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周公公与左宫正第三节我选择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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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周公公与左宫正
朦胧清冷的月影中,漠北的秋风夹带着沙砾击打在军营的帐篷上,在冷寂的深夜听起来有几分刺耳。巡逻哨兵的火把映衬着漆黑的军营,只有中军大帐里还透出一丝烛光。
空阔的中军大帐闻静无声,案几上只点着一支小白蜡烛,将大帐照得越发幽深空虚。沉默的百胜将军何小眼蜷缩在案几一角的一张大椅上,纹丝不动,那双世人尽知的小眼睛闭得紧紧的。在微弱的烛光中,大帐中似乎越来越冷,一股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四处飘荡,何小眼似有所觉,抱紧了双臂。
刁斗上三更鼓响,夜深了,小白蜡烛在风中一晃,滴下一线烛油,烛芯一跳,亮了许多,何小眼坐起身,慢慢踱过几步,走到案几前,原本黑亮黑亮的小眼在烛光下显得散漫无力,飘忽不定。案几上放在两张小纸条,纸是好纸,是御书房专用的上品宣纸,在烛光下显出圆润华贵的玉白色。何小眼伸出手捏住小纸条,白皙的手掌居然微微颤抖起来。
“唉——”何小眼轻轻长叹一声,继尔轻咳一声,幽深空虚的大帐里闪出一条高大的汉子,肃手立在何小眼身边,何小眼在他耳边轻轻嘀咕几句,高大汉子点点头,在黑暗中一闪,悄没声息出了大帐。
何小眼轻轻放下两张小纸条,又轻叹一声,木然而立。让沉默的百胜将军何小眼猜疑惊惧,夜不能寐,长吁短叹的不是军情战事,而是案几上的两张纸条。
这一次皇上命秦王领大将军印,何小眼为副将,统领八万大军征讨的是苏木莲河边大松山、小松山上乌峒蛮族七十八家叛乱洞主。大军临近大漠,秦王自领二万明军殿后,令何小眼率六万精兵穿过大漠西沿,直赴大松山小松山下扎营。
苏木莲河冲开大山峡谷汹汹而下,左边是大松山,右边是小松山,两座山险峻高耸,山上住着乌峒族八十六洞三万余众,洞主们生于兹,长于兹,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只要没有外族来掠夺与屠杀他们,只要七层天上的花姑大神佑护他们,只要年代不是差得养不活人,他们都认为大松山,小松山就是天堂,他们从来就不了解外面世界。
其实乌峒蛮族八十六部众是最早归顺大明朝的边外化民。大明刚立国,乌峒族长哈里.波豆赴京师奉表称贺,进贡臣服,洪武大帝龙颜大悦,赏赐有加,封哈里.波豆为世袭宣抚使,设宣抚使司,西宁卫抚治其众,至今已二十余年。
宣抚使哈里.波豆诚心臣服,三年两头赶赴京师进贡朝贺,遇有朝节大庆更是尽心巴结,一来二去,波豆大人这么些年来生活在大松山的时候还不如在京师多。他对大明的文化礼仪,农商经贸,物阜民富敬之慕之,心向往之,追之逐之。于是哈里;波豆大人突发奇想,要将乌峒族八十六洞三万余众尽数迁往大明内地,从此踏上致富道路。
当波豆大人兴头头赶到大小松山,刚提出自己的主张,就把八十六洞主当场吓昏一半,另一半吓傻。人们对不知不晓的东西最直接最合理的态度就是摒弃反对,族长突然间让族人离开天堂迁居内地,当然谁也接受不了。哈里.波豆的两个族弟哈里.巴豆和哈里.**鼓动大家造反,先攻破驻在苏木莲河边的西宁卫,杀俘明军五千余人,宣抚使哈里.波豆在忠于自己的几家洞主死命护卫下逃得一命。
随后,地方守军两次派兵征讨皆不见效。大小松山高耸雄峻,林密路险,易守难攻,乌峒蛮人赤足草裙,肤黑如铁,手执丈八竹矛,窜崖跳涧,勇悍无比,特别是大小松山之间三道长索相连,蛮人悬索越涧,来去如飞,明军无可奈何。
朝廷得到密报,乌峒七十八洞反叛大明,曾先后派出使者到乌斯,噶尔,罗萨及蒙古和林通情达意,这几个地方目前还未有所举动,但都在观望,侍机而动。形势有利时说不定插一脚,所以皇上大惊大怒,派秦王、何小眼领大军进剿。
何小眼对这样的一仗视作稀松平常,他清楚这种仗没有什么悬念,甚至不用多花心思就可以搞定。乌峒七十八洞三万余众,能打仗的充其量万余人,六万久经战阵的精锐大军对付万余名乌合之众,想打败都不可能。
再过几天,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寒秋夜,用十路明军摇旗呐喊,明火执枪,放火佯攻大松山,再组织三支突击队夜袭大松山。大规模佯攻将大松山上的乌峒蛮族驱赶到小松山,三支突击队的任务是袭取三条悬索,控制飞索,断绝蛮人后路,将全部乌峒蛮众堵死在小小的小松山上。然后六万大军重重围定小松山,围而不打,要不了三两天,蛮众必定惊慌失措,走投无路破绽百出,只等着沉默的百胜将军指挥明军象割韭菜一样去收割叛蛮的人头就是了。
这样一场泰山压顶,以石击卵的战役对百胜将军何小眼来说当然是小菜,只不过比拍衣襟上的灰尘稍稍多花点力气而已。在拜别秦王时,何将军笑着说,可以准备报捷奏章了,不出半个月,必将剿灭叛蛮。
眼前的战事是如此平淡,但案几上的两条小纸条呢?
“今天真是个大凶的日子啊……”何将军心中暗叹,暗淡阴冷的目光久久地盯在案几上的两张小纸条,脸上阴云涌动,恐惧,无奈,愤怒,伤心,绝望,还有深深的依恋与不舍。
两张用极品御用宣纸写的小纸条是何小眼在十月二十三日入夜收到的两件情报,是最高等级的绝密情报。
一张出自宫中司礼监大太监周公公之手,上面写了一个故事,皇上诛杀胡惟庸奸党,历时十余年,抄灭公卿权贵千余家,共诛三万余人。功臣宿将,威望赫然者荡然无存。太子朱标仁心仁德,劝谏父皇说,杀人过滥,干动天和。皇上冷笑不语,翌日早朝后,将皇太子领入御书房,丢棘杖在地,命太子拾取,太子面有难色,皇上道:“你怕刺,朕替你将刺削平,然后交予你,岂不好吗?”太子语塞。
一张来自内宫宫正司左宫正英姑,大明立国,内宫女官设六局一司,六局为尚宫,尚仪,尚服,尚寝、尚功,一司就是宫正司,掌管内宫戒令责罚。尚正司由左宫正掌管。这封信上写了两件事,蓝玉大将军有大功于朝廷,拟进爵封梁国公,后皇上颁旨,改封凉国公;其二,皇太子肥硕,体质虚弱,登台阶如牛喘,皇上宵衣旰食,日夜辛劳,但龙精马壮,健步如飞。
大帐门一掀,一股阴风冲进来,案几上的小白蜡烛猛跳几下,刚才闪出大帐的高大汉子领着几个人跨进大帐。
“大哥,四位少将军都来了,没有惊动军营中人。”高大汉子低声道。
“多谢了,二弟,你辛苦!”何小眼道,高大汉子微点点头,又闪入暗影中。
“参见父亲!”何有家,何有衣,何有钱,何不可上前见礼。
“你们来啦——小可,快过来,让爹看看。”
“父亲!”十二岁的何不可揉着惺松的睡眼,高兴地跑到父亲身边,何小眼抱起儿子,满脸流露出慈爱与不舍。
“小可,把你吵醒生气不生气?想不想父亲?这些日子读书练武有没有进步?乖不乖呀?”何小眼一边轻抚着何不可的脸一边问道。
“父亲,小可好想你嘛!小可知道父亲军务繁忙,不敢打扰,张大叔抱我来见父亲,小可高兴得很!小可读书练武都很用心的,打完仗父亲再考考我,小可一定不会让父亲生气的。”
“噢,小可真乖,”何小眼放下小儿子,“小可,站在父亲身边,听我与三个哥哥商量事件,记住,小可,好好地听,不懂的别用,别出声,也不许哭,好吗?”
何不可点点头,他突然觉得父亲脸上的神色变得又阴又冷,那双小眼睛变得暗淡无光,他心中不由一紧,身上一阵阵发寒。
“你们靠近点……”何有家、何有衣、何有钱走近案几,三人抬起头望着父亲,他们眼中的父亲,显得从未有过的苍老、衰弱、绝望,声音是如此的疲乏、无力、无奈、伤感,三人没来由的一阵恐惧。
“你们先看看……”何小眼指了指案几上的两张小纸条,三人急忙打开纸条,聚首细读。
片刻工夫,三人的脸色一片苍白,两张纸条飘落在案几上。何小眼捡起纸条,伸向烛火,两张小纸片化为飞灰。
静,死一般的寂静,何不可看到三个哥哥脸色雪白,身子微颤,六只眼珠空空洞洞,茫茫然然地盯着烛火,仿佛三人的灵魂都已随着小纸条的飞灰散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何氏三弟兄自小便在军营里长大,见惯了血腥与杀戮,刚能站立就玩枪使刀,一会奔跑就冲向战阵,跟着父亲四方征战,铜心铁胆,骁勇善战,武艺超群,饥餐死敌肉,渴饮仇人血,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如此恐惧?这世上又有什么能让他们如此恐惧?死亡吗?何氏兄弟这样生于战场的人,血液里沉淀了太多的花岗岩般军人的**与意志,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杀气。在浓烈的杀气面前,死亡不再存在,因为杀气本身就是死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难道还有什么比死更令人恐惧吗?世上真有比死亡更恐惧的东东吗?
何小眼静静地立在烛光下,五粒半黄豆大的眼睛越来越清越来越亮,在三个儿子的身上扫过来扫过去。
何氏三兄弟逐渐停止了颤抖,老大何有家脸上泛起几丝血色,大大的双眼盯住父亲,里面充满了疑问:“真的吗?这是真的吗?”老二何有衣攥紧双拳,脸色发红,双眼如喷火,老三何有钱长长出了口气,显得坚毅而镇定。
“父亲,这是真的吗……吧……”何有家嗫嗫道,话一出口,他就从惊惶中清醒过来,情报是真的,千真万确,自己只不过不愿或不敢承认而已。
“这两封信是张大叔刚送到的,告诉你们一件事,”何小眼缓缓地说,“其实大内司礼监大太监周公公是我表舅,战乱中活不下去,自宫净身入宫,忠勤守职,升任司礼监大太监,司职御书房,内宫宫正司左宫正是我姨表妹英姑,大明建朝时选秀入宫……我十岁遭乱兵毁家,父母亲人皆殁……我逃得一条命,流落江湖两年遇上皇上,陛下当时还是小明王麾下左将军,我做了皇上的马僮……战乱多年,生死茫茫,存亡不知……直到十几年前,表舅与表妹才暗中秘密传递消息于我……我在从军时就有意隐瞒了自己的祖籍故地,当时也悄悄知会表舅与表妹,不要泄露我们的关系,他们在宫内,我在外,遇事互通消息,互相扶持……”
大明律法,严禁内臣交通朝臣,皇上铁制红牌戒谕悬于宫中,内外交通是洪武大帝的大禁忌,违者诛灭九族,绝无宽赦。
何氏三兄弟理解父亲的谨慎,当今圣上猜忌心十足,皇家密探满天下,尤其是朝中重臣与边防大吏身边,更是眼线重重,大臣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即时传入皇上耳中。不说别的,要是皇上侦知父亲与周公公及英姑的关系,就不知有多少颗人头滚落在地,当然也包括父亲与何家兄弟的脑袋。他们对父亲从来都很信任、尊敬,这份尊敬源于内心,他们从来都相信父亲的智慧,他们了解父亲,跟随父亲淌过无数的激湍暗流,他们相信天下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父亲……也许今天是例外,他们感觉到。
“周公公,英姑位居要地,深得皇上信任。御书房是皇上处理政务的重地,英姑掌内宫违法违规的审查处罚,信息量大,许多连机要大臣都不得与闻的内幕情况皆能第一手得到……不是为父不忠于皇上,在如今这种形势下,皇上用雷霆手段清除功臣宿将,要将皇帝权杖上的刺彻底削平,为父不得不设法自保!但……”
何小眼的语调越发低沉,小眼中满是沉痛:“再也不会有周公公、英姑的密函了,我已命张大叔告知二人,立即切断所有联系。十几年来,我与他们的消息传递都只经由张大叔一人单线联系,如今形势危急,我不能连累他们,让他们设法自保……也许,也许今晚是我们父子五人团聚的最后机会了,今生今世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何氏三兄弟惊疑不定,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何小可身上忽冷忽热,身子不觉摇晃起来,他下意识地跨上一步,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父亲手上的暖意从自己冰凉的手心渗过来,镇住了满口乱撞的牙齿。
“父亲,这些情况我们三兄弟都清楚,父亲常将局势分缕剖白给我们听,我们知道父亲劳心殚虑,破解了家族的一次次危局,化解了一场场杀机……但今天……宫中传来的密信也许并不能说明什么……也许局势没这么严重……”何有家沉思道。何有衣、何有钱也接口道:“朝中形势多年来就是如此,父亲多虑了吧……”
好,好儿子!何小眼暗赞一声,嘴角上带着浅笑,三个大儿子面对生死危局,短时间的张惶之后,很快镇定下来。规避躲避、逃避危局永远是何小眼的第一原则,但当避无所避,躲无可躲,就咬紧牙关,挺直胸膛去面对,这才是历经铁与火洗礼的职业军人应有的果敢刚强。何氏三兄弟已完全冷静下来,镇定下来,坚毅挺拔,目光如水,连小儿子何不可也紧抓住自己的手,双腿不再发抖,咬紧嘴唇,圆圆的大眼睛来来回回扫视着父亲与哥哥们。
第三节、我选择沉默
“儿子们,听好了,待为父细细分说……“何小眼长吸一口气,腰杆挺直如刺天长枪。小眼睛亮光闪射,百胜将军的豪气,霸气,杀气又回到身上。生死如斯,养儿如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憾!生又何求,死又何如!
世人皆知何小眼是沉默的百胜将军,少言、寡言,简直毫无一言,但儿子们都知道父亲很喜欢说话,很善于说话。父亲长篇大论时必须符合两个条件:一是在至亲家人面前,父亲只在母亲或儿子们面前说;二是绝密,摒除、根除一切外来干扰,尤其是必须保证避开皇上的眼线。这两个条件都符合的时候并不多。相对而言,何有家、何有衣、何有钱三个大儿子听父亲说得最多。这几年来,父亲陆陆续续把一些国事家事天下事剖析给他们听,也只有他们才真正理解父亲为什么沉默……父亲何小眼有病,有大毛病。何小眼患有假话过激反应症。父亲厌恶说假话,说虚伪的话,说违心的话。万不得已,不得不说这类话后,父亲会深藏入密室中,如疯似狂,如痴似傻,难受得要死要活。虽然父亲告诫儿子千万不要过于拘泥不化,千万不能像自己这般憋屈,但父亲这毛病的确变态得让人目瞪口呆。

世人千言万语、万语千言,百分之九十九是废话,假话,违心话,虚伪的话。如果剔除这些话,地球肯定会比月球还安静。
——人人时时刻刻有意无意说着违心的话,虚伪的话,假话废话,大话套话,臭话屁话,甚至可以说,世人离开了这些话就活不下去,生活中少了这些话就会寡淡无趣,这道理我懂,我理解。只不过理解归理解,让我接受万无可能。我不能改变世界,不能改变世人,只能改变自己。竭尽全力少说话,甚至不说话,只是嗓子憋得难受,习惯了就无所谓了,但让我不愿说的话,我的心会炸开,还不如死了算了啦!——父亲何小眼这样能释道——我这辈子肯定改不了这毛病了,下辈子我一定求阎王老爷让我投胎去说书,将这辈子未说的话都说完,大说特说——父亲又解释说。
烛光下,何小眼握住小儿子何不可的小手,面对着三个大儿子说道:“皇上登基称帝后,心态就根本改变了。立国前,皇上与一班老兄弟同生共死,热血豪情,意气相投,大家慷慨赴义,气冲牛斗,力挫群雄,逆转乾坤。那时众人视皇上为兄长,皇上视大家为兄弟,为父马僮出身,出道稍晚,却也见历过多少慷慨悲歌,豪气干气!众家豪杰用鲜血与热情让大明从无到有,由弱到强,终于拥有四海,一统天下,创万世基业。千杯烈酒,直让人荡气回肠;万里干戈,直叫人生死相许!大明立国后,特别是胡惟庸奸党案以来,杀戒大开,抄灭功臣宿将、重臣权贵千余家,杀戮三万余人,流放不计其算,赫赫功臣,熠熠将星,一扫而空!这些年京城中百官上早朝前皆先与家人诀别,不知还有没有命回家。一旦留得命在,归家必定喝酒庆贺,庆幸又得一日生。惶恐如此,朝臣尊严何在!大臣脸面何存!朝廷体面又在哪里!”
何小眼小眼放光,越说越激愤。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平静平静情绪,问道:“儿子们,你们说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在哪里?”
何有衣抢先道:“皇上猜忌之心太重,刻薄寡恩,狡兔死走狗烹,这原是历代君王心性!”
何有家答道:“主要是皇上担心君权旁落,大将拥兵自重,文臣结党自利,自古君权神授,神权容不得臣下有一丝邪念。皇上用雷霆手段镇住骠悍的百战功臣的野心、异心与不敬之心,削平皇帝权杖的刺头,为皇太子登基扫平障碍。”
何有钱不紧不慢地答道:“两位哥哥说得有理,我认为惹皇上暴力大杀,胡惟庸等功臣宿将也有责任。许多与皇上一同起事的草莽英雄,仗着自己百战成功,轻视大明礼制,藐视大明律法,鄙视治国文臣及皇家贵戚。他们在朝中粗鲁不文,进退失礼,在外面抢男欺女,侵压百姓,还有的结党营私,侵压君权,这些都是必死之罪。骂天怨命不如怪自己不长进,不知进退。而且皇上确也斩杀了大批欺压百姓的旧勋新贵,贪官污吏,豪强恶霸,赢得民心,促成大明尽快走向稳定。”
何小眼点点头,道:“你们三个说得都有一定道理。但根本原因在于皇上对待臣下的看法改变了。立国前,众家兄弟浴血奋战,拼死争锋,那是在帮大明扩大版图,打下的每一座城池,攻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大明朝的国土。这时候的众家兄弟是收获者,贡献者,是缔造者,也就是说将士的每一条生命,每一滴鲜血都使大明朝的天空更辽远。这时候的皇上必然敞开胸怀接纳。”
“大明立国后,天下已囊括进皇上的夹袋,皇上最大的心愿已变成守住夹袋中的大明王朝了。谁人拥有分割大明领地的力量?就是那些功臣重臣,宿将大将!皇上的猜忌岂能不生!皇上眼中的众家兄弟已从贡献者变成了怀有野心的觊觎者,拥有实力的威胁者,皇上不杀你杀谁?”
“一句话,兔死狗烹的关键原因是皇上无限膨胀的私欲,皇上要世世代代,千年万年完全占有,支配大明王朝,容不得任何人分享,更不要说染指……”何小眼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朱家世代佣耕,卓越如皇上者毕竟从头到脚流的是农民的血,他是一个彻头彻尾彻彻底底的农民。农民的思维方式很有特点,他们不太关注可以得到,可能得到,将要得到的东西,他们只关注正在得到,已经得到,拿到手里的东西。皇上将大明朝视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旁人多看两眼都可能让其疑忌而暴杀……”
何氏三兄弟有不少的机会聆听父亲何小眼的高谈妙论,每一次议论都会让他们心脏如遭重椎,呼吸紧张,父亲的话叛逆而背道,直接而深刻,但像今晚这样针对当今皇上,这样大逆不道,欺君犯上还是让他们如遭雷击。
何小眼看了看张口结舌的三个儿子,锐利的小眼睛变得温情慈爱,他话锋一转:“这几年你们三个心底里,私下里怨恨为父了吧?为父暗中裁抑你们的军功,压制你们的提拔,每逢战阵,容易得功封赏的肥差总是派给外人,留给你们的都是只见骨头不见肉,费力卖命不讨好的差使,你们一定在私下里骂过我不少次吧?而且为父四方征战,时时将你们带在身边,让你等不能像众多勋臣子弟一样走马章台,飞鹰猎场,安享尊荣,反而风餐露宿,刀头舔血,裤带上挂头壳——为父也十分不忍。”
“不敢不敢,孩儿不敢怨怪父亲!”三人忙分辨。何小眼哈哈一乐,大帐中冷冽的气氛为之一松:“好!这一点你们倒是胜过为父不少,违心的话说起来不用打草稿,顺溜之极,有出息!”
“父亲不要取笑了,我们兄弟确实怨过父亲不近人情,心硬如铁,但听了大哥的劝慰后,我们都能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父亲是为了我们好……”何有衣满脸泛红,扭扭捏捏地说。
“哦,哦……”何小眼兴致满满地望着老大何有家,何有家张口道:“父亲,自从我们兄弟一降生,我们都能从一点一滴中感受到父亲那份深切入骨的关爱和期望。对父亲那些反常之举,起先我也想不通,但有一点我肯定,父亲是为我们好……我想父亲不希望孩儿们成为纨绔膏梁,让我们凭真刀真枪拼出自己的功名,重要的是父亲希望以此来向皇上表明忠心,打消皇上的疑心……”
“你说的这两条都有几分道理,只不过为父处心积虑这么做目的只是为了保住你们兄弟的性命,为何家留根,为何家留后……”何小眼的语调又低沉下去,几分悲怆,几分忧郁,居然还有几分歉疚。
大帐中烛火似乎**了几下,一股彻骨的寒意由地底泛起,何家四兄弟恍然觉得颈脖边凉飕飕,冷冰冰的,不禁心惊胆战。
“我要尽自己最大能力保住你们的性命,为何家留种留后!你们的爷爷奶奶死于乱兵刀下,还有你们该叫大伯,大姑的我的哥哥姐姐一大家人……我的父亲母亲临终前拼尽最后力气两人头并头,肩挨肩,仄起身子,臂靠臂撘成一个小小窄窄的‘人’字形窝子,将我严严实实地包在里面……躲过了乱兵的刀枪……我趴在地上,身上父母的遗体在变冷、变冷、变得冰凉……地上汩汩地淌血,我父母的血,血很热,很快地冷了、凝了……我怕得要命,欲哭无声……我父亲咽气前断断续续嘱咐我……小眼……活下去……无论如何,想尽办法活下去……不能让何家绝后……要为何家留种留后……让何家开枝散叶……”
何小眼仰着头,眼光没入黑暗的上空,努力抑制哽咽,何家四兄弟第一次听到这么惨绝的故事,八行亮晶晶的泪水在烛光中闪烁,四兄弟低下头,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一百三十九口人啊……我们何家是地方望族……家大业大,遭乱兵抢杀……一百四十人,只剩下我一个……擦掉眼泪,何家人不哭,何家人不相信眼泪!”何小眼收回目光,语调恢复了平静。
四兄弟努力扬起脖子,抬起头,抹去泪珠,十二岁的何不可决绝地用袖子将滚滚的泪珠抹得满脸都是,扬起小脸,拼命止住哭。
“所以,我何小眼此生最大的目标就是为何家留住根留住后……那一年我十岁,从家乡跑出来,漫无目标地在江湖上飘,兵荒马乱,天下纷纷,我东躲西奔,忙忙如惊弓之鸟,丧家之犬。”
“战乱灾祸,让所有人都变得凶残狡诈,喋血吸髓,所有的人都是心怀叵测,在黑暗中磨牙叽叽,一有机会就扑上去咬下别人一块肉……为父小小年纪,见识过太多的血腥罪恶,见识过太多的黑暗勾当……当时我的心理崩溃了……我自小被耳提面命的礼义廉耻在人世间毫无踪影,我自小信奉的道德与秩序化为乌有……我崩溃了……也就是那时候我暗暗咬牙,既然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真善美,那就让我做最后一个真人吧,既然人世间容不下真善美,那就让我将‘真’封存在内心深处吧……从此我一生走不出这个病态的怪圈,我不再对世人说话,我沉默,也幸好我沉默,让我比别人容易躲过劫难,让我比别人多活了不少年……”
“讨饭,讨不到,到处都是饿死鬼,抢劫,没那个本事,偷盗,切不屑为,百般无奈,恰巧流落到采石矶,遇上皇上的队伍,投军求条生路……其实,十岁那年全家遭难后,我怕血,怕死尸,怕得发抖,怕得要命,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恰好皇上找马僮,我的这双小眼睛让皇上一见哈哈大笑,再加上为父整天不吐一字,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守着皇上的战马……那时皇上刚占据应天府,势力弱,军马珍贵,我这么认真,皇上非常喜欢……”
“连年战争最终逼得我无所遁形,我总不能永远做马僮吧,你死我活的残酷战争让我学会了战争,为父我躲在僻远之处偷看了数不清的拼杀,步兵,骑兵,轻骑兵,重骑兵,陆地飞腾的绿林好汉,暗地下绊的下三滥豪杰……各种战法,战技,我忍着强烈的恶心反胃,潜心琢磨,十四岁悟出了何家枪法,何家枪法长枪与手弩配合作战,要诀是疾攻快退,瞅准对手弱点,在敌人杀气勃发之前瞬间击杀,讲究远距离准确攻击,一击必杀,一击必退……”
“我看了你们三兄弟使的何家枪法,老大绵连小巧,善于在缠斗中寻找破绽,一招杀敌,老二的枪法力大沉勇,疾如闪电,悍勇无敌,老三的枪法勇往直前,杀气盈天,却攻守有序,严密有效,你们三人因各人的性格特点各有创新各有发展,符合何家枪人为枪先,人指挥枪的要义,深慰我怀……你们稍稍想一想就知道,当初我创这套枪法的出发点,就是保命,为何家保根留后,同时我也怕与敌人近距离拼命,因为我怕血,怕死……”
“后来积军功升官,领兵作战,形成自己特有的战术,我的战术提倡斗智不斗力,多看多想多了解,谋定后动,找出对手致命缺陷,一击致死。对阵冷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快躲。面对凶悍无匹的敌手,快退快逃,并不断地创造机会让敌手犯错误,暴露弱点,这一下机会就来了……我的战术说白了与何家枪要旨相同,都是因为我怕血,怕死打的滑头仗。”
“……扯远了,扯远了,为父这一生啊,太多太多的故事,太多太多的苦痛永远埋在心底,无人解说,今天提起话头就止不住了,有时午夜梦回,孤灯独坐,回想自己的大半生,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求生保命为第一目的,却选择了生死瞬间的军人职业,用死亡来逃生,一辈子怕血,怕死却成了百胜将军,被人奉为‘军中偶像’,称为‘沉默的百胜将军’,却是内心渴望说话惧怕打仗……如果允许的话,我真想大笑千声,长哭万句,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评价自己如何认识自己•••••••”
何小眼陷入短时沉默,何氏兄弟静静地听着,其中的故事有的听过,但大部分闻所未闻,他们心中的父亲本来就是勇敢与智慧的化身,是无敌的战神,是世人仰慕的偶像,世间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难得住的巨人!但现在……还能这样看待父亲吗?兄弟们茫然起来,沉思起来,暂时忘却刚才那个惨烈、悲情、沉重得让人绝望的话题,他们今天有个共同的预感,一生沉默得父亲将会继续大爆猛料,把兄弟们的精神炸得四分五裂,遍体鳞伤——但谁也不知道父亲下面会爆什么料——父亲太深奥,太神秘。
仰望夜空,人们看到星星月亮,苍狗白云,人们慨叹,浩翰的宇宙,宇宙的浩翰呀!但这远不是宇宙,远远不是宇宙,连宇宙的皮毛都算不上——父亲才是宇宙,四兄弟想,然后凝神听。
“人老了,就怀旧了,就啰啰嗦嗦,好了,我们言归正传吧,时间不多了,天快亮了。”父亲咧出有些歉意的笑意。
“为父这一生,不管如何曲折丛生,爷爷的嘱咐万不敢忘,我一定要为何家保种留后,不管用任何手段任何方式……刚才说到为父裁掉你们三兄弟军功,压制你们提拔,不让你们在京都享尊安逸的生活,我说过是为了保住尔等的性命,为何家保种留后,你们有谁知道原因,这是为什么?”
【昨天申请作者,今天通过审核,高兴,谢谢!上传两节,盼望看官喜欢。这是第一部的楔子,也是全篇的背景,交代小说中的人物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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