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激流投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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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把带豁的刀片抛下山崖,把红缨长矛插进石缝,他们乐上了天:“这玩意老掉牙,当根栓马桩吧。”
王太直想抓云揽月:“不要乱扔!用不上的家伙统统入库。”
牛绳手舞足蹈,两手握着四把匕首:“将来打肉搏,这东西还有用场。”
王部通在一边助兴:“留着留着。大炮不能打蚊子,各有各的方便,一寸短一寸险嘛!不要喜新厌旧,就是一把锈刀头,也得像待老婆那样亲……”
王部通的老婆一捅王部通:“瞎喊啥哪?开口就是脏话。看咱樊二哥、鲍大姐,都是秀气气的大英雄。再说,还有宗朝在一边,他是俺亲兄弟,听见了,啥意思嘛?!”
旁边不远处,果然有名虎彪汉子,此人似带一身野气,正十分好奇地摆弄一挺机枪。
西安古城,京机西垂。北淌渭河,南亘秦岭,东耸华山,西立太白,西安处在山环水抱中。
尤其西安城南,橘林遍布。
可惜战祸连年,残垣断壁时时入目,山现憔悴,水鸣如诉。
乌鸦成阵掠过冷森森的西安都督府屋脊。乌鸦绝非好鸟,结群在西安督府的上空盘旋,似乎想在这里寻觅同类党羽。
赫然骇人的督府大厅外,廊下也布有一圈哨兵。
厅内,总督陆建章独坐,他似有满腹怒气,忍气不看面前的商震。
商震无趣地注目墙上的挂钟——那钟锤单调地摆动着,响声乏味,如同暮鼓一样没有生气。陆建章耐不住沉闷,突然发问:“樊老二近日有何动变?”
商震回答:“洛川两营加入樊部,樊老二已被陈督军授为团长职,现在黄龙山兵已两千,军械装备……”
陆建章大不耐烦:“别讲这些数字。”他抬起黑瘆瘆的面孔:“我是问他有何动变。”商震走至左壁下,手指西安城防图:“督座!樊部已被调出黄龙山,马虎一营驻扎城东临潼,李六一营驻扎临潼以东渭南,樊老二率领余部主力驻扎渭南以东潼关。西安城东一线三重镇均被樊部驻防,尤其潼关一地,是出陕入豫,出陕入晋的要塞之地。”
陆建章也朝图上看去。
商震继续指图:“督座,城北三原,曹世英部驻扎;西北咸阳,胡景翼部驻扎;西南周至,邓宝珊部驻扎;城南长安,张义安部驻扎;东南蓝田,郭坚部驻扎;东北高陵,张鸿远、张藩两部驻扎;我部一旅设防西安城区和城东灞桥。”
陆建章听而不语,背起双手,左掌不住玩摸右拳。
“督座!”商震背图而立,“我不虽驻城垣,但西安四周尽属陈督军治下。”
“哼!”陆建章突然露出刚愎自用的姿态,“陈督军又能怎样?他敢公开叛我吗?我部混成旅,以一挡十,均属精兵,怕之何来?曹、胡、邓、张、郭都和陈树藩精诚一心吗?不,他们面如死水,内蕴**,倘若兵变,一盘散沙,除了高陵张鸿远、张藩是陈心腹,余则何足惧哉?城东一线樊部,土匪流寇根底,更属乌合之众,就是那马虎、李六又哪里见过真阵势?”
商震只好点头:“嗯。也是也是。督座高瞻远瞩,不过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倒是不可忽视!”
陆建章色历内荏,脸虽狂傲,头却垂下。
挂钟仍在“叮叮……”
久之,陆建章猛抬脑壳:“商旅长!西安九朝古都,前后多少年了?”
商震料不到对方会突然问及不着边际的话题,寻思有顾,含含糊糊地回答:“据说……九百余年了吧!”
陆建章居然又问:“每代重臣,多是如何取得重权的?”
商震眼珠发直:“得重权者,多是近臣。”
“何谓近臣?如何近法?”陆建章追问不休。
“这个……大多是朝廷危难之时,敢于舍身趋前,辅朝护驾,生死度外。像北宋高太尉凭一腿脚球取宠,那是例外……”商震颇为知古通今。
“啊?一腿脚球,也能取宠?”陆建章饶有兴致起来。
不日之后,陆建章召见曹世英:“曹旅长!有桩要务,可受派遣?”
曹世英:“总督之命,不敢推诿,大人何出此言?”
“我是总督,不是督军嘛!”陆建章口吐试探。
“啊?哈哈哈……”曹世英以谐代庄,莫测高深。
陆建章坦言:“十日之内,选你军中能人,速造木马十匹,要会摇耳摆尾。”
曹世英颇觉奇怪:“啊?”
接着陆建章又召见胡景翼:“胡旅长!咸阳西京门户,让您殚思竭虑了。”
胡景翼柔厚一笑:“都座过奖,召我何事?”
陆建章:“派你一桩奇差,十日内代作布虎十只,双睛必须会眨,口能发出吼声。”
胡景翼显出为难:“督座……”
陆建章不令多言:“我有急用,暂别多问。”
胡景翼迟疑:“下海缚龙易,闭门造虎难,我……尽力而为吧。”
后来,陆建章又召见张义安:“张团长!长安橘多,派兵下乡,十日内为我采来柑橘五车,每只量重半斤,不可多,不可少,有核儿的不要。”
张义安不敢推脱:“是!卑职遵命。”
众将走后,陆建章又问:“商旅长!库中还有多少鹿皮?”
商震:“五百张。”
陆建章:“取出三百。”
转眼十日,曹、胡、张各来督府复命。
商震命人抬出鹿皮。
一时间督府院内木马栩栩如生,布虎活灵活现,柑橘灿灿金黄,鹿皮五色斑澜。
曹世英先作示范:木马摆尾,不会摇耳。
陆建章心中暗喜:“只会摆尾,不会摇耳,丽姿不足,暂留府中吧。曹旅长,罚你薪俸仨月!”
胡景翼又作表演:布虎假眼闪动,但却吼不出声。
陆建章重演故技:“只会挤眉弄眼,不会嘶声嚎叫,虎威逊色,也留府中吧。胡旅长!本督一视同仁,也罚你薪俸仨月。”
陆建章又一指五车柑橘:“柑橘好鲜,斤两如何?拿秤来。”
遂有亲兵两名,各提一杆小秤,钩下吊一小盘,每人各捡橘子十几颗,一一过秤。只见秤杆时高时低,不偏不倚者总共仅有一枚。
张义安汗颜无语,眼睁得直想赛过秤盘。
陆建章现出怒色:“二十多颗,只有一颗合格,垒垒五车,缺斤少两者多矣。张团长,你也胡弄本督吗?平日陈督军行令,你们都是这样阳奉阴违?柑橘暂留,罚你薪俸半年!”
众人去后,商震担忧:“督座!法不责众。您这样……众怒难犯啊!”
陆建章:“哼!不如此,他们怎知我是总督?去,加备三车,把一应贡品统统装上,明日由你押队,赴京直投谆亲王府,托他转呈宣统皇爷!”
商震迷惑起来:“督座!这是贡品呀?皇上天子之尊,要这些玩物何用?”
陆建章笑得甚阴:“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你别忘了,皇上两岁登基,而今仍是娃娃,正在玩耍木马、布虎的金色童年,说不准密橘入口,突发甜言,你我就也成朝廷近臣了!哈哈哈……”说时眼前乱闪,空中幻出一座金桥,他正云端爬步,步步桥头登高……

怨不得陆建章突发奇想,其情其礼可谓真也!
陆建章正在忘形陶醉,想入非非,军署衙内,诸将纷纷投诉。
曹世英:“军座!陆总督滥发军令,是戏弄三军呵!”
胡景翼:“什么‘只会摆尾,不会摇头’,‘挤眉弄眼,不会嘶吼’全是话中有话,旁敲侧击。明中责罚我等,暗中所指我等亲近督军。”
张义安诉说更烈:“军座!五车柑橘泱泱几千斤,垒垒万数,颗颗半斤,不许误差,蟠桃园里摘得来吗?这是逼着瞎子穿针,骡子下驹呀!”
樊钟秀柔笑声声:“陆总督幸亏没有找我,要是我去,他会要让我把月中嫦娥请下来。”
吴沧洲插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陈树藩不急不躁:“诸位放心!所扣薪俸,我由军饷中拨给。张鸿远、张藩听令!”
二张立即起身。
陈树藩一震案角:“尽快替我查明,陆总督背我行事,逼制玩物到底何用?”
二张立应:“遵命!”
又过两日,西安总督府内几辆贡车即将启动。
陆建章掏出一封书信,郑重交给商震:“三箱官宝和此信万分绝密,只许交于谆亲王戴沣,千万不可有失。”
传信室中奔出一兵,手举一纸高呼:“陆大人!京城发来电喻——袁世凯内阁总理逼宫,宣统皇帝被迫退位,袁大人出任国民军临时大总统啦!”
“啊?”陆建章一个踉跄,跌坐在大厅门阶上,一盆兰草被他撞翻,头上帽盔也滚落地上,他一手抢帽,一手指车:“停!停……车!”
上令下行,立竿见影,革命烽火,席卷陕西——
官府刑具被焚烧。
豪绅大户放奴仆。
赌坊被砸。
烟馆被捣。
“自由平等”、“天赋人权”的标语贴上了总督府大门。
陆建章带头扯烂了清朝的官服,悬挂起民国的五色旗。
城内的许多街口处,官兵成队,拦截妇女解带子放足,拦截市民人等剪脑后的长辫子,一缕缕裹脚布沿街丢弃,一条条的粗细发辫脚下踩踏……
头轻脚轻,天蓝地绿,笑者芸芸,也有人泣,垂泪者,皆为顽固的守旧派。
鞭炮怦怦,锣鼓咚咚,说唱艺人,鸣琴高歌。
高跷队,踩出来,扮演“子龙大战长坂坡”,竹马旱船涌上街,表演“赵老送灯台”,狮子舞西安街头“爬天桥”,龙灯舞“巨龙翻腾闹龙宫”。新学的学生结队游行,手摇纸剪布裁的民国旗,把“推翻帝制”、“三民主义,建国大纲”的口号喊得震天动地。
陕北的秧歌舞翩跹,小伙子、大姑娘,头勒白肚帽,身束红腰带,腰鼓擂得齐,民歌唱得甜,彩绸飘彩云,个个如神仙——
“闹革命,跟孙文,
剪了那个辫子断穷根。”
咚扑隆咚嚓……
“裹脚布,臭薰薰,
放开那个大脚咱走得稳。”
咚扑隆咚嚓……
“小皇帝,尿炕娃,
趴在那个龙礅上乱天下。”
咚扑隆咚嚓……
“扯龙袍,拔龙牙,
老百姓是真龙是假。”
咚扑隆咚嚓……
樊钟秀携带眷属逛西安——众兄弟已无长辫,女眷中也人人放脚。
樊道隆一时旧习难改,把条长辫暗盘头顶,用顶宽沿软帽鼓囊囊地盖着,不慎中被人一撞,辫梢下端滑出帽壳。
有人立刻高叫:“看呵!这老头还没剪辫……”
倾刻,樊家被围。
随从们拨众解围:“谁敢动手?这是公道大王的父亲……”
人流凝止,稍瞬又滚,一片乱声浮起:“这就是公道大王。看哪!樊老二露面了。”“请公道大王带头拥护民主共和……”人声虽然嘈杂,均都带着敬畏。
又有两把剪刀递向樊钟秀……
马英已产,怀抱周岁小儿,青春少女已成婀娜少妇,俏丽中多出几丝端庄。
樊钟秀犹豫着接过一把剪刀,老父头上动剪,他一时深觉为难。
鲍玉莲丽姿娇艳,似喜似怒地温笑着从马英怀里接过侄儿:“呶,乖!让姑姑抱抱。”
马英陡然抓过剪刀,对着公爹腆然一笑:“大!莫负众望啊。你不也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吗?”说着,陡地起手,左手拉起公爹的发辫,右手剪刀张开。
“咔嚓”一响,一条黑色长辫应声断落……
“好——”众呼如雷。
樊道隆无奈而尴尬,几滴热泪嗒然淌下,他突然发出一语,喊得令人惊愕:“钟秀!何日能让爹见见孙文,也算一睹天颜哪!”
自此之后,樊家全家都在议论、打听、关注、盼望着南方革命党人的领袖一代伟人孙中山。樊道隆还十分虔诚地把“三民主义”几个大字写了一遍又一遍,表面看似在练习书法,内心里充满着一种婴儿跳荡于母腹那样的焦躁不安。可是盼来盼去,却见西安总督府的大门口陆建章又闻讯而动亲自指挥亲随挂上了一块“陕西筹安会”的大木牌。
又一番紧锣密鼓鼓起来,陕西又开始如滚如沸。知情者纷纷把真相告诉别人——“袁世凯的心腹杨度布置各省组织‘筹安会’,袁世凯又准备复辟登基当皇帝啦!”
陆建章给乞丐请愿团发赏钱。
乞丐们丢下一串穷昏了头的狂喊:“袁氏功高,功高盖世……”
陆建章又给妓女请愿团发赏钱。
妓女们浪声嗲气,也丢下一串扭**不顾脸的尖号:“袁公才高,当为国主。国不可一日无君……”
商界请愿团也摇唇鼓舌蜂涌督府要赏银……
远处又涌来学界请愿团……
陕西,乌烟瘴气,黑云压城城欲摧。
陆建章其喜洋洋,立在督府挽袖挥毫——
推戴书
谨以陕西国民公意,恭戴今大总统
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承天建极,
传之万世。民之所欲,请天从之。
冬雪又降,寒气袭人。
商震狂喜,驱车撞入总督府,车未停,便大喊:“陆大人……”
陆建章迎身急出:“何事惊慌?噤声,大人称呼,已经取缔,不可乱呼哟。”
“哈哈哈……”商震喜极欲狂,“萧瑟秋风去,瑞雪天上来。督座,袁总统12月12日在京都正式接受各省‘公民请愿团’推戴,13日在居仁堂接受百官朝贺,对功臣部属封王晋爵,仍命您出任陕西总督职,已改总统府为新华宫,定明年为‘中华帝国洪宪元年’,元旦举行登基大典。督座,京中简报已到,筹备处如今正在赶制龙袍、凤冠,依仗和宫中的一应铺陈,仅两袭龙袍便耗资80万元,一方玉质御玺花费12万哪!”
陆建章突然不见。
商震急转身,原来陆建章双膝盘曲,万分至诚地跪在侧壁下一张大圆椅上,后臀高隆,望空膜拜……
“督座!”商震一声轻唤。
陆建章椅上扭脸,跪姿不变,眉飞须张道:“去!速派人役,给我遍山采集,限期弄来前天我抄写的千古良药,按方配制,做成药丸进京。袁大人的脚疾久治不愈,咱们一定要先在新皇上的脚上立个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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