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秋收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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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火”是啥玩意儿?人民公社群众集体放火?那意思也差球不多
墨色天幕,繁星点点,那是现代社会绝对看不见的朗净夜空,一望无际的静谧。
与此相对,此刻的大地却铺满了火热。
里内大谷场中,四堆冲天大篝火发出的亮光,映红了一张张兴奋而渴望的干瘦脸庞。老孟里数十户一百多口,席地围坐在十张长条木桌前,桌上每人面前一只大碗,里头却啥吃食也没有。此时只见人人眼睛放光,齐刷刷注视着老族祠堂的大门,不知在引颈期盼着什么。
黑水坐在靠近祠堂的主桌,想着大家在等啥呢?有草台班子要出来跳钢管舞啦?这个我可喜欢!问旁边桌的二墩,二墩头也不扭,说你且等,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那大门,还直咽口水。
一阵低沉的埙音响起,音符简单厚重,韵味若悲鸟愁鸣、哀人呜咽。
一名老者手捧一束新鲜的稷黍,庄严肃穆地缓缓走出祠堂,待到门口,双手高举,对天长声呼号:“祭——舞——起——”,旋即让到一边。二墩小声给黑水说,这老头就是老里正哩。
低沉埙音中开始加入木鼓声,由慢及快,敲得人心跳也开始逐渐加快……
一片模糊人影,随着鼓声节奏,一步一步跳出祠堂大门,从昏暗之处跳入场内火光之中,才能逐渐看清他们呈半蹲之式,一臂高举,手持木刃,另一臂向下,手成掌向地。人虽不多,只有九名,且九个人举起来的手臂一共也只有六条,但那一步步起伏跳动,节奏统一、动作整齐,由远及近、由暗及明而来,竟隐隐有排山倒海之势。
待看清领头的,黑水不禁笑了出来:这不是孟伯么?原来大家直勾勾的,就在等着看这帮残废老头子跳舞?
不过看着看着,黑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到得场中,只见孟伯领头的一帮老兵共九名舞者,或断臂、或跛腿、或独眼,表情凝重、目光坚定,着遍布伤痕的上身,即使站定不动,那意味已撞击人心。他们那随着低沉埙音、浑厚鼓声而上下起伏的身影,更是把一曲姿势古朴的祭祀战舞演绎得意高势沉,散发出的强大气场,直逼每一个观者!
木鼓急敲一阵骤停,一面土秦筝发出激越铮铮之音,九名舞者且蹈且以歌和之:
天怜我兮,予我稷黍;
稷黍沥沥,育我老秦。
天佑老秦,修我戈矛;
戈矛在手,守我邦土!
天予稷黍兮——沥沥成粥——
老秦烈烈兮——煌煌同仇!
修我戈矛兮——赫赫成林——
老秦烈烈兮——煌煌同仇!
……
自九名老兵而始的战歌,到最后两句,里内男人竟同声呼应,那整齐又低沉嘶哑的“老秦烈烈兮——煌煌同仇!”在四野中久久回荡……
苍逑激荡的歌声中,黑水心中先前的戏谑之意荡然无存,彻底呆在了那里……
粗通“秦语”的黑水听那歌的意思,无非就是老天啊谢谢你让我吃饱了饭,吃饱了我就好去打仗……由这残疾人歌舞团“连蹦带跳”唱出来,虽然有点RAP的味道,放在现代,绝对没啥流行的潜质。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如此的震撼?
那乐,那歌,大音希声;
那舞,那势,大象无形。
不长的一段祭祀战舞,却把老秦人的血性、坚韧表达得淋漓尽致,怎不令一个整日陷于靡靡之音中的现代人耳目一新?
穷成这样,残成这样,竟还有这样的精神气质?鹅滴神呀,在我身边的,到底是一群怎样的老祖宗?
歌舞毕,黑水还在那里回味,报幕员老里正再次出来,一改庄严肃穆的口气,热烈而高兴地大声宣布:祭舞毕,社火宴走起!
刚才还肃静一片的人群猛的一下就炸开了窝。
二墩更是兴奋地冲着黑水嚷道:黑水哥,瞧,好东西来哩——大锅肥羊炖,保准把你舌头都吃没!
之前的秋收祭礼、祭舞,黑水首次看到自是感觉触电一般,但对敬天畏地的老祖宗们来说虽也期盼,却是每年一见,其吸引力,怎能和大块羊肉相比?天天喝黍米粥、啃木薯茎的隶农们,引颈期盼的,却是这秋收社火的主题,社火宴的到来。
一大锅肥羊炖、一大盆绿油油的盐拌藿菜、一土盉老苦酒,被大娘们流水似地送上了每一桌。那冒着腾腾热气的肥羊炖,膻香四溢,就连黑水这样日日沾荤的现代人,穿越后因为很长时间没吃到过正经肉食,都被勾得直咽口水,更别说二墩等一帮正长身体的小子,盯着那锅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然而饿归饿,老秦人却极讲规矩,老里正、孟伯等舞者一众长辈尚未入座,却是谁也未曾动手。
老里正虚扶着孟伯来主桌坐下,手一挥,吼一嗓子:“大家莫客气哩,上手!”顿时狼吞虎咽之声四起。

黑水也从锅里抓起一块羊肉狂啃起来,又顺手丢了块羊骨给身后呼啦啦流口水的疤癞。这肥羊炖,其实就是大块水煮羊肉里放了点盐和不知名的香菜,远不比现代的羊肉汤里有诸多配菜、调料。但对连日来只见过老鼠肉的黑水来说,这水煮羊肉入口,只觉未加修饰、质朴之意仿若天然晶玉,其美食之味远非现代那些矫揉做作之吃食可比。黑水边吃边叫着好呀好呀,疤癞也把那骨头啃得吭哧作响,喉头发出幸福的呜呜声,一人一狗一唱一和,琴箫合鸣。
老里正看见黑水的吃相,呵呵笑着说:“尊客,慢点咥,别急。老孟里难得来你这样的远客,今天肥羊炖、老苦酒管你够!”
老秦人极其好客,这话说来绝非客套,这平日里少见的羊肉、苦酒,即使全里老少今儿不沾,也必先让黑水这远客吃喝个够。请他与族内老辈同坐主桌上位,也是这个道理。
孟伯接着说:“是呀。这次咱老孟里去雍城足额缴粮,封主家老说咱于国于族有功,一高兴,一次就赏了八只肥羊、十坨粗盐,今儿放开吃喝。”
秦国连年战争,勉力支撑,隶农所种之地需上缴封主的田赋,竟已从之前的十之半,上升到了今年的十之八。要足额缴粮,又要确保自己所留之粮能裹腹,其难度可想而知。难怪封主今年给了这么大的赏赐。
羊肉吃得几乎噎住,黑水又抓了撮那绿油油的藿菜放入口里,开始感觉苦,然后一阵清爽,正好解得羊肉的膻腥,竟是相得益彰。藿菜,其实就是大豆的嫩叶,是老秦人桌上的寻常菜蔬,《诗.小雅.白驹》中的“皎皎白驹,食我场藿”,说的就是这藿菜,春秋至战国,藿主要是平民和奴隶的蔬菜。
一个后生,这时开始捧起土盉,往长者尊客的碗中倒酒。浑浊的酒液入碗,泛起一阵野果香。后生到黑水这里,特意说了一句,黑水哥,今儿高兴,多喝点。这后生和二墩差不多的十六七年纪,和这里普遍营养不良的人们一样——身材干瘦,国字脸上浮着黄晕,眉宇间却英气俊朗,不似二墩那般憨厚浑朴。
黑水扭头对后生说到:“司马错兄弟,你也多喝点!”两人对望一眼,老熟人一般相视一笑……
司马错?
没错,正是司马错!
现代社会史料上,关于司马错的出身毫无记载。黑水初次听见这名字也是一愣。司马错,那可是历事秦惠文王、武王、昭王三世,千里奇袭攻下巴蜀、为秦国开拓出富庶大后方的一代名将,“战神”白起的领导!原来司马错,竟是个隶农后代?
隶农咋了,不能当名将还是怎的?
在这“宁有种乎”的时代,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一点,黑水对司马错的身世并不是感到很纠结,只不过有一点还是有些困惑……
“司马”一姓的来源,一说是“源于西周,以官职为姓。同宣王时程伯休父(四个字连在一起,是个人的名字,真他母怪的名字哦,别以为是程伯休的老爸哟),官至司马,执掌国家军队,佐政辅国,权势重大,后来他克平许方,立下大功,周王室允许他以官职为姓,其后遂成司马氏。”能姓司马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来头。照理说,低贱的隶民大都没有姓,即使有个名,一般也都叫阿狗阿猫啥的,可这么个小破孩儿,凭什么拥有“司马”这样一个高贵的姓?难得他是司马一族的后裔,流落到了老孟里?
跟司马错熟悉后,黑水才进一步搞清楚:司马错本也没姓,就叫阿错,估计寓意生在隶民家庭,生下来就是个错。
他的老爸也没姓,叫阿错爹。
阿错爹以奴隶之身,跟随秦献公历年征战,立功无数,竟破天荒地被敢于破制的秦献公封为军令司马。要知道这时候,当官可是世族贵胄的特权,对贱民来说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在秦军中以贱民身份升了军令司马的阿错爹,成了老孟里的骄傲和自豪!可惜阿错他爹最终也战死于惨烈的石门之战中,令人一声叹息。老孟里群众为了纪念阿错爹,也效仿周朝赐程伯休父司马一姓的典故,取他在军中的官职为阿错的姓,这才有了“司马错”。为国牺牲的他爹由于是贱民,死了也就死了,也没有追官拜爵、重重赏赐一说,只留下可怜的阿错娘和阿错,继续当着奴隶,过着无夫、无父的凄惨生活。
眼前可怜兮兮的阿错,居然就是几十年后功成名就的一代名将司马错,一个多么典型的励志童话!因为我的穿越,阴差阳错间就破解了一条历史谜题,可惜,我还有机会回到现代,告诉人们这个故事么?
唉,不管他今后是什么样的名将,就目前情况来看,凭年纪我也还是老大,还是先带着大家弄饱肚子要紧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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