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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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从小就没见过她爹娘,一直跟着叔伯生活。
叔伯说,你刚睁开眼睛时,她爹娘就一前一后死了。
他娘说,我根本就不知道爹娘长的什么模样。
叔伯说,你哪能记得呢?他们死时你脑袋都还没长圆,天灵盖都还是软的。
因此,他娘常哀叹这一生一世,连亲爹亲娘的面都没见上,还算活了一辈子么?
叔伯说,你怎么没见过呢?你不是在睁开眼睛后不久,他们才死的么?
至于怎么死的,叔伯每次都回答得简单:“病死的,又没多少粮食,唉,和饿死没两样。”
他娘的叔伯是个小本生意人,为人不厚道,满肚子的都是小算盘,虽然对他娘还算过得去,但那刻毒刁狠的行径还是让人不齿,一日便被他曾经得罪过的一个年轻人一根绳子给吊死在山上,当时她叔伯正蹲在一棵树下屙屎,正拉得欢,不料一绳索飞来,套在他脖子上,猛地被拉到了空中,两条腿只摆动了一下,身子就直了,裤子也掉了下去,糊着的是一溜黄金般的粪蛋蛋。
叔伯死了,叔婶将男人所有值钱的细软席卷而去。他娘就成了孤人,只得托人求情,到财主万有泰家当了个在灶房做事的杂役。由于是美人,他娘不久就被万有泰看中。这个万有泰是个人老心花的财主,人已近七十,精力仍然旺盛,据说在床上和如狼似虎的妇人大战,不会输给壮年汉子。但他对自各娶来的一溜黄脸妇人业已没了兴趣,便专意搜罗年轻女子。他那几个壮健得如牛如豹的儿子,私下里议论老爹房事的本领,都得眨白眼吐舌头,待到他们操自己那滚圆女人时,都感到气短。这个万有泰被他娘的姿色所迷糊,常溜到厨房,找了各种理由和他娘接近。事情很快传了出去,万有泰趁机张罗着要将他娘娶了,做他的第八房夫人。前七房女人肚中妒火熊熊,面上却得装出快活的样儿来,连已经老得发昏的大太太都说:“男人嘛,啊,不就是男人吗?他巴不得把天下的女人都买回来,养着,玩着,亲着,他那贼根儿是铜做的呢。”可天不遂人愿,万有泰还没来得及和这美人成亲,就被他的远房侄子万大山给收拾了。万大山的意思是,既然要这个老色狼彻底消亡,那就得对他狠,同对待万泽亨一样绝不手软。万大山想,一是要这个远房叔伯来世也做不得男人,二是让他来世不得思考问题。万大山当初要解决这个老亲戚的原因无外就是钱财和他娘。结果,皮粗肉糙的万有泰,被万大山的喽罗割掉了*,扔给狗吃了,然后万大山举起一块巨石,将万有泰的脑袋砸成了肉浆骨屑。事后,万大山命令他的喽罗们用煮熟的红薯蘸着万有泰的脑浆吃。
万有泰死后,他娘再也没地方可去,只好又住到她叔伯的房子里。万大山敲开门的时候,女人正在厨房里哭泣。万大山什么也没说,扔给她一袋米和一些大洋,就走了。半年后,万大山又来了,说了几句话,照旧是扔给女人一些米和一些钱,就走了。他娘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老子的!”
万有泰有一座碾坊,建造在村外一条溪水边。溪流不宽,但水流得急。万大山在杀死万有泰后,本想一把火烧了那碾坊,但见他娘无事可做,而山里人舂米磨面都需要碾坊,便对她说:“碾坊归你了!”于是他娘就到了碾坊,专替人舂米磨面,按重量收钱。他娘有了事情做,日子也不至于空虚,虽说不上富裕,但过得还是滋润的。后来,万大山说那活儿太苦太累,是下人做的贱活。他娘说,我本来就是下人的,还嫌弃什么?万大山说,我万大山的女人,哪个狗日的挨刀砍脑壳的敢说是下人?女人说,你是土匪,土匪的女人,能比得上皇宫娘娘?万大山说,老子就是皇帝,你就是皇宫娘娘。女人说,说到底,你还是土匪,即使是皇帝,也是土皇帝,谁认你?万大山说,不认,老子就一枪打碎他脑袋。女人不说了,万大山一把将她按在床上。事后,说,老子不久就会回来和你过日子的。女人也觉得这个土匪还像个男人,可就是不相信他会和她过日子的说法,即使后来万大山真的来和她住在一起,她心里也一直不踏实。
他娘通常是一大早就起床,仔细梳洗一番,简简单单地吃了东西,就到碾坊里去了,去了,就一直做着单调的活,如果没人来碾坊舂米磨面,她几乎找不到人说话。久了,这样的生活就成了她活着的主要方式,如果不到碾坊去,她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闲了,就坐在溪水旁,将一双白嫩若刚出泥的生姜般的腿浸泡在水里,看水流在腿的周围与阳光合成晃眼的波纹。累了,就盯着清澈见底的溪流发呆,这时,眼泪就悄然涌出,顺着脸颊掉到水里。那时,他娘刚二十出头,在地方上已经是远近皆知的标致美人,于是就有来磨面后舂米的年青男子在碾坊里楞着头脑看她,半天挪不开步子,闹出连自己都觉得损面子的笑话,他们往往是无话找话,鸡毛蒜皮的事或无关痛痒的话都要缠着和她闲扯,一双眼睛像他们发痒发烧的爪子一样在她的身上抓来挠去。有的男人明知家中米面不缺,根本就不用磨面或舂米,却还是背着或挑着麦子谷子,到得碾坊来,一边细细地磨,一边神魂错乱地瞅着她的胸部,一边说着说不完的废话,一边将腿**,将那烧得坚硬的棍儿管制着。她这类情形见得多了,也不急不恼,一律不加理睬,有时也被那些火辣的眼光刺得承受不住,只好埋着眼睛,赶紧将事情做完了事。她就是那么一种人,大凡她瞧不上眼的,自然不会多看一眼,心里喜欢的,也自然不加掩饰。但万大山将她这样一个标致却又孤独的女人扔在碾坊里,就不担心村里那些和他一样的粗面臭身男人将她便宜占了去?想必万大山是十二分自信自己是土匪这足以威吓众人的资本,而那些色胆包天的男人就不怕万大山么?也许他们是真的不怕,他们在一起评说碾坊美人时,都一直肯定万大山是不会和这个女人长相守的。这帮还没见识过几个真女人的年轻男人心里痒的要癫狂,恨不能将那碾坊和美人一起买了,如果不是有一天这美人的屋子里出现了一个年青男人,而且很快就和她住在一起,那种明里暗里的火热眼睛和焦灼的情绪不知要捱到何时。
一天,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突然闯进碾坊,二话没说,就帮着他娘干起活来。
他娘先是吃了一惊,但仔细审视来人,因为觉得面熟而任其在碾坊里走动。此人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襟口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膛,一双已经露出脚趾头的布鞋粘满了泥土。显然,他是赶了很长的路,而且到这儿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在碾坊里走动,做活,就像是这碾坊的主人。他娘疑惑不已,他是什么人?是哪儿的人?为什么一来,连个屁都不放就忙不迭地帮自己干活?他是土匪,还是茶马道上的商贩,因为掉队或开小差,到了这里,要寻一个暂时的住处?他也是看上了我,还是可怜我一个弱女子,只是来帮一把,事后就会一走了之的?但那张脸实在是太熟悉,她在心里肯定地说,不止看见过那脸一回的。她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就拼命地去想,结果将自己想得头晕口干,只好不去想,却没放松对年青男人的警戒,防着他冷不丁狼一样朝自己扑来。但他一直在碾坊里忙活,也不说话,只把一丝汗馊味传给她。她想,真是一个怪人。男人其实并不强壮,她便将他拿来同“屋基蛇”万大山做了比较,这年轻男人除了那身衣服和汗臭外,算得上是一个文静清秀之人,同万大山相貌迥异。她见男人一直不看自己,就放心地看他,但那男人好象并不以为她也存在于碾坊似的,让她有些恼怒。
他娘将一碗苦丁茶放在凳子上,那男人没说什么,就一口干了。
他娘心里说,怎么连个屁都不放呢?连茶末子都喝了。看看碗底,贴着几片黄黄的茶叶,便用清水冲了,重新续上茶水。
一个妇人来舂米,一直拿眼睛看那年轻男人,低声对他娘说:“是你什么人啊,怎么从没见过?”
她说:“你没见过,村里人都没见过,他也没见过你,谁是谁啊?”
那妇人被呛,忙笑着说:“那是那是。”
话是这么说,妇人还是不想放掉这个陌生男人,嘴巴一直痒着,还想从他娘口中套出点什么,可刚一张嘴,便被她黑着的脸给顶回去了。她烦躁了,对妇人道:“米舂好了,你快走,钱就不收你的了。”
妇人口中说“这哪使得”“怎么好意思不给钱呢”,腿脚却忙不迭地往碾坊外面走,临出门时还狠狠地盯了一眼男人,心里说:“哼,谁看不出来,一个野男人!”
一个男人还没进碾坊,就着他娘的名字叫开了,说是要磨面的,听那口气,好象和她真有那么一回事,故意让别人听见,想整成既成事实似的。她锐声回答道,人在呢,还没死哪,你干吼什么?要磨面就进来磨,可不兴折磨人的?说得自己倒乐了。那男人也兴致更加高涨,却赖在外面,长声吆吆地说,就来就来了,你门槛高,我还是跨得进来的,就怕妹子门槛高,心子更高,我磨面磨不死人,却要被妹子你给磨掉几层皮,到头来还不是被你给磨死了?她说怎么那么多废话,不利索的?在外面屙吊筋屎,把自己给吊上了?男人一阵爽朗大笑,门口光线一裂,一抹黑影一闪,那男人就进来了。
这是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留着满腮坚硬的胡子,嘴巴阔大,据地方上说法,这类阔嘴的男人是吃四方的能人,吃官家吃百家,也吃各路女人家。此人也是碾坊的常客,在他娘面前也是属于那种厚脸赖皮之人,满嘴喷屎,还说那是黄金。她经常对那人说:“你前世是癞蛤蟆,什么肉都想吃,嘴巴甜,老天爷看你可怜,才让你投胎,到了人间,可还是那想吃天鹅肉的德性,就不怕又被老天爷招回去,重新做癞蛤蟆,永世不得翻身?”他抠着脚说:“我可是什么天鹅肉猪肉都不吃的,只喜欢吃女人肉,特别是你的肉。”女人一瓢水泼去:“你做八辈子梦去吧!”说是这般说了,笑闹也终归是笑闹,那男人和别的男人一样,终究还是不敢轻易动手,特别是万大山偶尔也回来在碾坊里和女人说话,村里的男人就只有吞口水的份了。
那男人一进来,屋子里突然暗了下去似的。他娘抬起头来看他,他却突然打住那粗鲁的声音,他看见了那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而后者却根本就没有可看他,始终在一边忙着,仿佛他不仅是这儿的主人,而且对他这类男人没任何好感,甚至是极其蔑视。这使得这个健壮男人感觉相当的意外。
他娘明白那健壮男人眼里的意思,心里直嘀咕,今天是撞鬼了,这个陌生男人还没和自己说上一句话,就被他们看成是自己养的野男人了。
女人说:“你要磨面?”
那男人忙说:“磨面!”
女人笑道:“昨晚睡觉磨牙了吧,要不今天怎么嘴尖舌怪的呢?”
那男人大笑起来:“我今天可是舌根清净,什么话也没说的。”
女人自知自己说话在打自己嘴巴,脸一热,便让到一边去。
那男人心里着实不快,却转而一想,这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呢?这女人原本这么贱,一座巴掌大的碾坊,却成了她会野汉子的地方,那土匪头子还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了,他还不把这阴得像棺材的男人给阉了,把这下贱女人给撕了?想罢,突然对眼前这女人极其蔑视起来,先前对那个陌生男人的恼怒便转到女人头上去了,便闷声闷气地要将那口袋本来并不急于磨的麦子给磨成粗面,说是拿回去喂猪,心里说:“老子嫌你婊子一身猪尿味!”

日头偏西了,碾坊里的光线开始退去,物什模糊起来,像女人的心境。女人隐隐约约觉察到这个陌生男人的目的,甚至她想到这男人就是同她一起睡一辈子的男人。她知道万大山既然已经看上了她,就不是和她闹着玩的,他说过他终究一天会回来的。但时下这光景使她有些迷糊,也有些兴奋。她欣赏这个男人那天塌下来都不吭声的性子,这样的男人似乎比先前那阔嘴男人,比土匪头子万大山更能让她感到满意。女人本身就是一个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很难说清楚的人,她们喜欢在矫情和所谓的冷静观察中审视男人,其实她们在审察中比男人还在乎对方,但她们却也总能在一时间里察觉到眼前的男人是否适合她们,她们的感官有时比理智更有效,尽管最终和她们睡在一起的并不是她们最喜欢最爱的人。在彼此对对方有了某种潜意识的冲动,急于想弄清楚对方的意图,或在寂寞时急于扑到对方怀里去的,往往也先是女人,但最终女人被她们的谨慎和疑虑所压制,她们往往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去观察,去调查,而男人虽然在感觉上来得迟缓一些,并不像女人那样细腻,也不像她们一样急于投入对方的怀抱,但男人的大胆和好色却使他们往往抢先占得便宜,当然,那仅仅只是便宜,便宜之后,男人往往便将那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时下,他娘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事,那男人就像一个命令,更像一个阴影,将她罩在碾坊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想说说话,可男人那张平静得让她紧张的脸和一直忙个不停的情形,让她无法启口。一只老鼠从洞里爬出来,顺着一根巨大的木头柱子,吱吱吱地溜到墙上,她就想:“连老鼠都要看我的笑话。”几只蝙蝠开始在碾坊外面的树林和空地上盘旋,她一惊,天快黑了,连这些丑陋的东西都比我快活。
陌生男人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对女人有什么企图的迹象,但他那毫无商量余地的沉默,甚至是极端的冷漠和晃来晃去的身影将他自己完全像一个谜一样放到女人的面前,可这谜似乎又并不是那么不容易猜解,他的忙碌和沉默似乎在告诉女人,他就要在这儿活下去,你答应与否都没用。
这对于他娘来说,这个突然不知从哪个地缝里钻出来的男人,几乎是那么霸道地霸占了她的生活,比那个土匪头子还霸道。
她想,也许,这个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无法让人获得对他猜测或关心的回旋余地的男人,肯定不会平白无故地到这儿来,他一定有什么目的。是的,没目的的男人,她还没见过,在她看来,男人就是因为某种目的而活在世上,和女人打交道的。
女人在等待中有些失控了,她想开口喊人。她几乎要被那个不知疲倦的男人搞疯了,但这疯狂显然又是带着亢奋的,她觉得她可以和这个男人说说话,她喜欢男人这种让人不安、痛苦,乃至疲惫和兴奋的冷淡,甚至是漠然和蔑视,以至于那男人的汗臭味飘进她呼吸中时,她觉得除了要喊人以外,她还察觉到了另外一种,这种在傍晚的宁静中,只能是一种让她有些心跳的意会了。
所以,当陌生男人终于说话,准确说,那男人在隔着布帘的另外一边,发出在他娘听来还算是人话的声音时,她被惊吓得简直要倒在碾槽里,被碾成米面碎屑。
“你听着,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说话时,陌生男人喝光了碗里的苦丁茶,显得那么随意,仿佛来找她,和他洗澡搓脚喝茶一样平常。
女人嘴张得大大的,当她感觉到自己这副可笑的模样时,那男人正在拍打身上的灰尘,并注意到她的窘迫。
女人没有回答。她明白了,这男人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可他怎么会认识自己呢?这么大胆地赖着不都呢?难道他就不知道万大山么?她想。
男人在门口坐下来,黄昏微弱的光线落在他半张脸上,使另外一边脸极其模糊,这反而使女人觉得这时的男人很好看,没万大山那一脸的恶相。
男人开始抽烟,在烟雾从门口飘进来时,他娘觉得这寡言少语的男人似乎有一肚子的心事,那眼睛里总有一些不易察觉的湿湿的东西。她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不是万大山那类的人,他至少比万大山温和。
烟抽完了,他娘以为他还要接着抽,但男人却把身子斜靠在门柱上,望着远处。远处,是莽莽群山,太阳已经快触到山顶了,那光线就像一摊一摊的鸡血。
他娘将最后一碗茶水放在男人面前,男人只是看了看她,也没说什么,头回转去,仍旧望着远处。
他娘快控制不住自己了。这种情形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她是第一次真正感到害怕,即使当初万大山冷冰冰地说要和她过一辈子,她也没这么恐惧过,万大山是明摆着样子的,肚子里有几节肠子都能看得见,笑骂悲欢都写在脸上,她看得仔细明白,也就坦然自若,可眼下这男人什么都隐藏着,不动声色,肚子里有几根下水,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但在另一方面,她的恐惧是和莫以名状的兴奋连在一起的,身体内一股股的热流热气下下地乱窜,让她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也就是说,她在渴望男人,在很久没和男人共睡一张床的煎熬和对这个男人的好感、恐惧、猜忌和与万大山的比较使她在兴奋中等待着,但她仿佛又陷入了比陷入土匪胸膛的焦虑之中,她还不知道这个过于勤快和冷漠的男人的身世,一个女人,多半不会轻易和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相处的。
他究竟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怎么老觉得那张脸很眼熟呢?
溪流淙淙,山风飒飒。女人坐不住了。
那男人好象并不领会女人的心思,还那么静静地望着远处,远处的山上,太阳已经掉下山去,暮色正一点一点地将两人包裹起来,碾坊里只能看见两人迷糊的影子。
女人在一阵急促的呼吸之后,感到自己平静下来了,才问道:“你为什么专门来找我呢?”
男人喉咙里响了一下,女人倒觉得是自己在打饱嗝。
男人身子动了一下,却没回答,而是又点上了一支烟,暮色里,那烟火已经很红了,在碾坊门口一闪一闪的。
“你找我干什么呢?”女人问。
男人吐出一口烟:“找你就是找你,找到了就好。”
女人有些愤懑了,心里说:“什么鬼话呢?哪有这么说话的?”口上却道,“问你呢,为什么要找我呢?”
男人说:“我不找你,我找谁去?找那些老妈子?你是我想要的女人,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找到你,帮你干活,你就是我的!”
“什么话?可你很会说话。”女人本想说我已经有男人了,而且是万大山,但她却不想说得这么明白,“我可不认识你的。”
男人将头仰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暮色里使女人感到心慌,他把头再次靠在门上的时候,女人就读出了男人的意思:“不管你认识还是不认识我,你都是我的!”
女人叹了口气。
男人身子又动了一下,说:“你配得上我,就是这样。”
女人说:“你嘴巴抹了猪油的。你打哪儿来?”
男人说:“枇杷城到我家不到二十里地。茶马古道就经那儿过,前几年我也跟几个枇杷城里的人跑生意,上云南,走缅甸,也跑四川,去贵州。后来不行了,什么也做不成了,就回来,听说你,也见过你,今天就来会你。”
女人说:“鬼才信你!”
男人深深地吸了口烟,意思是你爱信不信,都是你的事。他把烟蒂熄灭后,说:“这烟,臭,日后不抽了。”
女人说:“这又是为什么呢?”
男人一笑:“不抽就不抽,哪来那么多理由?”
两个人突然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其实他们都知道,刚才那些话无疑都是废话,说着累,想着累,还不如这般不说来得省事。可碾坊里已经暗了下来,在这片沉默得有些阴森的情形中,男人往黑暗深处陷了进去,女人又开始恐慌和亢奋起来,但在这亢奋和慌乱之中,她突然眼前一亮,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她想:这碾坊就是他和她的了,对,是我们两个人的了。她无意中碰到了自己圆圆鼓鼓的,便偷偷捏了捏,一股疯狂的暖流立即布满了周身,她几乎摇晃起来,而且摇晃得那么厉害,甚至摇着摇着就要飞起来了,而就在起飞前,她觉得自己神智开始模糊,脚下轻浮,但她分明又觉得自己是非常清醒的,清醒得知道自己的血液流得有多快,脸烫得有多厉害,颤摆得有多欢。她想:我是他的人了,我是他的人了,我是他的人了……
男人仿佛察觉了他娘的动静,便朝她所在的位置看了看。这一看使她几乎要叫喊起来。但男人没有让她叫喊起来。他站起来,拍拍,就朝她走去,然后,他让她很快由叫喊变成了爽快之极的呻吟……
事隔多年后,他娘想起那天的前前后后,都是一句话:“这是命!”
两个人整体的记忆,都是从那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的夕阳开始的,那样的光线和温暖,非常容易让两个人感受到被阳光渲染得如此温柔和恬美的山野,非常诗意地让心思朝对方靠近,并适时地倾听碾坊外面溪流的乐音和风的低吟,野花的芬芳,野果的甜蜜,甚至连蝙蝠的舞蹈都那么动人,蚊虫的鸣叫也不再那么令人烦躁,林间的鸟雀和野兽也开始为他们的好事奏响了交响。这样的记忆在一生的颠沛和悲喜中是不能忘怀的,要被他们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在那儿再度分享。随着夜色的降临,也随着男人开始说话,开始站起来,开始朝女人走去,两人的记忆基本上还是保持着异常清晰的状态,实在地,这状态装着他们最冲动最美妙的感受,而那些情节如人生最珍贵的东西,自然深藏在骨髓和脑骸中。但对他人来说,那天傍晚碾坊里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发生的,具体细节如何,是无人知晓的。流水一如往常,山林寂若神秘,碾坊似乎也死睡而去,里头的两个人也不想在那一刻感受到大自然所呈现着的那些和谐与欢愉的声响,即使感受到了,也会被他们忽略,只有在事后,两人在欢乐的疲惫和喘息中听到了那些声音,才真切触摸到替他们的快活伴奏和衬托的音律和色彩。
没有人见到他娘头发有些蓬乱地从碾坊里出来,那时,月亮已经跳出了东山,蒙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像女人的脸,而女人却顾不得月亮,迅速回到山坡上的屋里,快若一头迅捷来去的母狐狸。不久,那陌生男人也从碾坊里出来,在树林边坐了一会儿,就到了女人的屋子里,那时,女人已经开始为两个人准备晚饭了。
晚上,他娘心中的疑惑终于解开了,他就是她差点被那个常跑缅甸云南的四川商人胡某糟蹋,被几个熟人解救时,在旁边看着她干笑的那个男人。
他娘说:“你那天在旁边笑什么?笑你先人么?”
男人说:“这你就不懂了,你是妇道人家,我哪是笑你呢?我是笑胡胖子那熊样,被老婆管制狠了,蠢笨如猪,却成天想着在外面偷腥,结果反被人算计。你看看他那箩筐,连地球都可以砸穿,嘿嘿!”
女人说:“当时看见你笑,笑得阴,我就以为你坏呢。”
男人说:“这被你说中了,你见过真正的好男人?”
女人骂了一句,就不再言语了。
他就是在那日黄昏,在那座昏暗的碾坊里,让一个陌生的男人和他娘共同在呼哧呼哧中将他制作而成,放在他娘的肚子里了。
他曾想:“万大山与娘的反目,是不是与这件发生在傍晚的碾坊里的事有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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