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泛舟忆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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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二伫立船头,望着两岸的群山如粗笨的巨兽缓缓地向后走去,他禁不住想起了家乡那方的山山水水,想起了卧病在床的母亲。
对儿子而言,母亲就是村头的那棵温暖而宽容的大榕树,它挡住炎炎烈日,遮住狂风暴雨,令每一个外出的游子都有安全感和归属感。她不仅生了刘义,还给了刘义第二次生命。
他十二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早上,天刚蒙蒙亮,他就和母亲到地里干活。才开工不久,因为肚子不舒服,他跑到旁边的茅草丛里解手,没料才蹲下去,草丛中一条姆指粗的饭铲头——当地的一种毒蛇——呼地窜出来,一口就咬在了他左手的小臂上,他猛地伸出右手,狠狠地抓住了毒蛇的脖子,抡起来狠命地摔几下,将毒蛇摔死了。
母亲看到这情景,急忙跑过来,从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将刘二的手臂紧紧绑住,再用嘴紧贴到刘二的伤口上,用力地着,吸出了一口又一口暗红的鲜血。尽管如此,刘二的手臂还是渐渐地变红、变紫、变黑。他紧咬着牙关,脸色也慢慢地青紫起来。
二啊,二啊!母亲急得满面脸通红,她那细小瘦弱的身躯,也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就背起了几乎已经和她一般高的儿子,飞快地往村里一个草医家赶去。刘二的神志变得迷糊起来,只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条小船上,小船航行在一条湍急的河流里。有一次,似乎母亲被什么磕倒了,他重重地摔下来,母亲柔软的身体却在下面垫住了他。但母亲就像一头倔强的母牛,从地上爬起来,背起他,又飞快往前赶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二才醒过来。他首先看到的,就是母亲那张张皇焦急的脸,一张红肿得有点变形的嘴巴,额角上一个栗子大的红肿的血包,眼里还饱噙着泪水。
娘!刘二轻轻地叫了一声。
二!娘激动地回了一声,一把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刘二事后才知道,他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母亲则守了他三天三夜。母亲为他毒血,嘴巴因为有点小伤口,也被感染得肿胀了好些天。
据村里那位草医说,要不是母亲的及时处置,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刘义的命。其实何止是刘二,就是周围几个村子里有许多小孩后生,也都是他母亲给与的第二次生命。
他母亲是个稳婆,平时受人之请,经常上门给产妇接生。从刘二记事起,她好像一直都在做这个。母亲曾经说过一件事:多年前冬日的一天,她到二十多里外的一个王姓富户去接生,那产妇是主人的大儿媳,产的又是第一胎,胎儿特别的巨大,自己折腾了一天一夜,孩子还没生下来,产妇却脸色青紫,气息越来就越微弱了。
眼看着自己就要当祖父了,眼看着就要出生的孙儿却生不下来,主人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东窜西跳,请托了好几个人,一台轿子辗转来到村里,找到了刘二母亲。母亲听说这样的情况,连轿也不坐,拔腿就往产妇那个村子跑。那抬空轿子只好在后面跟着赶回来。
人在哪里?人在哪里?一进产妇的家,母亲顾不上擦擦头上的汗,更顾不上喝主人送来的茶,一边问,一边解下背上装着接生工具的袋子。主人引进产妇房中。三九隆冬,主人为了御寒,门窗都关得死死的,房子中间还烧着一大盆红红的炭火,屋内十闷热。看那产妇,满面通红,口鼻翕动,眼看是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母亲乒乒乓乓打开所有的门窗,叫人搬掉火盆,主人一再强调,说是天气太冷了,这样会让产妇得病的。母亲大声喊起来:你还想要孙子吗?听到这种语气,主人只好照办。不一会,屋内浑浊的空气逐渐散去,产妇的呼吸竟神奇地慢慢变得顺畅起来。
母亲卷起衣袖,洗过双手,不由分说将众人赶出门外,关上房门。众人也不知母亲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由着她。大家惟有将耳朵贴在门缝里,倾听着房内的一动一静。
不出一锅烟工夫,房内随着一阵乒乓作响的敲击,产妇尖利地惨叫一声,房外众人的心一下提到喉咙里。大家连连拍门,连声追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母亲却在里面仍自忙活着,根本不作回答。

急不可奈的主人叫人去搬来一根大木头,砰地撞在房门上,坚实的红木门没能撞开,大家正要再撞第二次,母亲从突然打开一道门缝,伸出一只血糊糊的手,大声吼道:吵死了,别添乱了好不好?这吼声震得屋瓦也嗡嗡作响,大家愣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门又砰地关上了。
大家顿时屏住气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时间静静地流逝,就像过了很久很久。难堪的沉默带着巨大的疑问,像一堵巨大的阴云,重重地磐压在众人的心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主人实在是忍住了,朝房内高喊:到底怎样了?像是回应他似的,房内突然开突然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嘹亮激越,让门外那伙喉急火紧的人刹那安静下来。停了半晌,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老爷,恭喜了!
就这样,王家的媳妇为老爷生下了第一个孙子,且母子平安,全宅上下一片欢腾。
母亲忙完自己的事,收拾了工具就要回家。主人给她打赏了5两银子——这对贫苦的母亲来说,无异是一注巨大的横财了,但她只拿了主人另外包上的五斤白米和十只鸡蛋。拿去吧,主人还要将银子往母亲的口袋里塞。够了够了!母亲护着口袋,我平时就要这么多,这已经够我一家人吃三天了。她一边说,一边逃也似地跑出那户人家。让轿子送你吧,主人追着出来,但母亲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小兄弟,我来把舵,你去吃宵夜吧——
船老大陈天成一声呼叫,将刘二从回忆中惊醒。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确实是饿得肚皮贴背脊,头上也沁出冷汗来了。
刘二也不推辞,走进船舱,舱板上已打好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飘荡着诱人的香味。近年连岁灾荒,地里收成少,加上兵荒马乱,到处兵梳匪篦,人们都到了是饥寒交迫的地步,要吃到一餐好饭已十分困难。刘义赶路这两天,为了节省开支,他几乎不敢到路旁的村镇人家去买东西吃,只是饿了就啃带在小包袱里的几根老玉米,喝了就捧路边小溪里的水喝。
看到眼前这雪堆玉砌的白米粥,他口里马上涌满了青涎,目光也变得贪馋起来。他几乎是有点失态地一把捧起饭碗,咕噜噜一气喝了个精光,最后一抹嘴巴,道了声“吾该哂”,这才有点回味过来,原来这粥还不是一般的粥,而是鲜鱼粥,在城里可要卖好几文钱一碗的鲜鱼粥!
二哥,你肯定很饿了。陈天成的女儿在一旁盯着他,刘二听到陈天成叫她小名白妹。白妹看他吃完了一碗,马上又给他递过一碗。
一连三大碗热腾腾的鲜鱼粥下肚,刘二这才缓过神来。
粥好吃吧?是用我爹昨天打的红鲤鱼煲的。白妹望着刘二,笑眯眯地问。刘二这才发觉,也许因为白妹长得白白净净的,白得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才叫了这么个小名。看样子,她也就刚刚十岁出头。
我妈在广州开有个粥摊,生意很不错的呢。白妹眉毛弯弯、眼睛细细,笑起来就成了两段弧形,很像那种小泥人的脸。我爹说,全靠二哥你救了我们这条船,你可真厉害!就像是老天爷专门派来救我们似的。
你说话可真有意思!被白妹这么一说,刘义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可没什么本事,刚好熟悉这条水道,刚好经过这里,刚好又碰上你们罢了。
刚好刚好又刚好,这么多刚好啊!白妹格格格笑起来。刚好满天下大水,刚好遍地长芦芽。刚好鸭儿随水上,刚好满塘出荷花。
你这是说什么啊?刘二本来老粗一个,根本听不懂白妹说的是什么。这是唱本上的词,是我妈教我念的。喏——她随手拿出一本线装书,上面是粗大的石印汉字。
它们认得我,刘义笑了,我可不认得它们。我从来没读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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