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纠葛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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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巷口的紫藤树已经打了苞,远远望去,碧绿交沓着层层叠叠的浓烈深紫,似乎一碰,就能挤出饱满的汁水,所以静静垂在那里,殷殷只管翘首。烟洛定睛望那一片颜色,发现了立在树下的韩丰,正自神色焦急的眺望,见她回来了,立时面露喜色。原本预备待赵匡义走了再偷溜出去的,难道出了什么变故?烟洛心波微乱,小手不自然的揪住了轻薄的衣角,韩丰已经快步迎了过来,小声回道:“小姐,你走后不久又有信来了,我托小勇去找你,好像你们没碰上。”
烟洛脸一白,急道:“真的?信在那里?”
韩丰退开一步,芥蒂的瞧了赵匡义一眼。烟洛才是醒觉,忙忙对赵匡义道:“今天谢谢你,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拉了韩丰就往自己宅子里跑。
赵匡义憋气,在后面恨恨的:“救你一次,倒跑得更快了!”
烟洛停了步,转头对他一笑,不经意的妩媚流淌眼梢眉间:“刚才还笑我铜臭,我瞧你才是,锱铢必较的,改日一定谢你便是!今日不送啦!”片刻进宅关门,不见了踪影。
赵匡义自个儿在紫藤树下立了一阵,修长的手无意贴了一下凉软软的沉淀艳色,心里还留着她的笑影子,酝酿了一段,终久生不出气来,扭头走了。一路唇角不觉浅浅推开,绝世惊心的艳美,让一路的老小姑娘们稀里哗啦口水掉了一地。
烟洛却是迫不及待取出了信纸,看了一遍,眼睛瞪圆,无法置信,呆了一分钟,再细读一遍。突然,疯了似的,猛地一把抱住韩丰,大笑大叫:“太好了太好了,丰丰小宝贝,我真是爱死你了!”韩丰的小脸红的,简直媲美那煮熟的蟹。小心脏跳得七零八落的,结结巴巴问道:“小,小姐,究竟什么事?”
烟洛放开他,再看一次那信。还是那有灵气的漂亮字体,仍是简单明了;
突有急事,约会取消。
解题一事,永不再提。
唐突佳人,憾……
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着,就放过她了?她今天吓得心肝脾肺肾统统都快出了问题,这个解题的人,却不再要求见面,看起来也不准备泄露出答案。就这么,容她消停过日子了?到底是为什么?那人到底是谁?这么想着,心里蓦然出现一个玉白飘逸的身影。摇头暗笑自己花痴,见个气质好的人就会乱联想。只是眼下,自己算不算劫后余生?不对,还是该小心提防,万一这人哪天一反悔,她岂不还是要糟?接下来,该进宫去见一次符宁,就说现在市井传的太过夸张可笑,自己怕闹出什么笑话来,就此解除了题目。反正闹了这么久,那些想娶她的人没一个答出,他们都是有身份的贵族子弟,不会好意思再旧事重提的。先下手为强!相信自己一段时间之内,应该安全无忧了。日后柴荣那边再想点别的方法,拖延婚事便是。边盘算着,边微微叹气:她本来不喜欢算计,却为了自己的自由被逼得不得不步步为营,生活不艰辛,就是心累得很。(你就知足吧,没穿个丫头命不错了!)
韩丰嗫嗫道:“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烟洛瞧他着急,揉揉他的头发,轻声说:“原本,给你信的人答出了我三道问题,又约我见面。不过现在,那个可以娶我的家伙说没空见我了!这事你一定要帮我保密,若传出一点风声,我保准要糟。今天一切,咱们就当作从未发生!”揉紧信纸,一会儿进屋去了再烧掉它,毁尸灭迹总要做得干干净净才行。
韩丰吓得歪了歪身子,立马提出了个疑问:“小姐,如果他是骗你的怎么办?”
烟洛耸肩,“还能怎么办?我也根本不知道送信的人是谁,再担心也是白担心,不如顺其自然算了。”
“可,可是,如果真有人答出了题目……”韩丰仍旧是惶急。
烟洛突然勾勾小手指,对懵懂凑近的韩丰明媚一笑,满眼狡诘:“大不了,还能逃婚去。实在被逼急了,带足了银子,姐姐带你去闯荡江湖啊!”
“带我?”韩丰愣愣的,指指鼻子。
“当然啦,说好我做事你放心!怎么也不会少了你小子的。”烟洛心里倒真是这么想。虽然苏府里人人都待她真心,但是这些人的根基多半都在这开封城,若真陪自己逃跑,岂不骨肉离散?倒是韩丰,也是孤鬼一个,他们可以姐弟相称两人相依为命,有了韩丰在身边,总不会那么孤单。
“小姐……”韩丰头一埋,有点鼻音浓浓的:“我一辈子跟着你!”
烟洛笑颜如花,亲昵地在他脑门弹了一计。作狠道:“叫姐姐!要不,就抬头让我看你的小花脸!”
韩丰猛摇头,拿衣襟胡蹭了一下眼睛。烟洛慌了手脚,揪揪他的鼻子,又哄又劝:“好了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我也不想弹你那么重的,疼吗?来,给揉揉!随便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还不成吗?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说哭鼻子就哭鼻子的?”她只是小占一下他的便宜而已,不用搞得这么严重吧。
韩丰被她折腾,憋了半日不说话,等到终于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了,低低的羞涩的,唤了一声:“姐姐!”
烟洛顿了一下,韩丰抬了眼,微红的眶子,漆黑的眸里蓄着满泻的信赖与眷恋。烟洛忽觉酸暖入喉,嘴角却使劲的扬起,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裳,哑声道:“呃,傻弟弟,以后,记得要跟紧我哦。”
一时间风起霞涌,青蓝色的天空一点点地被绛红所浸透,云层无声地浮动滑行,成带成絮,都是灿烂的颜色。韩丰面对着云一般变幻莫测的女孩,用力的点头,就似许了个一生一世的誓言。那一刻起,他的心里认准了一件事,苏烟洛,是他的亲人,是他最重要的人,是耗尽他的生命,都要永远跟随珍惜守护的人……
不知不觉,流水般的日子滑入谷雨时节。天气渐暖,满川烟草,一池风絮,梅子黄时雨。烟洛又去求了符宁,没见到姐夫。隔了几日,却有皇上的旨意给那些要求婚的孩子们,大意是这样的:洛兰郡主自幼多病,经常还在吃药。上次过大年的以后,又病倒了,皇上皇后都很担心滴,要等她把身子养好再提婚嫁的事。钦此!
烟洛只道是符宁维护,真正感激,进宫去谢恩。符宁披着雉纹坎肩,环佩雍容,拉她坐到身侧,风轻云淡道:“妹妹,你才识过人,真正帮了皇上几次。姐姐这么做,算得什么呢?”
烟洛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隐隐觉得别扭:“反正全靠姐姐,烟洛此番才能得以保全,不必被逼着找个不喜欢的人嫁了。”
符宁摇摇头,道:“何必这么说?这次还是皇上心愿变了,才可以保得下你。不过你一段时间不要太过活跃,才说了你是病着,若是经常在外走动让人瞧去了,倒伤了皇上的面子。你那儿,更加不好交差了。”
烟洛点头,恍着眼,屋里兀自里流着些薰香的烟痕,缥缥缈缈的,为自己的红香衫子笼上了几丝犹疑的气氛,凝神看它,它却又几丝几丝的,散淡泻向义姐那边,化作隐约的不安在符宁的目中吞吐来去。无端的心里一沉,不敢再想,道:“烟洛晓得!这阵子一定多加注意,不会惹事的。”伸手取了细瓷描金的茶盏,一下一下的掭着茶盖,却是第一次,面对着义姐有些个拘紧无话。偷眼打量符宁,她亦是扣茶不饮,分明的心思不属。心里闷闷,想要问,却又无从问起,只好起身:“姐姐,烟洛最近打点生意方面,很是忙碌。今天就先告辞了。”
符宁回过神来,仍是留她,语气却似乎带了点淡淡:“难得进来,还是用了晚膳再走吧。”
烟洛只是摇头轻笑:“不必了。实在府里事多,下次再来看姐姐便是了!”
符宁蹙眉,想说什么又住了口,叹了口气:“妹妹……我送你……”
果真陪着烟洛出了寝宫,沿着华丽的走廊一路往前,后面跟着一些太监宫女。淅淅梭梭,只有雨声斑驳,凝重的一路敲打廊檐。人那一点点呼吸声音,也被压了个干净,只是小着心放轻放缓了呼吸,却又快要上不来气。快到走廊尽头,烟洛实在郁闷,突然停步,探身到廊外,拾了一块小石子。符宁被她挡住去路,也是顿住脚步,问:“妹妹,你干什么?”

烟洛握紧小石子,在石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自己踏进那白白的印里,抬头,明眸晶亮,飞快地对符宁道:“姐姐,这个圈圈,便是烟洛的心。它很小也很简单,容得下的容不下的,姐姐应该早就明了。今日春雨为证,烟洛可以起誓。”信也罢不信也罢,是自己胡乱猜测也罢,是事实也罢。她该说该做的,只能到此了。烟洛暗叹一声,拜别符宁转身往雨里去。背后却送来符宁一声言语,清幽带了点暖意:“烟洛心意,为姐晓得!”
回头看向符宁,大周皇后一身金璧的荣光,隔着烟雨凄迷,兀自的妍丽无双。重换了活泼些的调子:“姐姐,保重身子。烟洛改日再来!”心情仍是摆不脱的沉了一些,总觉得这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待了两日,天儿勉强晴了。只是淡淡的日头,稍远的地方总还带着瓦青的影子,让人不由得牵心。烟洛不想去宫中,也不敢出门怕惹了祸事,就干脆和小勇他们待在院子里修剪花草。忙活了一个上午,桂树去了杂枝,郁郁蓬蓬顶了许多小叶,几株牡丹也剪了枝,袅婷的立着,小池里的残莲败叶清理干净,如果不只是飞快地睃一眼,清澈的水面底下,其实已经拔出了几根暗暗的影子,是今夏的莲叶。
烟洛穿了简便的粗布衣服,一头长发挽成两个最简单的双环,却是一丝宝钿也不用,只一张不施脂粉的小脸,纯净而明朗。小勇正领着做最后的打扫,不再让她插手。秋萍端了黑漆彩描牡丹的托盘,白瓷碗里是热腾腾的蛋花米酒,轻言细语:“小姐,忙过了晌午了,也没吃点东西。先喝点热的,我已经打发张妈把蛋黄小包热上了。”
烟洛笑笑接了过来,预备坐在身后平坦的假山石上。韩丰从一边过来,左手拿着扫帚,右手递过一个绵软的椅垫。秋萍接了过来,为烟洛铺垫好:“石上凉,仔细坐久了生病。”
烟洛抿了嘴,拿这些个人的悉心没有办法,顺势坐了,嗨气道:“我又不是个糖人儿,碰碰就坏了。哪里这么娇弱了?”
秋萍和韩丰互往一眼,自动过滤掉小姐的抱怨。韩丰自到一边去打扫,烟洛遂拈了细巧的勺子,连舀了几勺甜甜的米酒送进唇齿之中,满足的吸气。秋萍守在一旁,抓了机会耳边碎碎念了几句:“小姐,近日里都不用去宫中了吗?”
“哦,最近不用。”
“这几日颇有些人带了礼来拜府,似乎都是有权势的官员,小姐通通不见,是否妥当呢?”
“当然了,见一个不见一个才更不妥当。皇后对外说我病了,不宜年内婚配。大家不过打着探病的幌子过来献一道殷情,礼物收下就行,咱们自己玩着乐着,乖乖在家韬光养晦。我心里有数,没事情的。”
“是吧……”秋萍瞧了瞧烟洛怪机灵的样子,忍不住一笑:“这个打扮,倒似个小丫头了。”
回了秋萍一笑:“本来丫头也挺好的!”
“天下哪有这么出格的丫头?小姐你啊,真是磨人呢!”这一句,倒像是有感而发。
烟洛奇怪的瞥了秋萍一眼,明澈的眸中登时一点戏谑:“我听着,怎么很像潘大哥的口吻哪?”
一片淡淡的红晕,慢慢爬了秋萍一脸,她却弱弱的叹了口气道:“小姐,不要取笑秋萍了!”
烟洛不闹着玩了,摇摇头认真说:“怎么说取笑?如果喜欢,接受了不就行了。我看潘大哥和你就很谈得来。”
秋萍黑白分明的眼里清愁一荡,道:“潘将军和秋萍,身份天差地别,秋萍不敢妄想。”
烟洛一怔,才想要反驳。秋萍却又道:“倒是小姐,赵家两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为什么你当年还逃掉了呢?”
烟洛不觉放了小碗,耸了耸肩,本想说“我和你不一样!”,转念一想,自己比之秋萍,也许更加缺乏勇气,所以才不敢承认爱上,只顾遮住眼睛蒙住心,对一切视而不见。垂了头,半是沮丧:“我不知道。”
“噢?小姐,秋萍冒昧问一句,到底小姐中意赵将军还是他的弟弟呢?”
烟洛闷了半天,柳眉蹙起,好一会子才重开了口,回答虽然坚定,语调却更是颓丧:“从头到尾,都是赵大哥一人!”她不是滥情的女子,也绝对不会把任何情感错认为爱情。只是她对爱情的要求,在这个遥远的时代,显得太过奢侈。
“既然如此,我看赵将军应该也对小姐颇有情意,否则怎么会一直煞费苦心的护着你,为何小姐却拒他于千里呢?”
“因为,因为……”烟洛重复了几次“因为”,却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便是答出来了,又有谁会真的理解呢?手指不自觉抠进巨石的缝隙里,夹住吃了痛,却是怎样也退不出来。心里一阵气苦,话说得更加狠绝断然:“反正我们就是不可能。他有家有业,一样也放不开手。我跟了他,一定会自暴自弃自己苦恼。现在他待我越好,我便越是难受,还不如干脆找个清静地方隐居,再也不见让我堵心堵肺的人,才能活得心平气和,快乐自在!”
秋萍“啊”了一声,轻轻掩了口。良久才出了一句,细细道:“小姐,其实天下哪有那么多正正合意的事。该说小姐太聪明,还是太痴呢?”
烟洛可怜兮兮的咧嘴苦笑,自嘲道:“我是太神经!女人对感情,总是要求得太多,可惜男人能给的,总是太少。”
秋萍叹了一声,也挨身坐下来,和烟洛两人并了排琢磨心事,一时两人似入了定,都缄默无语。过了一会子,大勇匆匆的经过,转过来才睨见了躲在山石后面的烟洛和秋萍,“咦”了一声,道:“这大冷的天,小姐在这里做什么?”
秋萍才发现自己也愣住了神,忙得敛身起来,去搀烟洛:“小姐,外面是还太冷,咱们去屋里吧,包子也该蒸热了。”一面问大勇:“哪里去了?大伙忙了一早,也没见你踪影。”
“哦,刘管家派我去送趟货啊。”大勇答言着,却记起什么似的,对烟洛道:“小姐,我在门口撞到了赵将军呢……”
“什么?”烟洛和秋萍同时一惊,秋萍手中托盘滑脱了,锵啷啷瓷碗瓷勺砸了个一地粉碎,倒似把人心一贯而下,摔了,疼了,四分五裂收不回神来。
大勇不解,老实答道:“他走得很急,差点撞上了我。不是病了吧?精神看起来很糟呢!”
秋萍赶忙使个眼色,不许大勇再讲。烟洛立着,咬紧了牙忍住这就飞奔出去找他的冲动。良久,方木楞楞抬眼望望秋萍,稀薄的阳光照着她的脸,她的面色和身后的青白石头不相上下,软语一句,疲倦而失温:“你说,我为什么就要这么折腾人呢……”摇摇头,自己晃晃悠悠进屋去了。
两日后,朝中传来消息。柴荣点了十万大军,征讨南唐。赵都虞原本负责后援,临到末了,却自告奋勇领兵去了最前沿,只带了人数不太多的冲锋的骑兵团,匆匆奔赴战场。
走的那一日,城外天地青青,萧萧荡荡。赵匡胤披了红袍金甲,腰际系着紫金盘龙双剑,英姿飒飒夺人。身下一头簇着红缨的黑马,彪悍而健壮,一般的威风凛凛。大军莽莽前行,他故意稍稍落在队后,踏了几步,不觉回首眺望初春的东京。
不见还好,只是见了,眸中立时似被刺了一下,漾出一**深浓的忧伤,欲藏也隐藏不住,只是沉沉广广探不到边际。立了一刻,或是两刻,没人计较搭理。心中却似转过了轮回无数,次次第第的,都是她的影子。末了,唇角终是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握定了宝剑,倏然猛抽一鞭,飞一般狂驰而去,至始至终,一语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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