸吕之乱重演,当年吕氏对大汉何尝无功?就是吕皇后太过纵容他们,乃有他日之祸。”
“你若是为娇娇和你姑姑一家着想,今日就万万不能姑息陈举,他一分地错也得按十分罚!”说到这里,窦太后语声一缓,她压低了声音。同刘彻低声说了几句话。陈珏已算是耳聪目明,也没能听见多少,只见刘彻脸色连变,末了他一脸的心悦诚服,说道:“皇祖母所言甚是,此事是朕思虑不周,朕虽是一片好心,但落在他人眼里,难免会有损娇娇和堂邑侯陈氏地名声。”
陈午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陈珏心中却已经暗暗有些生气。说实在话,他对于坐在这里听窦太后和刘彻祖孙说来说去没有什么兴趣,尤其他们三两句话间定下了陈举地命运。
窦太后果真应了那句“这里没有外人”,把话说得极透。刘彻这几年对陈家真是不错,陈珏兄弟几个封侯,陈午又高升御史大夫,端的是一门显贵。
这样滔天地声势,眼红的人太多了,陈举当日的事在长安城里早已经传开了,刘彻若是护短下去。外间的人必定要说陈氏外戚如何如何。
说来也巧,众人的话才说得差不多,许昌也重新回到了长信殿,有窦太后先前的话在那里打底,说清事情大致经过之后。陈午顾不上考虑那么多,徐徐下拜请刘彻和窦太后公正处理。
陈珏换了个姿势坐着,耳边响起窦太后的声音:太中大夫陈尚教子不严,致使陈举率众行凶,导致柏至侯许昌次子重伤,但念在其一向劳苦有功,不予重处,只罚俸并闭门思过即可。
陈举品行不端,虽已受陈氏家法,但其行凶之罪确凿。交由御史大夫陈午严加管教。^^^^即日起研读先人经典之书,陶冶心性……
陈珏一边听着。一边不断地瞄向刘彻的方向,刘彻脸上一片平和,等窦太后说到最后还做主赐了许昌之子一些零零碎碎地赏赐,权当抚慰。
但陈珏看得分明,许昌下拜谢恩之时,刘彻眼中飞快闪过的一丝冷芒不容错认,那一瞬极快,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陈珏地眼睛。
许昌带着赏赐回府了,陈午虽说有惧内地毛病,但对陈尚这个庶长子也很是上心,更别说陈举是他实实在在地长孙,窦太后话一出口就没有回转地余地,陈午只得出宫回府安排诸多事宜。
刘彻出了长乐宫,却是没有乘坐御辇,反而带着陈珏就直奔武库而去,陈珏看了看正高的太阳,顾不上擦汗,脚下只得飞快地跟上刘彻。
武库,号称是聚百兵之所,按理应当是肃杀之气满屋,事实上从外面来看武库却是威严不可侵犯,重兵把守之处,闲人不敢上前走上任何多余的一步。
只是陈珏鼻子灵,踏进门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子兵器味,不太美妙的兵器味。
管事的令丞认得从十年前就常来武库左近地刘彻,他很是积极地上前行了礼,还不望跟陈珏也打了个招呼,刘彻却好似没有什么耐心,仗着天子的身份就把大小的官儿们通通撵了出去。
周亚夫以细柳营挡驾之时美名传遍天下,这看武库的人显然没有这份觉悟,很自然地顺着刘彻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陈珏不动声色地横了他一眼,面向刘彻时已是一脸平和。
刘彻选了两柄剑转过身来,神色间是陈珏前所未有的陌生,难得地面对着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他选了其中一柄丢给陈珏,陈珏双臂一伸又一沉,心道了一声好家伙。
武库兵器,上有前秦之物,下有近期所铸,刘彻选地这两柄剑显然就很新,刘彻向后退了两步,看着三丈外的陈珏,道:“子瑜,陪朕活动活动筋骨。”
你每日都坚持练习武艺箭术,还活动什么筋骨,陈珏腹诽道,却依然神色认真地拔了剑,没提什么刀剑无眼,最好用拳脚然后点到为止之类的话。
剑锋的光在一瞬间微微照亮了稍显昏暗的空间,刘彻没用什么标准的起手姿势,神态间甚是随意,陈珏看着他双手握剑的架势,心中满是异样之感。
刘彻也是从小练习武技的人,第一下便是横剑一扫,陈珏飞快地收了手腕,再一翻转后利落地隔住,却不见刘彻换势,反而将剑尖的方向一斜。陈珏顺着一使巧劲。两人手中的剑旋即成了交错地斜十字,正好彼此抵住。
陈珏被刘彻地大力逼得胸口一闷,险些来不及应对,匆忙间一抬眼,正好看见刘彻眉头紧锁,鼻尖上还带了汗,只是眼神却恶狠狠的,紧盯着陈珏不放,却一句话都不说。
完全明白了,刘彻要比地不是什么使剑的技巧。就是想找个人跟他一起比力气,若非天子跟人掰手腕不太雅观,他根本就不用费这么大的事。
霎时间,陈珏飞快地反应过来。毫不保留地用力抵住刘彻的剑,夏日本就闷热,不多时,两人额间就不约而同地冒了汗,他们之间强弱交替,不时地弯肘屈膝,不知过了多久。陈珏喘着粗气,注意到刘彻汗出得更急了。
心知这会已经是时候,陈珏意志力稍稍一松,手上的劲道就减了几分,刘彻那边也是强弩之末。www.xiaoshuodaquan.com猛地一发狠将陈珏逼倒之后,刘彻轰然而坐,他自己也差不多没了力气。
齐齐地靠住身后的立壁,陈珏只觉周身乏得厉害,但脑子里却空前地清楚,顾不上考虑刘彻这种不成熟的发泄情绪的法子,陈珏抓紧时间回顾起长信殿中地情形。
窦太后前后未提田一词一句,但从他们踏进长乐宫的那一刻起,这中间就没有一句话是脱离了田的,摆明了是指桑骂槐。
表面上。受罚倒霉的那个人是陈举。窦太后也是为了替陈家攒个好名声,但窦太后从头到尾都在提点刘彻。不能因为任何人是外戚就给他格外地优待,窦婴和陈午无所谓,再有的人比如田就值得商讨。
刘彻臣着一张脸,看了看身边不远处的陈举,眉间显出一点疲惫之态。
陈珏看在眼中,轻咳了一声道:“当日陈举对臣说了,那日是许家公子看上了他们请的歌女,先行挑衅叫骂动手,中间又有提及臣的地方,陈举听不过耳,这才有后来之事。”
刘彻挥了挥手,默然没有回话,他以为年纪渐长,能臣在侧,他理所应当从窦太后那里接过权力,今日才第一次意识到,窦太后那双心眼什么都看得清,一番话就点了刘彻和陈午两个人。
“这件事不用再提了。”刘彻没好气地说道,拿起身侧的那把剑丢了出去,发出“当啷”的一声响,陈珏暗道了一声没长大,耳边听得刘彻平静地道:“子瑜,你看见没有,诸窦在那里挡着,你和姑父什么法子都没有。”
诸吕,诸窦,这个诸字加某姓真是个要人命地好词,陈珏心中腹诽了一句,刘彻既然有了这种心态,没长大的皇帝比长大了的更危险。
刘彻说完这一句,又歇了一会儿,先起身,随后自在地拍了拍**,又带着陈珏一道走出去,行出武库不远,阁道的拐角处,明晃晃的御辇就停在那里。
宫人们好像没看见刘彻从武库出来似地,行礼之后轻巧地抬起多了个天子的御辇,不疾不徐地朝未央宫的方向走过去,陈珏在一侧走着,忽地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什么时候离队的杨得意赶上来,陈珏回头望了望,也是武库的方向。陈珏想了一想,一下子明白了关键在哪里,刘彻往日每每心中不快时,最愿意拉着陈珏或韩嫣诸人出去跑马打猎,但方才消失的那一会儿,众人不说,窦太后根本察觉不了刘彻已经发泄了一通。
他摇了摇头,镇定地跟上队伍,只是跟杨得意笑着打了个招呼。
不多时行到未央宫,刘彻才下了御辇就对着宫官下旨,将南方几个藩王献上的贡品送去长乐宫大半。
总算回到了未央宫,刘彻好像自在了不少,看向陈珏的时候也露出了一点笑模样,他目光落在陈珏手上,笑意一停,皱眉道:“你这手怎么伤着了?”
陈珏低头一看,手上可不是有几道擦着的痕迹,虽然谈不上严重,但红红地一片在太阳底下看着也显眼,陈珏回望刘彻,忽地笑道:“陛下地手也伤着了。”
刘彻抬起手看了看,不由地轻嘶了一声,再看向陈珏时哈哈一笑。周遭的宫人好奇又不解地看了看。只可惜离得太远,什么都没看出来,便知这是天子和武安侯之间地事,有一人机灵地上前递了手巾,正是陈珏先前认识地张同。

众人进了宣室殿,杨得意最是体察君心,也不多问,只接过宫人送上来的冰镇果浆等物亲自送上去,陈珏了两口,只觉心肺处一片清凉。^^ ^^
刘彻坐在那。好像走了神似的,不多时就喝下了一半果浆,陈珏见状不由道:“陛下,果浆太寒。大暑时少饮为好。”
话一出口,刘彻看向陈珏,脸上多了几分微妙的神色。
陈珏按照老套路,斟酌着选了些类似于社稷为重的话劝了劝刘彻,刘彻听得连连点头,直至椒房殿阿娇那边来信,陈珏和刘彻才各回各家。的殿门被刘彻推回远处,刘彻神态安和地走进来,看了眼同样捧着果浆的绮罗,眉间笑意一闪。阿娇对茶道并无什么深切的爱好,只是喜欢饮些果浆。她又听太医说喝着不错,便时不时地还带上他和陈珏的份。
阿娇一袭水绿衣裙,分外清丽,她看见刘彻回来,灿然笑道:“外面热不热?”用不上刘彻回答,阿娇又道:“就算是有宫人遮阳,那热气也让人受不了,你快过来歇歇。”
刘彻走过去,当着刘的面轻轻拥了阿娇一下,阿娇鼻子一皱。道:“一身汗味。离阿远点。”
女孩家长得快,刘今年又长高了不少。看着不再是小豆丁地样子了,刘彻一打量,见她比前几日又黑了不少,板起脸道:“怎么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
刘晃了晃辫子,笑嘻嘻地道:“父皇,公主是什么样子?”
刘彻被刘问得一时语塞,不错,公主应当是什么样子?刘嫖和平阳好像都不是什么好榜样,隆虑公主刘苹活泼中不失端庄聪慧,倒是个好例子,只可惜远在隆虑。
略一思索,刘彻道:“你看看南宫姑姑,就知道公主应该是什么样了。”
刘狡黠地一笑,转而道:“南宫姑姑为什么没有驸马都尉?”
南宫公主目前独居,又无子女傍身,日子过得有些清冷,刘彻想起这点也不由微微叹息,阿娇见机吩咐了刘几句话,这才打发她出去玩。
歇了一口气,刘彻和阿娇一起去看了刘睿,襁褓中的大汉太子体格不错,爬的速度比走得还快,据刘嫖说很像刘彻当年。
时候不早,出了一身汗地刘彻急需沐浴清理,接近黄昏的时候,刘彻浸在水中,思前想后了好一会儿,微微默然。
刘彻过去很多年一直处事果断,这般有些难解心绪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窦太后今日是为了田的事暗示刘彻,刘彻此时想的却是陈家、陈珏、陈午。
陈午是开国功臣之后,四姓三脉的外戚之一,他既不像窦婴那般身后完全是窦太后的影子,又不像田那样不得窦太后待见,只能依靠刘彻一个人。
有馆陶大长公主在,陈家处在一个左右逢源地位置,刘彻一直这么认为,但今日的事情告诉他,陈午一不小心就容易两边不讨好,刘彻第一次不是站在天子的角度,而是站在陈珏的角度思考问题……
刘彻从小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为阿娇一为陈珏,无论是他作为胶东王时,还是他地太子之位风雨飘摇的时候,陈珏始终站在他身边,这就让他不知不觉中忽略了,有着最显赫家世的陈珏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珏一直在帮他,从小时候替他和阿娇传信,到刺客上门时不顾自身安危地救驾,刘彻的心里是感动的,如果不是非刘氏不得封王的祖制在,刘彻甚至一度觉得封陈珏为王,同他共享天下太平也是可以的。===
刘彻设想了一下,如果他是陈珏,然后心中多了一丝不明不白的颤动,原来陈珏不像田,也不像他一手提拔的主父偃、张汤等人。除去效忠他之外还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
所以他很失常地跟陈珏比力气。然后发现名满长安地武安侯二话不说地顺着他,没有一丝不愉,刘彻不由地想起,与司马相如一流地人不同,陈珏除去超越长安诸家子弟地才华之外,还心地纯善,这些年来无论对天子还是其他人,都很好。
不知不觉中,宫人已加了两次水,刘彻地思绪越飞越远。这样很好很优秀的陈珏,是他一手提拔的重臣御史大夫陈午的儿子,还是他亲儿子太子刘睿的舅舅。
思及窦太后不动声色中的沉着果断……刘彻忽地觉得他以前做的一些事有些失当,他握拳打了一下水。溅起片片的水花,埋怨陈珏身世的时候忘记了,如果陈珏不是这等身份,根本不会同他相识。
人一钻了牛角尖,思路也会拐弯抹角起来,但刘彻毕竟是天子,心性坚韧远胜他人。等到换上干净又熏过淡香地常服,刘彻便将先前的胡想埋起来,跟阿娇一起逗着刘睿,等那一声不清不楚的父皇和母后。
陈珏骑马往堂邑侯府行去,完全不知道天子刘彻此时的想法。他感情上有些埋怨窦太后借故用陈许地争斗做文章,但理智上也知道窦太后没有什么错。
脚踏两只船的下场,就是从两条船中间的缝上掉下去淹死,陈家站边时只能选择完全地忠于其中一边,既然陈珏一家子早就决定站在刘彻一边不动摇了,未来几年恐怕还有得受。
“四公子回来了!”
“武安侯爷回来了!”
陈珏一出现在堂邑侯府门前,早有不少识趣的家仆喊着,去内宅给众人报信,还有人积极地上前接过马缰,堂邑侯府中一下子热闹起来。
简单地向刘嫖和陈午问了安。陈珏婉言劝服刘嫖。又劝了泪珠不断的长嫂李氏几句,径自行到陈举所居的院落中去看望即日起。就要闭门思过的大侄子。
不多时,陈珏已经拿着一小壶酒晃进陈举地房门,陈午也知道这件事陈举挺无辜,没有真罚他,案上菜色比起从前更胜几分,精美的冷热佳肴皆有。
陈举神色忧郁地发着呆,陈珏毫不客气地寻地方坐了,噼里啪啦地把长乐宫的情形,拣能说的都说了一遍,陈举的眼珠这才动了动,艰难地叫了一句:“四叔。”
陈举脸上还有未消地青紫印,陈珏看着也有些不忍,却不说话,只就着热毛巾擦了手,陈举瞪了瞪眼,知道他比耐力不是陈珏的对手,用趴着的姿势艰难地抬起前胸,道:“四叔!”
陈珏看陈举还挺精神,微笑着道:“家法……疼不疼?”
陈举苦着脸道:“我这辈子就没这么疼过。”顿了顿,他想起没能及时息事宁人,跟对方轻视陈珏也有点关系,话音里就带上了几分委屈和愤愤,道:“四叔你也不替我求请,敢情您是不知道有多疼。”
陈珏神色一肃,淡淡地道:“我怎么不知道?”
陈举目瞪口呆地道:“我听阿父说,大长公主从来不动四叔一根手指头。”
“可不是这么回事。”陈珏替自己倒了一盏小酒,又浅浅地了一口,然后给陈举也倒了半盏,“你知道我七岁起做太子侍读的事吧?”
陈举点点头,笑道:“正因如此,长安城上下谁不知道,天子待四叔与旁人不同。”
陈珏看了看清凉的酒液,一饮而尽,摇头道:“天子从小就不是安稳的主,我与韩王孙做他的侍读,时不时地闯了祸,当时我那天子舅舅虽不怎么罚我,但你祖父岂是恃宠而骄、放任不管的人?”
“这么说,士人说祖父他教子有方,不是没对你用过棍棒啊?”陈举品出味道来了。
“那当然。”陈珏毫不犹豫地肯定道。
陈举想着想着,忽地怔住,半晌才道:“我一直以为四叔上有贵人照看,下得人心,每日里过得逍遥自在。”
吃一堑长一智,陈举看样子成熟多了,陈珏心中想着。微笑着道:“你这次被罚也别不服气。亲贵两个字是那么简单的吗?有时候两字屁用没有,反而会惹来麻烦。”
陈举心中难受,喝了点酒就来了醉意,恍惚间听见陈珏说粗口,他一下子睁大眼,看着陈珏满是微笑的脸,若有所思起来。
“四叔,对不住……”
过了好半晌,陈举就着醉意说道,中间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想着如何措辞为好,又过了会儿才涨红了脸道:“我从前不怎么懂事。”
一斑窥豹,陈举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想起从前他还为陈尚地事不平过。陈举就不敢面对陈珏了,半醉半醒间,他小时候在外院玩耍,碰上从宫中当值回来地陈珏的情景跃入眼前。
“伤者不宜饮酒,你别跟人说是我给你带地。”陈珏笑了笑叮咛着,心想无人插柳柳成荫,没有长乐宫来的天降之灾。陈举还长不大。
夏日的火燃遍长安,仿佛要在立秋前把最后一点热量释放干净,陈珏每日里来回骑马时,总忍不住在无人或少人处加快马速,好歹有一点自然风可吹。
陈举被罚在家思过。窦太后还特意指派了一位精通道德经的博士教导陈举,仿佛真要效景帝培养窦长君、窦少君的旧事。
窦太后此举,使得不少猜测她不满田的人都满心不解,猜测着难道太皇太后果真是无心,只是想给丞相和天子之间降降火,宣扬一下窦氏不弄权的好名声?
陈午和陈尚出入奉行低调二字,虽说受了罚,但陈家什么实际上的损失都没有,不管是什么样地墙头草,陈家父子出入宫禁时。众人的态度仍是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恭敬。
陈珏来回之间颇为清闲。他近日忙于大河修堤之事。听说治河之人为堤坝修筑的高低问题起了争执,陈珏不懂地理的东西。一点都帮不上忙,唯一地一点麻烦,就是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能够确定方案,让陈珏把手头的钱款放出去。
六、七月间,边郡又传来不少战报,中间胜多败少,陈珏惊讶地一打听,才知道边地的驻军有几股走了游击的路子,避多打少。
这种方法只能偶尔几次占一点便宜,长期根本奈何不得来去如风的匈奴人,陈珏虽知韩嫣等人的消息会比他更灵通,还是将长安各人的言论大致修书告知韩嫣,权当提个醒。七月末,天气渐渐转凉,雨季亦过得差不多,这日午后,陈珏总算把黄河修补堤坝地事做到了小成,钱款发出去,修得如何问题就不在他了。
傍晚前后,陈珏忽地接到田的一封请帖,上书他备好水酒佳肴,还有陈珏这等雅人喜欢的雅事,当晚歌舞决不下乐府等等……邀陈珏五日后前往赴宴。
李青皱眉看着陈珏,道:“公子,这是去还是不去?”
陈珏手指一弯,弹了弹那封帖子,好笑道:“周阳侯是真急了,这么早就送帖子,摆明了是不给人找理由拒绝的余地。”
刘彻近日好像下了决心,果真在朝会上暗示了太尉之事,丞相窦婴的态度很明确,他不是揽权之人,只要人选合适,设太尉他没有意见。田本该如愿以偿,只可惜候补地人选不少,比如积极讨好窦太后的许昌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几个一贯老成稳妥的列侯。
郭远憨笑了一声,抽出一封书信递给陈珏,道:“公子,这是北边堂邑侯府送来的。”
陈珏唔了一声,撕开信一目十行地掠过后,陈珏失笑道:“原来是陈举来找我诉苦了。”
窦太后寻了个良师教导陈举,但陈举岂是闲得住的人?陈家颇重教育,道德经上下数千字陈举几年前就背熟了,偏偏有个老学究整日同他说道理,陈举不堪忍受便修书一封与陈珏。
陈举思过的院落在堂邑侯偏北边,远离府中最热闹的地方,但树木花草也多,幽静清凉。
陈珏来到院中时,陈举正一脸苦恼地抓着身上的红包,草木多意味着蚊虫也不少,熏香也难以全部抗住,陈举每次出外都难免中招。
一阵凉风吹过,陈珏惬意地吸了口气,招呼道:“你那老师呢?”
陈举回头见是陈珏,哀叹道:“里间歇着呢。”
陈珏捡起石桌上的道德经,翻了两页道:“你说你都懂了,那我考你几句?”
陈举来了精神,振作道:“四叔尽管考校。”
陈珏笑道:“知人者智?”
“自知者明。”
陈珏微微一笑,道:“往外说两句,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这句明白吗?”
“自胜者强?”陈举抓红包的动作停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若是换一位先生,我说不定当真能忍过去。”
陈珏玩味地笑笑,点点头道:“这可是你亲口所说?”
陈举迟疑了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话当然是夸张了许多,但权贵聚集之处,确实有不少人先后成了田地座上客,而这些人过几日便会支持田做太尉,发展到最后,形势已经差不多变成谁受邀谁就站在他一边。
“武安侯,这边请,这边请……”
田满脸笑容,红光满面地把陈珏迎下来,陈珏看了看,堂中人不多,都是还算熟悉地面孔。
不多时便有人上来打招呼,陈珏一脸和气地答对,顺着他们的心意露了些口风,家父陈午和周阳侯交情还不错。
不多时,陈珏估摸着田应当从无处不在地侍女那听说了他的态度,索性朝四处远望,田看见陈珏,急忙朝这边走过来,众宾客也识趣地让出一条路来。
田一脸的真诚,话说得仿佛他这辈子只交了陈家人这几个朋友,陈珏听了只是笑笑,心想明日长安城就应该传遍他受邀的消息了,
田正要说什么,他身侧忽然走出来一个英挺的青年,身着常服的刘彻在僻静的拐角处拍了拍陈珏的肩膀,满脸愉悦的笑容。
陈珏看了看高朋满座的场景,又看看难掩得色的田,跟着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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