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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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易坐在公交车上,虽然夏天马上就要过去,可车内却依旧非常炎热难耐。他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可周围的人实在太多,根本没有再多余的空间。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睛却转向窗外,到处是密集的车流和车道旁高高的摩登大楼,除了路旁的小树还能让人缓解一下炎热的痛苦外,整个城市都是暴露在剌眼的阳光下。
如果,可以选择,或许我不会再来这个城市吧。他收回目光,注视着前方,毫无焦点地注视。
他出生在北方,出生在北方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可他却偏偏向往着这个城市,这个位于长江中下游平原的炎热城市。
于是,高考结束填报志愿时,他在每一个志愿的后面都选报了座落在这个城市的大学。毫无置疑地,他被录取了。
录取他的是一所本科院校的专科,尽管只是专科,可他却依旧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他带着他的梦想一起来到这个城市,虽然当他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可他仍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
第二天,他去学校报到。在报名处已经排了一条很长的队伍,他默默地走到后面,跟着队伍一齐前进。可队伍前进的速度实在太慢,他有些耐不住,想找个人说说话,可他忘了,这里不是北方。北方各个省区的方言起码还有相通的地方,可南方话却不行,更何况它和北方话也没有相通的地方。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唇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摇了摇头,终于肯老老实实地排队。
在那里负责收钱的是一个地道的湖北人,他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好把银行卡和录取通知书递过去,而自己却一言不发。
终于办好了一切,他得到了一张收据和一把钥匙,钥匙上贴着一张写着房间号的小纸条。他苦笑了一下,没想到一万块钱只换来了这么两样东西。他摇摇头,离开了。
当木易千辛万苦地把行李拉到寝室时,里面已经有人了,那个人跑过来帮木易把行李放到木柜。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大声地喘气,两人对视一眼,却又都大声笑了起来。
“我叫木易,河南人。”
他耸耸肩说:“我叫林咏月,也是河南人。”
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起来,直到两人的肚子都咕噜咕噜地唱起了空城计。于是两个人决定去吃饭。
可他们转了一圈,都没有买到他想要的东西。木易想吃烩面,林咏月想吃炸酱面,可他们见到的,除了炒米便是蒸米,偏偏两人对米食都不感兴趣,
“受不了了!”林咏月大叫着,一头窜进一个热干面馆。木易站在门前了一眼那个牌子,拍了拍肚子,无奈地走了进却。好歹也是家面馆,总不能还有米食吧。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走到咏月的身边坐下去。
“想河南吗?”林咏月问。
“有一点儿。”木易回答道。
林咏月叹了一口气说:“我倒宁愿自己不是河南人。你知道吗?如果你是本地人,你考四百多分就可以上本科了。”
木易愣了一下,他考了五百多分才勉强能上这所学校的专科,而别人只考四百来分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拿本科通知书。他的手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那又怎么样?”木易微笑着说,可握筷子的手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有些发白。
林咏月苦笑着摇摇头,不说话,只是闷声吃着他的热干面。
木易也勉强笑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可欲言又止,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和林咏月一样闷声吃面。
到了晚上,木易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可电话响了半天却没有一个人接。
他有些担心地挂了电话,寝室中空荡荡的,唯一的室友林咏月出去上网去了。临走前林咏月还想拉他一起去,不过他拒绝了。
月光冷冷清清地照在他的身上,他仰起头,突然发现今天的月亮很圆。他原本不是一个恋家的人,可今天晚上他却开始思念起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家乡,还有那所学校,还有他的童年。
他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或许睡一觉,明天就会改变一切吧,想着想着,他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习惯性地醒来,打水、刷牙、洗脸。他突然发现离开了北方,可北方的习惯却依旧在支配着他,支配着他做完所有的流程。
他在食堂买了一份米,一份菜,一个人端到角落里默默地吃。许多人都争先恐后地买豆浆、买油条,他问了一下,一根油条竟然卖五毛,他缩了一下头,开始老老实实地吃饭,不过心里却在琢磨着自己是否以后也试着卖油条。
他只是一个中等人家的孩子,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他决不会花很多钱。可他却与身边的一切格格不入。周围尽是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和身穿时尚名牌的男孩子,相比之下,他的一切便显得很老土。
回到寝室,咏月还没有回来。他发现桌子有一张小纸条,便走过去念道:“八点在教学主楼S301室开会。”他扭头看了一下表,七点半。他决定提前去。
夏天的清晨总是很让人感觉惬意,有很多情侣躲在一边卿卿我我。木易装作没看见低着头一直往前走,他知道自己现在没有资格谈恋爱,或许十年后他可以,或许会更快一些,但决不是现在。
过了十几分钟,他终于到了S301室,推门走了进去,里面很多人,不过他一个都不认识。他微笑着向每一个点头示意,走到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对于陌生人他显然不愿意过分的亲近和接近,尽管他们将是他以后三年的同窗。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自我介绍说她姓张,以后将会是他们的班辅导员,等等。木易听得有些昏昏欲睡,可他知道他不能睡,起码不能现在睡,要给辅导员留下一个好印象,他知道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讲完了,开始有学生到讲台上自我介绍,可他实在太瞌睡了,几次头都要碰到桌子,但幸运的是他总是在悲剧发生的前一秒钟清醒过来。
他强打着精神盯着讲台上那个正滔滔不绝的家伙,想起了周星驰的那句“犹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突然,台上的那家伙在结束的时候说了句“我特讨厌河南人,他们太虚伪了!”
仿佛一桶冷水灌顶而下,木易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然后慢慢地但一步一步很稳也很坚定地走到讲台,不知何时,他的目光竟变得格外锐利,格外冰冷。
他扫视了一遍,然后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木易,河南人!”“河南”两个字他咬得很重,连带着整间教室的空气也变得冰冷沉重起来。
木易慢慢地走下去,他觉得胸口很闷,很压抑,肚子里有很多东西在翻滚,可他仍咬着嘴唇走回了座位。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那一个小时的,他看到别人都站起来走时,自己也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想了很多,也就是在那个月亮更圆的晚上,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然后第二天便退学了。
木易摇了摇头,想把这些凌乱的思绪甩掉,可却有更多的东西从脑海深处窜出来。
他从不自卑,但也从不自负。他就像许许多多的河南人一样,喜欢爽朗的笑,有点憨直,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或许这就是河南人的天性吧。
他终于站了起来,火车站已经到了。他费力地背起行李包,在拥挤的人群中硬是挤出了一条路。不论在哪里,公交车上总是需要用力挤吧。他自嘲地想,终于下了车。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城市,或许,这是他最后一眼再看这个城市了吧。
他笑一笑,扭头向候车厅走去,他不知道,他的脚步是何等的坚定,何等的沉重。
或许,这也是他的心情吧。
当他回到河南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漫天的星光灿烂地照着行色匆匆的人们,木易站在站台上,望着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已经做了,便不要后悔。
他刚走出车站便愣住了,由于是深夜,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空荡荡,可居然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夜里呼啸的风尖锐地划过那个人的脸庞,可他一动不动,恍如喜马拉雅山上最坚固的冰。
“穿越。”他喉咙里涌出一个名字,可话还未出口声音却呜咽了起来,这就是我的兄弟啊!他的眼睛有些湿润,却又很快风干了。
穿越走上来,拍着他的肩膀,可眼睛中却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像极了天上的星星。
“回来就好。”他一下子抱住了木易,嘴里不停地说,可终于忍不住,一道明亮的痕迹划住脸庞,一直延伸到地面。
木易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偷偷地抹掉了眼泪。
“以后有什么打算?”穿越问他。
“还能有什么打算,复习呗!”木易无奈地说。
“那好”,穿越点点头,说,“我给我们班主任说一下,过几天你就可以上课了。”
“不!”木易拒绝了,虽然他不想辜负朋友的一番好意,“我想换个环境。”
穿越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好,学校认识你的人很多,你要是回来,恐怕学习就会跟不上。”
木易嘴角抽搐了一下,以他的程度学习怎么会跟不上,他知道这是朋友在为他找一个最好的借口,这就是朋友,这就是兄弟!
穿越看了一下表对木易说:“快四点了,我要赶回去上早操,恐怕不能再陪你了。”
木易点了点头,穿越一直都是一个好学生,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好学生的代表,他已经为自己站了快一夜,也见到了自己,无论从哪方面说,他也该离开了。
木易和他告别,然后看看他的身影没入夜色中。
忽然,一滴泪掉下来,却又很快消融在夜色中。
回到家,家里一切如常,只是,木易似乎觉得,母亲的面容又苍老了几分,密密麻麻的黑发中竟夹杂着几根扎眼的白发。
木易忽然感到一阵心痛,他走过去,轻轻拔掉那几根白头发。
母亲看着那几根白发,忽然叹了一口气,可脸上却充满了笑容,她抚摸着儿子的脸庞,轻轻地说:“妈老了。”
木易忽然一阵心酸,他低下头,眼睛中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谈及复习的事,母亲摇了摇头,说:“没有准考证,人家不相信。”
木易从小都很懒,也很邋遢,东西随处乱丢,他取走档案后,便忘了准考证被他随手扔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这样吧,你买些东西找找你以前的班主任,让他帮帮忙。”
木易点了点头。对于母亲他一向很孝顺。
木易买了一些精制米,又买了一些营养品,去拜访他的老师。
老师把木易迎进了屋子,却一眼都不看他提的东西。
木易有些不安,和老师谈了一会儿,他便说出了他的来意。他本以为老师起码会想一下,谁料老师却痛快地答应了。木易悬着的心终于落实了,说话也不再拘谨。
老师问他为什么回来,他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把自己在南方的经历说了出来。其实他心里明白,他回来不过是为了赌一口气,如果硬要说还有什么,或许是因为他作为一个河南人的自尊吧。
老师冷笑着说:“地域差异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了,经济的发展和文化的迥异,本就决定了北方和南方的排斥。河南太穷了,所以河南人才精明了一些,不过这精明却沾染了一些市侩,所以南方人讨厌河南人。另外,河南人的血性也重了点,为了义气杀人抢劫都可以,对于那些先富起来的南方人这却是他们最不能容忍的。”
木易静静地听着老师的话,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河南穷,不市侩才怪。不过,对于老师说的血性他倒很赞同,河南人在外省是很团结的,一个人受了欺负,几十个人为他出头。或许,这也是南方人讨厌河南人的原因之一吧。
两人又谈了一些,木易看了看表,中午了,于是他向老师告辞。老师也不挽留,只是送他到了门口。
木易走在街上,看到了一个公共电话,心中忽然一动,走了过去,拨通了林咏月的手机。
过一会儿,林咏月那特有的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谁啊?”
木易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连他自己无法说清的情绪,他说:“是我,木易。”
他突然听到电话那边大叫了一声,林咏月的声音很快又传了过来:“回到河南了吗?在哪所学校复习呢?”
木易说出了一个地址,其实他也很舍不得这个在南方认识的朋友,或许河南人对河南,对河南人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情感吧。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便已到了春节。今年虽然是暖冬,可河南毕竟还是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地弥漫在空中。
木易看着外面的大雪,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温馨。刚才他接到了林咏月的信,咏月抱恐说,南方的雨很大,很多,可偏偏没有雪,所以他的同学竟然连雪都没有见过。
木易想笑,可却又为那些南方人感到悲哀,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也是可怜的。
北方其实也挺好的,起码还有雪,起码还有自己的这一帮子兄弟。木易想。
教室里很静,只有外面雪花落在地上簌籁的声音。他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雪花,眼前忽然滑过一幅幅的画面,自己站在火车站大声地喊叫,林咏月慵懒但特别的笑容,穿越穿着黑色的风衣站在星光中,母亲苍老的面容和那闪着银色光泽的头发。最后的画面却定格在眼前这纷纷扬扬的大雪上。
木易叹了一口气,埋下头继续做题,只是,一粒粒的泪珠,从他的嘴角滚落下来。
不知何时,他竟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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