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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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月半,赵匡义终于露面了。初夏绵长的白昼,恍恍亮亮的,半丝风儿都没有,他闯了来,却是浑浑噩噩一身酒气。烟洛早知无法避免这一番对峙,只得深吸口气。嘱咐喜儿去做些酸汤,先端了浓酽酽的茶,搁在他手边的勾花木几上。
赵匡义根本看都不看,就手一扫,把那细溜溜的白瓷茶盅茶盖扒了一地。烟洛点一点头,声音清凉凉的:“秋萍,上茶!”
茶端了上来,稳稳当当的落在小几上,转眼又是粉身碎骨。
“上茶!”
满地的残渣又招手了,引得那杯茶也连杯带水带叶飞奔了去地上团聚。
咬牙:“上茶!”
赵匡义终于挥不了手了,狼狈的吼道:“好,你狠!”擎了杯一饮而尽,原以为会被烫裂了喉咙,入口却是微温浅苦,甘泉般滋润了干涸的喉。突然心里就疼得厉害,脸煞白了起来。低了头,一个个字似乎有了独立的意思,在空气里自由组合,却拼也拼不拢去:“你,你们……他……”
烟洛叹了口气。虽然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她只爱过一人。然而和赵匡义相处得久了,他霸道任性疯狂强势,待她却的确是真心真意。自己早没办法刻意的讨厌疏远,却把他认作了朋友。但这一次,她必须坦白个清楚彻底,否则对他而言也太不公平。定一定神,轻声道:“我决定喜欢他。”
赵匡义果然一震,抬起布了血丝的眼,愣愣的。
烟洛真的从不相信什么爱情能够变友情之类的废话,这一刀子下去,也回不了头,也不能带了心软,硬声道:“赵匡义,对不起了!”不是不想等你,只是心不在你身上,等你变得出色又有何用?
赵匡义不由得手一松,杯盏应声落地,正好和地下面的稀里哗啦配了一套。他却被响动惊醒了,骤然扬起了嘴角,讥嘲万分:“你有什么不对?你不过是甘心情愿做他的情妇,自己作践自己罢了。”
就似蛇被狠狠击中了七寸,烟洛略晃了一下,带了痛睁圆了眼。想了一刻,他也没说错什么,于是一径垂了鸦羽般的睫,幽幽道:“即使如此,也不用你管!”她想过,如若赵大哥日后作了皇帝,必会拥有无数的女人,那时她是绝对无法接受。她和他是注定无法长久,只不过不知何时会结束而已。她既决定要装傻,就装个彻底,何必再多思多虑,走一步算一步便了。
赵匡义真想一把掐死面前的女子,她盈盈立着,一身起着浅金蝴蝶暗纹的褶绉轻纱,斜斜的淡红莲花簪子,洒下几穗恍金的梢子,兀自风流婀娜,晃晃漾漾,梦一般的美好。可恨昨夜的酒,一杯杯都是骗人的清水,让他神志如此清晰,不用费神,便把她的柔声细语听个仔仔细细无一遗漏。她就是不要他,他再好再出色,她就是死心塌地欢喜着大哥。心脏似被一团乌黑裹紧,愈来愈紧,愈来愈重,弄得自己呼吸困难。只能面色难堪的瞪她,越瞪心里却越是一片惨痛。
烟洛无可奈何,有心要劝,却又踌躇不敢上前。层叠的纱裙只是波浪般的轻摆,却上不得岸去。狠了狠心,回身吩咐道:“大勇,备车。”
走了过来,笔直瞧进赵匡义的眼瞳:“匡义,你自己保重!”转身去了,再没有半丝留恋。
行到门口,听到一句嘶声,冰到人的骨髓里头:“苏烟洛,你定会后悔的!”
他的口气太阴冷,他的恨意太强烈。烟洛顿了一顿,虽然心底蓬蓬的不安茁壮而出,到底没有回头,向了外间的青木香花,一径决绝去了。
赵匡义跌坐在椅上,痴了片刻,踉跄站起,无意间一抬头,却把过来搀扶的大勇吓了一跳——他泠泠的眼里,无边无涯,只余了一片墨黑色沼泽,沉沉的,仿佛要吞没了所有。
自那以后,赵匡义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未出现。
整个夏季,烟洛基本就在府里店里活动,连皇宫都去得不多。
她和赵匡胤相处,自然融洽,只是赵大哥从来君子得很,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瓷器,除了偶尔的拥抱与轻吻,对她不动分毫。有时候烟洛都奇了怪了,背了小手滑稽的盯着他左看右看,问他是不是圣人转世。赵匡胤但笑不语,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自然是想要她完完全全的属于自己。只是情到深处,更加不舍得委屈了她。自然宁可咬牙禁着自己,也不愿冒险,因为侵犯了她,而伤害了她。她是他的珍宝,他心甘情愿忍住冲动,也不愿她半分勉强。何况能守着她的笑容她的心,在他,已经足够满足欣悦。
这样子下去,他们之间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连烟洛也是疑惑。只是赵大哥不逼她,她嘴上不说,心里,仍是放下了忐忑,颇有几分感激的。
赵大哥军务繁忙,有时一整周都分不开身。说也怪了,只要自己想要个什么新奇东西,多则两周少则半日,他总能给她捎来,坐在一边含了笑,细细欣赏她耀彩的眸子,仿佛她才是最最奇特的那样东西,表情柔和的醉人。
不过烟洛和他终是不太方便时常见面,烟洛把心思也放到自己的生意上,每日小算盘打得噼哩啪啦。赚钱多了,那些银票便变成了数字,不再有刺激感觉。烟洛终于待得闷了,计划着,这两天去城东的“古吹台”逛逛,带上大伙一起,权当秋游了。兴致勃勃与秋萍商量,秋萍边扫尘边问:“潘将军一直负责小姐的安全,是不是要通报一声?”
“哦!”烟洛挑眉思忖,这大半年来也甚是安定,几乎忘了还有军士一直在周围护着。自然点头,叫了大勇去请示潘美。
过了一阵子,人回来了。大勇身后面,却站着赵匡胤,含笑的眼,挺朗的眉:“丫头,无聊了?想出去逛逛?”
烟洛惊喜了一下,马上重色轻友了:“大哥,你怎么有空?”
赵匡胤温然看着她,有点心疼:“最近太忙了,今日补给你!”
“好啊!”快快活活的调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他陪着,至少吃好喝好心情好!
两个人,两匹马。
秋阳高挂,落叶成蝶。烟洛的那匹白马有付纯铜的响铃,一走,便悠悠然轻晃,洒一串古朴的哑亮。马的缰绳,始终在赵匡胤的手里,看不出用了力,却被牢牢握着。烟洛的马骑得还是很烂,但是只要赵大哥在身边,总是无比的安心。为了怕被人认出,她特地作了简单的小子打扮。不施脂粉,系一方玉色的头巾,着一身青青的宽袍长衫。坐在马上,倒不显矮小,越发得面如傅粉,唇似涂朱,整一个翩翩佳公子。赵匡胤不时注意着她,见到路边的大姑娘小婶子望着烟洛一副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的馋样,不禁失笑。烟洛冲他扮鬼脸,非常大方的一路放电,得意洋洋。
终于转入了林间,人便少了。烟洛垮肩,吁口气:“累死了!”
“累了?要不要喝水?”
“不用,我只是眼睛眨得累!”她容易么她,为了不辜负一群fans的期望,她的眼睫毛挥动频率平均达到一分钟八十上下,换谁也得眼皮抽筋,她不是都靠着顽强的意志挺过来了?
赵匡胤忍俊不禁:“丫头,你那一路却是为何?”
哼!你是帅哥当惯了,哪里能体会到我初当帅哥的自豪心态。烟洛白他一眼,口气欠扁:“大家都那么热情,我怎么能不回报一下社会呢?我眨眨眼,一路至少有上百个女子要平均乐上一天,多么划算!”要是有诺贝尔维护女性芳心大奖,麻烦颁给她先!(你死不要脸……)
“丫头……”赵匡胤摇头,无可奈何的看她。烟洛甩出个风流公子的眼神,明眸里勾人的星光闪闪,末了没憋住,自己先笑得喘不上气。粉粉的皮肤下面一层淡淡的红润,小嘴润泽娇艳,说不出的可口动人。
赵匡胤瞧她,轻咧嘴角却渐渐微抿。和她一起,总有层出不穷的新鲜。自己被她吸引,第一次情不自禁无法自拔,小心的呵着护着,却又时刻担心她并不快乐:“丫头,记不记得我问过你,想要怎么样的生活?”
烟洛一顿,却失笑了:“大哥还记得吗?烟洛说过什么?”
“你说,你想自由自在,爱我所爱。”那句话,让他无比震惊,记忆犹新。
“是吗?大哥记性真好!”

“那……”赵匡胤缰绳一紧,勒住了马。凝视着烟洛的眼,满心怜惜:“现在呢?”
烟洛瞅他一眼,表情却是微泛了苦涩:“咱们一定要谈这个话题吗?说说笑笑,吃吃闹闹,能够相对着,便开心相对。大哥追根问底,却叫烟洛如何答复?”
赵匡胤微微失神,瞧着烟洛说不出话来。沿山的斑斓,在她身后如昂贵的织锦蔓延,华丽绚烂。唯独她,缥缥缈缈,独立不驯,似这山间脱化出的精魂,让人抓不住又舍不下。心中涌起极度的不安,半晌,悄握紧了拳,轻语道:“我懂了,只要你快乐就好。”
烟洛愣了一瞬,把手递给赵匡胤:“抱我过去!”
“……”赵匡胤发呆。
再伸手,“抱我过去你那边!”
赵匡胤迟疑伸臂,却仍是毫不费力,便把烟洛安妥地放在自己身前马上。烟洛回头,水漾的眸里一点漆黑,清澈见底:“这是第一次,我也只做一次,你记得。”不等赵匡胤反应过来,烟洛已经反手围住他的腰,如花瓣般的唇,在他胸口吻了一下。抬头认真对他讲:“这是我的咒语,这里,从今以后念起我只可以快乐轻松,不该有任何痛楚。否则,罚我十倍的痛苦!”
赵匡胤立时急了,双手捏紧烟洛,慌忙道:“丫头,快些收了回去,我不许!”
烟洛乖乖的靠定了他的肩膀,安静得笑了笑:“所谓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烟洛求得也不多,大哥可能明白?”
赵匡胤又是焦急又是怜惜,只能拥紧了温暖着她,轻吟一声:“丫头,你一定要快乐!否则我……”
“你放心,至少现在,我仍是开心!”
心意怡怡,一阵山风兜了过来,朱叶艳似红花,黄叶恰如金菊,飞旋围绕,壮观潇洒,便似万蝶起舞,拥花逐水……
晚饭前回了苏府,曹彬来了,远远的大嗓门:“郡主,符皇后有请呢!快随我入宫去!”
烟洛自那日与符宁雨里一番对话,心里多少有些后怕疙瘩,去宫里的次数也少了,算算也有快两个月没见到符宁。难得符宁亲传,扪心自问,却是喜忧参半。匆匆睨了赵匡胤一眼,道:“大哥留一下,我自己酿了些葡萄酒,味道不错,让喜儿装给你!”
换了女装,顺势把发再挽紧了些,匀了匀脸,叫了喜儿吩咐她分些葡萄酒出来。连带曹彬的那份也准备好,送去曹将军府上。曹彬听说有白喝的酒,自然是乐。和赵匡胤打了招呼,呼啦啦带着烟洛去了。
进了后宫,烟洛的心便稍稍提了起来。开门,却是一阵香脂熏风迎上来,鲜活的兜住了烟洛:“想死我了想死我了!烟洛妹妹,你没良心,都不再去找我!”
烟洛一笑,符晶啊,千年不改的热情洋溢。回手也环住她,学道:“想死我了想死我了,晶姐姐才没良心,也不来东京瞧我!”
符宁在后面扑哧笑了,道:“一大一小,都没正经!”
烟洛望向符宁,义姐温和回望着她,却没有自己担心的探试。心下一松,过来给符宁见礼:“见过姐姐,这段时间一向可好?烟洛很是挂念!”
“挂念我,就该常来,怎么姐姐不招你,你便犯懒不肯进来?”符宁玉指微扬,细心挑起烟洛发上一点落叶,念叨:“也不知是什么转世的,总弄得自己脏兮兮。哪里像个姑娘家!”
烟洛抬头,与符宁视线相交,几分相知相惜,暗暗流转,仿若一切如昔。忍不住道:“姐姐,烟洛想起了一句佛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符宁一怔,片刻一笑,百媚横生:“妹妹,我也想到一个故事。和尚师徒二人雨天赶路,在河边遇见一个娇怯的娘子,自己无法渡河,彷徨焦急。老和尚二话不说就背了小娘子过河,然后师徒二人继续赶路。走出许久,小和尚却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老和尚道,师傅,她是女子,你怎么可以背她过河?老和尚对徒弟道,走了这么远了,我都放下了,你还放不下吗?”
烟洛垂头默念符宁的话,突然一夕通透,笑道:“烟洛明白啦,谢姐姐点化!”再看符宁,坦然温柔,果然还是那个对自己有情有义的好姐姐,心情霎时轻松无比。
符晶插进来嚷嚷:“什么一堆大和尚小和尚泥巴灰尘的?哑谜打得太深啦,快给我说明白。”
烟洛和符宁异口同声:“你明白不了的!”
把个符晶气得鼓鼓的,跳脚去逮烟洛,抓过来一通蹂躏咯吱:“敢取笑我,你死定了你!”
烟洛笑得喘不上气,讨饶:“不敢了不敢了,晶姐姐饶了我吧。我发誓给你说个最好的故事!”
符晶这才松手,摇晃她:“你说的,我要听个最好的。”
烟洛起身,顺顺头发,对符宁道:“华仔呢?这故事好听着呢,不能少了华仔的份。”
符宁笑着叫人带了华仔过来。华仔来了,肉乎乎的,黑头发亮眼睛,摇摇晃晃的往烟洛怀里扑,奶声奶气的叫:“姨姨抱!”烟洛心情大好,把华仔抱个满怀,笑着问,“乖,想姨姨了没有?”
“想……”华仔扳手指,“想姨姨给的甜糕!”
“你就挂住吃!”烟洛立马愤愤然,符宁符晶都拿锦帕子捂了嘴,太监宫女更是直接乐歪了嘴。烟洛瞥了大伙一眼,不理,装模作样抱着华仔坐好:“乖,今天不吃甜糕,姨姨给讲个大和尚取经的故事,好不好?”
“好!”到底是小孩子,对故事也很有兴趣。烟洛笑眯眯的,开始娓娓叙述:“从前啊,有个小和尚,他的身世……”
午后日长风静,只偶尔几声鸟鸣,华仔听着故事,眼睛先瞪得滚圆,听了一段,渐渐困了,想睡又舍不得,后来坚持不住,就窝着小身子在烟洛怀里睡着了,也不觉得姿势别扭不舒服。烟洛放轻了声音,符宁示意宫女将华仔抱到床上去睡。自己领了烟洛符晶出了寝宫,往后花园里去。一出了门,符晶就忍耐不住连连发问:“那个坏白骨精最后吃到了唐僧肉没有?孙悟空回去了没有?你倒是快说啊?”
烟洛有意吊她胃口,打个哈欠,“哦,说了半天,累了,好想休息一下。”
符宁微笑着看符晶着急,帮口道:“还卖官子?快讲,说好了今天有你的好吃的。”
烟洛眼珠一转,贼贼的笑:“原来姐姐也是着急知道呢,怎么不明讲?皇后娘娘有命,别说说故事了,上刀山下油锅,烟洛莫敢不从!”
所有人都一边偷乐,符宁点着烟洛的额:“就把你伶俐的,坏丫头!罚你今天把故事说完!”
“那怎么可能?故事很长呢!”烟洛惨叫。
“我管你!你不说完今儿不许走!”符晶蛮横的声音。
“啊啊啊……自掘坟墓啊……”惨叫连连。
天高云淡,风飞叶阔,配着一点怪声,却显得无比轻松,自在如行云流水。
柴荣停在后花园口没有进去,也不许人声张,阴地里站着,听了几句故事几句闲话,想了一回,却笑一声,手一摆又原路回去了。
……
三日后。
城西一片竹林子里,翠竹竿竿挺秀,绿意盎然。
一个红衫的少女笑得开心爽朗:“赵匡义,你先到了?很久不见呢!”
背对着她的少年,身形挺而脆,却无端端的传给人一股股冷意。转过头来,秀美的轮廓,眼睛无可觉察的妖异的闪了一闪,声调平平:“很久不见,符小娘子一向可好?”
“当然好啦!你呢?你娘子去……我是说,你们一家都好吗?赵大哥还好吧?”
那少年神秘的一扯嘴角,低声笑道:“他自然好!他和洛兰郡主两个,快活得很了!”
“什,什么?”
“没什么。你难得来,不如今日我做东,请你游船汴河。”
“哦,好,好啊。”符晶愣一愣神,有些心思不属,脚下不停,到底还是追了绝色的少年一路去了。
赵匡义行在前面,满目竹叶依依,风过便轻轻摇摆,像极了她的丝裙,一寸一寸的,荡漾人心。猛地闭一闭眼,压下了心头一阵烦乱,咬了牙步伐迈得更快,几乎忘了身后有人。
苏烟洛,我决不把你让给任何人,哪怕那人是大哥,也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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