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殷郊传(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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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夕阳沉在崩裂的山峦之后时我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西歧的兵马层层地包围上来,走在前面的是我的师叔师伯们。远处的厮杀终于止息了。
我看见张山和李锦的魂魄,像两道苍白的光芒一样,升上被残阳染成血色的天空。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经历了血与火的战乱洗礼之后,这个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像是不忍看见那些蝼蚁一样的生命逝去似地,发出沉重的,叹息的声音。于是我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希望这个世界为了我一个人消失,不然就像冥冥之中早已决定好的那样,沿着天意的轨道行进下去。
我看见姜尚和冠冕堂皇的武王站在一起。雪白的长须在风中飘扬,目光毫无感情地落在我身上。我微笑着面对他的漠然。或许我的死法,也是早已被一些人决定好,并在今日付诸实施的。我的灵魂飞向封神台的时候,他的使命也就宣告完成。我也是一只自不量力的蝼蚁啊。
我看见我的师父,推着一张巨犂走上山来。我低下头去不愿去看他的脸。我想师父也是会伤心的。他活过了几千年,却只有我一个人陪伴他度过十几个春秋。我对不起师父。作为他的弟子,我让他失望了。
到了现在也……
我怔怔地望着天空。人在要死的时候是会害怕的吧,就像我现在这样。我怕进入封神台的时候,该怎么去母后,怎么去见杨姨母,怎么去见我的弟弟殷洪。还是像传说中那样,人死后与天空融为一体,万事都不再挂怀了呢?
如果是这样,那真好,真好。我可以实现我的诺言了。我要一直保护殷洪。即使忘记了所有事情,也要一直保护他。我们是兄弟啊,是血浓于水,不能分离的兄弟。
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忘记。

我叫殷郊,是成汤三十一世王,殷寿之子。大商天下的储君。与胞弟殷洪同为中宫皇后姜氏所生。身为东宫太子,我对成汤天下既熟悉又陌生。这个世界就是它该有的样子,我不在乎它打上哪个朝代的烙记。对殷洪来说,也是一样。
父王每天都戴着垂帘的高冠,身披锦袍,摇摇摆摆地从长朝殿的长廊走过。宫人们匍匐在他的阴影下喘息。我颇有些委屈地问母后,为什么父王从不看我们兄弟一眼?为什么人们那么害怕父王?母后摸着我的脸说,太子是不应该问这种问题的。我应该学习父王的样子,学习他不怒而自威的魄力。
于是我的心中第一次有了“君王”的概念。不管怎么说,那时的我还是渴望成为一个英明君主的。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与殷洪在一起。我们在庭院中习字,玩耍。看着风吹过的时候,花树的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殷洪个子很小,长得很甜。他总是兴奋地拍手大叫,围着大树转圈,让花瓣落在他乌黑的头发上。穿着盛装的母亲从朱门里走出来,呼唤我们兄弟的名字,把我们责备一顿。她教我照看好殷洪,教我做一个好兄长,不要让她失望。
我会的。那时我看着殷洪用力点头。我一定会……
再后来,无知的幸福突然结束了。宫里来了一个妲己的女人。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父王不再每天去殿上上朝了。只是时时看见他搂着那个一脸妖媚的女人,有说有笑地走过长廊。宫中笙乐彻夜不息。
有一天,从朱门后抬出了宫人的尸体。母后把我和殷洪搂在怀里,望着死去的宫人,一句话也不说。
母后把妲己召进了西宫。我和殷洪站在门口,听见母后从未有过的厉声呵斥。妲己从宫里出来时一脸的愠怒。她望了我和殷洪一眼,表情神秘莫测。
没等我捉摸透那眼神的含义,惨剧就发生了。那天我和殷洪坐在树下弈棋。执掌东宫太监杨容神色匆匆地奔来。“二位千岁!……祸事不小!……”
我和殷洪赶去的时候,母后倒在地上。她的双手像焦炭一样扭曲着,左眼成了可怖的空洞。我看着满地的鲜血,喉头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我儿……姜环做害我谋逆……妲己进献谗言残握手目……你当为母明冤洗恨……也是我……养你一场……”母后最后说,她的眼睛闭上了。
一阵颤栗着的可怕愤怒。我抓过墙上悬挂着的宝剑,剑拔出鞘,直劈黄妃所指的,那个抱头跪在地上的贼人姜环。在我理解所做事情的意义之前,姜环的尸体分成两截落地。我拿着剑冲出去宫去。“杀了她……要杀妲己,以报母仇!”
走出几步,殷洪急叫着“皇兄”,追我回头。听了黄妃一席话,我浑身一冷。我闯下大祸了。
杀了姜环,死无对证,母后之冤无法得雪。父王得知我持剑入宫,雷霆大怒,竟着晁田晁雷捧龙凤剑,诛杀他的两位殿下。在黄妃的指引下,我带着殷洪逃走了。先逃到馨庆宫杨姨母处,又至长朝殿上哀求两班文武作保。那时幼小的我们茫然无知,放声痛哭。百官闻之含泪,却没有办法可想。“纣王无道,杀子而绝宗庙,我等反了!”
镇殿大将军方弼,方相二人天性爽直。他们背起我和殷洪,就这样一路冲出了朝歌南门。我和殷洪几乎吓得呆了——两人身高三仗有余,谁敢拦阻?
夜幕降临了。方弼方相一刻不停地跑着,而我却越想越害怕。我和殷洪成了叛逃的罪人!接下来……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去看殷洪。他不再哭了,小小的身躯伏在方相宽厚的肩膀上,苍白的面颊还带着泪痕。他轻轻地对我说话。“皇兄,我们……”
我怎么能害怕呢……我怎么能害怕呢!
“皇兄在这里。”我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我在这里,没事的……所以殷洪,你不要怕。哥哥会保护你的,哥哥和你在一起呢。

跑出三十里,武成王黄飞虎乘五色神牛追来。不只是我和殷洪,连方弼方相也感到了绝望:事到如今,如何是好!
黄飞虎勒下神牛。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冲上去挡在殷洪身前。
“请将我……请将殷郊之首级带回都城回旨,放我幼弟殷洪一条生路!”殷洪却轻轻把我一推。“皇兄乃东宫太子,我不过一郡王,什么也不是。黄将军,你将殷洪的首级带回去回旨吧!”
我一把抱住兄弟。心酸得无法抑制。我怎么忍心让年幼殷洪替我收过,让无情的父王处刑啊!
“皇兄……还是我……”
“不行!”我泣不成声地呜咽着。“不可以……不可以……”
神牛背上的黄飞虎看着我们的无助,深深地叹息着。
黄飞虎最终放走了我们。他让方弼保我往东鲁,见外公姜桓楚,方相保殷洪往南,投南伯侯鄂崇禹,并解下宝玉送我们盘作路费。虽然不想与殷洪分开,但是眼下也别无他法。我和殷洪谢过了黄飞虎,沿着看不见尽头的大道,继续亡命天涯。为了隐匿行踪,方弼方相也在半路离开了我们,投别处去了。
我牵着殷洪的手,孤零零地走在道上。我想着母后死前的惨状,想着狐媚的妲己,不由得恨的咬牙切齿。父王他,他怎么能听信妲己那个妖妃的话,把亲生儿子赶尽杀绝!总有一天要报这个仇……要亲手杀了妲己……
“皇兄。”
路在前方分成了两条。一条往南,一条往东。是分别的了。

到了最后,有那么多人为我们兄弟做出了牺牲,还是让他们失望了。
殷破败带兵赶到的时候我正在道旁的太师府中。行至三叉路口,殷洪竟也被拘了来。我只觉彻底地,彻底的绝望。父王不会放过我们的,成汤一脉即绝于此,母仇也无法得报了。
我们回到了朝歌。父王甚至不见我们一面,就下令午门正法。保太子的百官们纷纷被挡在了宫外。
我靠在行刑柱上,拗过头来。殷洪闭着眼睛,惊恐地喘息着。行刑官面无表情地举起大刀。
“就这么死了。”我瞪着挥落而下的雪亮刀锋。“什么也没做到,就这么死去了”还有殷洪……我的弟弟,我最重要的人啊。我没法保护你,难道我们要一起成为刀下之鬼吗?“真不甘心啊……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好不甘心!
突然平地里卷起一阵风沙,呼啸着疾掠而过。我听见行刑官大叫一声,刀“哐嘡”一声落在地上。身后的绳索松开了。我举起手臂挡住脸,四处寻找殷洪的身影。
“殷洪!”
“皇兄……”
我看见殷洪朝我走来,脸被风沙割出血。
“别怕!,,哥哥在这里!”我扶着行刑柱,拼命伸出手去。“殷洪!把手给我!”
殷洪也奋力伸出手,却总是差那么一段距离。我急得放开了抱住木桩的手。
“殷洪!”
就在我够到他手指的那一瞬间,一股旋风突然将我裹挟住,抛了出去,我无助地挥舞着双手,殷洪大声哭喊着我的名字,他小小的影子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耳旁只剩下狂风的呼啸声。“殷洪!”
我睁开眼睛,冰凉的石板硌痛了脊背。依稀有一个人俯身看着我。
“道长……我兄弟……他在哪里?”
那人笑了,告诉我殷洪被他的师兄带上山,不用为他担心。
“你就留在这山上,跟我修道。”他说。在我急着说什么之前制止了我。“时候到了,你兄弟二人自有相会之日。”
夜晚我坐在石洞旁,看着桃枝的影子在石壁上摇曳。过去的一切在黑暗中浮现,历历在目。忧郁的母后,暴怒的父王,妖媚的妲己,还有殷洪,他的身影在远方的薄雾中若隐若现。我听见他哭着呼喊我。我说要保护你,我没有办到;我说要和你在一起,我也没有办到。对不起,对不起,殷洪。等哥哥学好本事,就去找你。我发誓永远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所以你要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地,等我回来。

从此我开始在九仙山修道。深山生活与朝歌的东宫有多大不同,对我来说却是无甚所谓。我学习五行法术,学习变化挪移之法。我学得很努力,起早贪黑地练习,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忘却了满园的桃花开了又谢,无数大雁嘶鸣着由南往北。师父对我是满意的。但是他总不允许我下山。只有在这时,我才会怀念从前与殷洪在一起的日子,至少在那时不会有寂寞。
偶尔我会看见,师父在月色中来回踱步,喃喃自语。掐算着未来要发生的事情。原来一切都早已决定——成汤与西周的对峙,姜尚的出场以及那些注定要为这场封神之战牺牲的人。师父告诫我要谨言慎行,否则封神榜上有名,最后只落得个斩将封神的下场。
“二十八年。”我听见师父低声说。“还有二十八年。”
我不知道这个数字代表着什么。或许它就是终结,是封神榜上人们生命的倒计时。如果我也在未来的这场战争中死去,那么我还能与殷洪再见吗?
冥冥之中不知谁在操纵着这一切。而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祈祷。
然后旬年之后的一天,师父把我唤至洞中。“你可愿意保周伐纣,下山助周作前队?”
我想起母后被害的惨状,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师父吩咐我,到狮子崖前寻件兵器。
奉命来到狮子崖,只见一片白雾迷蒙,却不见有什么兵器。我正疑惑间,只见白石桥那边有一石洞。
走进洞去,没有寻见兵器,却误食了洞内石几上的几枚甜美豆儿。过得一时三刻,腹中突然翻江倒海。我倒在地上,只觉浑身骨头咯咯作响,身体发生了异变!
我惊恐地大叫,只觉肩上**长出了手臂,额头剧痛,像是裂开了一条伤疤……后来一切都停止了。我喘息着站起身来,溪水映出了我现在的样子`:面如蓝靛,发似朱砂,额上张开一目,更长出了三头六臂。我只好恍恍荡荡地走去见师父,不知该怎么解释这满头的脑袋,或者是满身的手。
不想师父看见我却笑了,他说仁君有德,天生异人,这就是我本来的样子。他转身入洞,将他的翻天印,落魂钟,雌雄剑取来给我。我跪下拜受。师父看着我,平生第一次直视着我的眼睛。“殷郊。”他叹息着说。“你要想清楚。你是纣王亲子,下山切不可改了念头,那时悔之晚矣啊!”
我咬着牙说吾父荒淫暴虐,岂得错认,有辜师训,当保周武圣德明君。
师父还是看着我,他并不相信我。
“弟子如改前言,当受犁锄之厄!”
师父什么也没说。他自顾自地走开了,不再看我一眼。
“殷郊,在这世上,即使是神仙也无法改变什么。你要好自为之。”
我收拾好东西走下山去。回首一望,师父依然站在高崖上。他又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远处缓缓沉落得夕阳。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风骤起,我驾起土遁离开了九仙山。

行了数日,遁光忽然落在一座高山上。我在那里遇见了两个人
温良,马善是这岗头占山为王的草莽。他们天生异相,也生着额上的第三只眼睛。我报出了自己的身份,两人滚鞍落马,拜伏在我脚下。我见二人一表非俗,劝他们随我往西岐立功,助武王伐纣。两人诧异地对望一眼。“千岁乃大商王胄,为何反助周伐纣?”
我扶起二人,笑着说商家气数已尽,周家王气正盛。当顺天应人,保有道伐无道。
我停住了,不知自己心里是否真的这么认为。顺从师父当然是对的,但是我想得更多的却是多年未见的殷洪。他在师伯那里修道,早晚也会下山助周。我渴望见他,我等得太久了。
二将默默无语。他们还是决定追随我。烧了寨栅,分赴喽罗改作周兵。我们三人一同上了马,离开了那座名为白龙的高山。打着西周的旗号,人马迤逦前往西岐。

就在一天黄昏,喽罗来报,有一骑虎道人要来见我。
我以为是同门的长辈,忙传令安下人马,请来就见。那道长骑在猛虎背上,一脸狂傲之气。“老师从何而来?”
道人双目转来转去,最后直盯在我身上。我低下头不去看他,只觉那目光如芒刺在背。
“吾乃昆仑门下申公豹是也。殿下往哪里去?”
“奉师命,往西岐投拜姬周……”
“殿下呀!”道人翻身下虎。“我问你,纣王是你什么人?”
“是我父王。”
“恰又来!世人哪有子助外人伐父之理!”道人一扭脖颈。“你原是东宫,待你父王龙归沧海,自当接成汤之胤,位九五之尊。岂能灭自己社稷,毁自己宗庙。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成汤诸君在天之灵!我看你身藏奇宝,可安天下,当从吾言,可保自己天下,以诛无道周武,是为长策。”
我深吸一口气,“老师之言虽是,奈天数已定,吾父已失天道,周主当兴。况且姜尚仁德布于天下,我不敢有背师命,此事断难从命。”
那道人反而笑了。“姜尚有德?他的德在哪里?”他突然凑近来。“殿下之胞弟,殷洪,前日他下山助周。岂欲那姜尚欲邀己功,竟将殿下亲弟,用太极图化为飞灰……”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我没有听清。
“……什么?……”
“老师!……此事可真?!”
“天下尽知,难道吾有诳语?”道人慢条斯理地“如今张山在西岐驻扎人马。你只问他。如果殷洪无此事,你再进西岐不迟。”他骑上他的猛虎,径自出营殷洪死了。姜尚……这怎么可能呢!
极强烈的惶恐在心头萦绕。我在帐内踱来踱去。温良迎上来,满脸疑惑地问些什么,我只是摆摆手。
“拔营。先将西周旗号撤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沉默中度过。穿越群山,就是西岐的领土。清晨,张山,李锦的商营已遥遥在望。
“你去问一下。”我对温良说。温良一抱拳,打马上前。我抬头眺望。
从这个角度,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西岐的城楼。广阔的晴空下,赤色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仿若未熄的火焰。
“千岁”张山低头行李,眼角全是笑意。“今日得重见殿下,臣……”
“张将军。”我慢慢说。“将军可知道二殿下殷洪的事?”
张山抬起头来。他的表情略略有些惊讶。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暗淡了。他把目光移了开去。后来他终于回答我。“殿下,二千岁因伐西岐,被姜尚用太极图化为飞灰多时矣。”

殷洪死了。我像是不相信似的看着张山。我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没有说谎,在远来的路上,我也曾一次次地怀疑,一遍遍地否定自己。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姜尚不可能去害我的弟弟,他不可能这样做。我按耐着疑惑与恐惧来到这里,希望张山揭穿这子虚乌有的谎言,可他却无情地把我的恐惧变成了现实。心慢慢覆上了一层冰冷的外茧。那茧又突然碎裂了。碎片刺进十来年岁月的想望,疼得无法呼吸。我的膝盖触到了冰冷的地面。像是在不见底的深渊中坠落。眼前闪过无数模糊的幻影——我说我要保护殷洪不受伤害……我在法场上拼命去握他的手……我在九仙山上等待,祈祷殷洪也平安地长大……祈祷殷洪,能平安地等我回来…一直坠落,一直坠落,直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知道师父他骗了我。什么封神,什么西岐圣主。我与殷洪都是这布局中无关紧要的棋子。可以征战沙场立下不世奇功,也可以就此消失。而姜尚,则打着“天命所归”的旗号,任意屠戮。因为他就是被选中的执子者啊。

可是我不管。我可以为天意付出一切,但是天意却安排那姜尚夺去了殷洪。我唯一的弟弟,我在世上最珍视的人。
天如此待我,尽管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站起身来,不需要他人的搀扶。我从张山的军案上取过一只令箭。
所以我要逆天。我要为殷洪报此大仇。师父,我要逆天。我将那支令箭一折两段。“若不杀姜尚,誓与此箭相同!”
殷洪,你等着。我会杀了姜尚。我会斩下这匹夫的头颅。我会用它来祭你的在天之灵。我不会让你含恨而亡。但是殷洪……你看见了吗?毫无征兆地,泪水滚滚而下。

第二天对阵时我见到了姜尚。西岐五方队伍,按震,离,兑,坎,戊己宫方位列队,人马分着青,红,白,皂五色。齐齐整整,声威浩荡。两旁皆是洞府门人,气宇轩昂,形貌各异。而姜尚就在中央宝幡下。未成仙道,只得享人间富贵的他已经九十有余。发须皆白,峨冠博带,一派仙风道骨。
可他的刻着风霜纹路的脸上却是漠然的。他冷冷地看着我,好像我不应该存在,不应该阻挡他拜将东征的道路。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只有两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来者何人?”
“我乃长殿下殷郊是也!你将我弟用太极图化作飞灰,此恨怎能消歇!”
“与我何干?”我听见姜尚这样说。“彼自取死,与我何干!”他不在乎!他不在意斩将封神之外的任何事,我弟弟的生死与他无关!
“好匹夫!尚说与你无干!”我大声怒喝,纵马摇戟,直取姜尚。哪怕他无数门人佐阵,哪怕他有什么天命。我要杀了他,现在就要杀了他。
那厢一少年将军迎上前来,脚踏火轮,挡住我去路。一根红枪舞得如同翻江蛟龙,下山猛虎,我险些招架不住。
这又是哪位师叔师伯的亲传弟子了……我暗暗冷笑,一手取出怀中的翻天印。你有仙家妙传,我没有么?一场混战,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然后在黄昏时候,两军鸣金收队。
我从不知道师父所传的法宝有如此可怕的威力。西岐二人中了落魂钟,被温良,马善擒来。而那翻天神印更是可怕,只留下沙场上满地血迹。
我站在辕门眺望许久,然后转身回营,去看那两个擒获的俘虏。
令我无比惊讶的是,那被我阵前擒获的将军竟是黄飞虎,当年在十里长亭放我,在午门救过我的大恩人黄飞虎。而另一个年少道士则是他的长子。
毕竟无法对恩人下手。我连忙解开黄飞虎的绳索,又吩咐把他的长子黄天化也放了。在他人疑惑的目光中,我将二人送往辕门。“殿下当时风刮去,却在何处?”飞虎这样问我。
“海岛仙家救去……在山学艺……今日下山乃报弟仇。”我支吾道,却不敢泄了师父名字。
黄飞虎抱拳感谢,乃带着儿子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黄飞虎也降了西周。我无端觉得烦闷无比,径回帐中。
次日对阵,马善迎敌,被擒,凭借其神妙道术全身而返。
然后一连数天,周兵都未曾出战。那日我坐在帐中喝闷酒。忽然探马来报,辕门有一道人请千岁答话。我扔下酒碗,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披挂整齐,策马出辕门。我看见那风尘中的人影,我怔住了。那是师父。“师父……师父。”我低下头不去看他的表情。手中戟忽然变得无比沉重。
“弟子甲胄在身,不敢叩见。”
我听见师父的声音,像呼啸寒风一样冰冷。“畜生,你在山前是怎样讲来?”
我的心一阵可怕的颤抖。师父从未如此动怒,他从未用过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师父在上,听弟子所陈……”我低声说。师父他不知道殷洪已死,他不知道殷洪死得有多么悲惨。还是他从没有告诉我?
“我幼弟又得何罪?竟将太极图把他化作飞灰!此岂是以德行仁之主!”我想着殷洪死前的惨状,耳旁似乎回响着他的呼号。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风裹挟着地面上的尘沙,发出有如悲鸣般的呜咽。然后我听见师父满是怒意的声音。
“殷郊,你不知那申公豹与子牙有隙,他是诳你之言,不可深信。汝弟之死,实是天数……”
“哈!~”我冷笑一声。师父他知道,可是他不理解。他活过了几千年岁月,可是他无法理解失去弟弟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毕竟神仙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啊。他知道天命,却甘心被天命所左右。“吾弟之死,又是天数,终不然是吾弟自走入太极图中去寻此惨酷极刑!老师说的好笑!”“殷郊!”师父终于按耐不住。“你不要任意妄为!可记得发下誓言?”我惨然一笑,抬起头来——我不能让师父看见我的眼泪。“弟子知道……就受了此厄,死也甘心,决不愿独自偷生!”
师父大喝一声,转眼拔剑在手。剑身猛烈激荡,直刺我的胸口。我一侧身用戟架住。
“师父,没由来由你为姜尚与弟子变颜,倘一时失礼,不好看相。”我低沉地回答。
师父看我的眼神有多少悲切无奈。他转身又是一剑。我暗暗叹息。该想到终有这么一天。师父会阻拦我,师父会和我动手。可是我……
“殷郊!”“你自不悔悟,违背师言,必遭杀身之祸啊!”终于下定决心。我退开几步,摆好架势。
“你既无情待我,偏执己见,弟子也顾不得了!”我发手就是一戟。师父一时震惊得几乎忘了闪避。
“回去吧,师父!”
师父怒喝着刺来一剑。
我后退,一手祭出翻天印。雷鸣处,巨印劈落。师父依然站在原地。他的眼里只剩下了悲哀。一声巨响。烟尘四散,师父的身影消失了。我喘着粗气,几乎跪倒在地上。原谅我,师父,错的人应该是我。我无比难过地望着一轮明月熠熠。可是我……怎么能回头啊!
十二
下雨了。我望着无数细密的雨丝降临大地。西岐上空的烈焰逐渐从浓雾中消失。西岐城欢声雷动。而空中那位仙子一样的美貌道姑也隐去了身影。我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我知道罗宣他也失败了。
原本希望这些旁门左道一下子取胜也毫无意义。我转身入帐,张山和李锦依然站在辕门前惊讶地指指点点。
偌大的中军帐里。只剩我孤单一人。
前日对阵损了温良。他被西岐门人暗算打穿肩头,终于不治身亡。
马善胜了几阵,甚至在被擒后安然而返。就在我要对他刮目相看的时候,他被单骑挑阵的姜尚引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然后今天,来的是火龙岛焰中仙罗宣。正如师父说的,我是在逆天行事。那些相助于我的人们,也会被无情地抹杀。那么他们的死是我的错么,可笑。可笑。
我这么想着,将一盏几欲溢出的酒浆都灌入喉中。那就让我为你们复仇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将那武王姜尚的老巢烧他个干干净净。我手一倾让酒水浇在地面上。大雨下了一天一夜。
十三
营中杀气笼罩。“千岁,我等驻扎在此,不能取胜,不如且回兵朝歌,再图后举。千岁意下如何?”我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曾奉旨而来。待我求援兵来至,料一小城有何难破?”张山满脸焦急的神色。“姜尚用兵如神,兼有玉虚门下甚众,亦不是小敌……”
“我师也惧我翻天印,何况他人!”张山摇摇头。他身后的李锦还想说些什么。我站起身走出帐去。暮色四合,转眼已是黄昏。“今晚我就修本往朝歌,请调援兵。”我对身后的张山李锦说。事情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当晚我挑灯夜读,正想着如何向我那久未谋面的父王写本,帐外忽然杀声震天。一个小卒惶惶然扑进帐内。“大事不好,千岁!……”我冲出帐外。西岐居然前来劫营。
十四
披挂整齐,手提雌雄双剑。我上马。灯笼火把的微光中摇曳着无数人影。我抓住一个从我面前跑过的小卒,
“张将军呢?!”
小卒望着我的样子畏畏缩缩地拼命摇头。我一把将他丢在一旁。
一片昏黑中喊杀四起,不知西周来了多少人马!
我策马冲进西首的厮杀中。一员敌将正挥动长枪。枪法势如蛟龙,转眼刺穿身畔数名商军将士的胸膛。惨叫声不绝于耳。“锵!”
我举戟架住那人长枪。
那人看见我却怔住了一下。这时灯火照亮了他满是鲜血的脸庞。是黄飞虎。“黄飞虎,你敢来劫营,是自取死耳!”
“奉将令,不敢有违。”黄飞虎回答。他不再看我,回首一枪刺来。可恨!我挥动长戟,正要取下翻天印。东首却又赶来数员周将,各舞兵器,转眼将我围住。放眼望去,尽是刀刃寒光。这样脱身不得……要将这些人,全收拾了。我打定主意。取落魂钟,对着近我身侧的一员周将摇动。勾人魂魄的奇异钟声响起,而那年少的周将却对我咧嘴一笑,全然无事,怎么?!……落魂钟几乎从我手中滑落。我急忙祭起翻天印,打向冲上前来的另一员周将。
那周将却无所畏惧似地打马上前。雷鸣响处,我相信宝印转眼会将这凡夫俗子的身躯压成碎片。可是……只是一瞬间的功夫。我看见那员周将的身躯像是化作粉尘一般,就这样随风而散。翻天印砸下,却是砸了个空子。风声一过。那周将又出现在马背上,浑身瑞彩祥光,一刀劈下。奇人异士!我紧咬牙关,再次摇动落魂钟。方才那少年将军却也祭出一物——明晃晃一块金砖,砸在我手中的落魂钟上!惊天一响,霞光万道。这是法宝与法宝之间的碰撞。光芒照耀中,我看见身畔无数周将嗜血的表情,看见地面上倒下的无数商军尸体。金砖落地,落魂钟的声音也就此消失。我知道我已经是众矢之的,再难脱逃。我还不想放弃。第三次摇动落魂钟。总算身后一员周将应声落马。西周人马的包围出现了缺口。我趁着机会,策马突破围阵。逃吧……到哪里去?杀到天明,只剩得几个残兵败卒。
十五进五关,往朝歌见父王借兵。从未经历过这样可怕的失败。晨光熹微,只有我一人一马,在密林中穿行。马蹄踏过一具具尸体。战后的余烬一直延伸到了商大营三十里以外。“不知母后和殷洪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会怎么说。”我忽然这样想到。山谷的尽头到了。一出丛林,明媚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从这条路走,就能进五关。我还有希望啊。日后卷土重来,定要踏平西岐。我那时还什么也没有意识到。所有的一切,已经为我铺垫好了末路。
“殷郊止步。”我看见一个白袍道人立于道前,手持一面卷起的旗帜。我依稀记得他是我的某位师叔。“殷郊,今日你难免犁锄之厄!”
“师叔休要阻我去路!”我恨恨地说。道人哼一声,站在原地不动。欺我太甚!
我祭起翻天印。道人却不慌不忙地将手中大旗展开。旗上纹路光彩夺目,一派异光。我看见一颗奇异的珠子悬在半空,翻天印被光芒所挡,落不下来。
“殷郊已入罗网之中,速速下马受死!”
我忙收了翻天印,兜马向南,离那道人而去。
南方十里,又有一红袍道人站在路旁。这次我却认得他,他是赤精子。
“殷郊,你有负师言,难免出口发誓之灾!”我二话不说祭起翻天印。
赤精子与我师父要好。但我知道他是殷洪的师父。殷洪死,他却不去相助。大印裹挟着风声落下。赤精子也展开了手中大旗——五色毫光迸出,翻天印只在半空乱滚。我麻木般地收回翻天印,转身逃去。这一次是正西。山岗上立着二人。其中一人头戴金冠,身着锦袍。另一人穿着道服,发须皆白。姜尚!姜尚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不杀此人,我怎么甘心!我祭起翻天印。于是姜尚展开了他手中的旗帜。氤氲满地,一派异香。翻天印定住了。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寻来这么多异宝,连翻天印也可以制住?!我暗暗诅咒着。
眼前只剩下一条路。
十六
杀声四起。我想这可恨的血战也该结束了。北面,空无一人。
寂静的山岭。静得让人感觉不到杀机。我望着面前高耸入云的山峰。
眼前只有唯一办法。我祭出翻天印,默默地祝祷。“如果成汤江山犹在,我这一翻天印就把此山打出一条路径而出!”我怀疑逆天的我是得不到老天保佑的。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巨响。“轰!”烟尘弥漫,山峰分成两半,出现一条道路。“成汤天下还不能绝!”我大喜过望,策马而去。我毫不犹豫地,策马而去。
十七
翻天印开出的山道无比崎岖,我小心翼翼地策马前行。马蹄在石砾上叩响。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为什么这么安静。为什么啊。我抬头望着峡谷上方露出的一线天空。天空泛着淡淡的青色,宛如一条长长的,怪诞的伤痕。应该已经到了山道中段。身前身后,都是一片乌蒙蒙的黑。可怕。“哗啦……”
我诧异地转过头。山壁似乎在颤抖。尘埃扑簌簌地落下来。我四处张望。山壁抖得更厉害了。连那一线天空也被尘埃掩住。蓦地,四下几声炮响。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催马向前狂奔。裂开的山石正在闭合。我看见了出口,然而我却赶不到那里,我赶不到!我弃马,念咒,身体腾空而起。不能就这么死去!我向天空飞去,朝光明飞去。离自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是险峻的山壁,依然朝我压来!“姜尚!——”我歇斯底里地狂喊。“姜尚!——”声音在山峦间回响。林中只有群鸟飞过。
十八
山壁合上的时候,将殷郊的身体夹得粉碎。但是他还活着。活着,陷入了永恒的黑夜。殷郊徒劳地摸索着。他大喊着姜尚的名字,大骂这该死的天数。他像一个真正的恶神一样愤怒。愤怒,然后让这复仇之火把自己化成灰烬。后来他蹲在黑暗中,像个孩子似地哭泣。他想到自己的母后,想到自己最终没能保护的弟弟,想到站在高崖上望着他的师父的身影。他想师父还是爱惜他的,因为他毕竟是师父付出心血培养了十数年的弟子。然而他却让师父这么失望。还有朝歌的人们。他记起馨庆宫的杨妃,方弼,方相兄弟二人,还有在十里长亭放走他和殷洪的黄飞虎——不再是那个商营中朝他一枪刺来的周将。他茫然地看着自己过去的记忆,他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我会死去,而且要应那个很久以前立下的誓言。”
“结果最后,我还是越来越愚蠢,直到失去了开始时的目的。”“一开始,我说要保护殷洪来着。”
“哥哥。”
殷郊睁开眼。他听见了殷洪的声音,在他的耳旁,悄声地诉说着什么。
“哥哥。”
“听信了申公豹的谗言……逆天……师父……太极图……眼泪,飞灰。”殷郊苦笑着。“如今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殷洪,都不重要。”
殷郊看见自己的头颅夹在山缝中。夕阳沉在群山后面,将一切染成了血的颜色。他静静地仰望。也许残霞的后面,又有一片干净的蔚蓝色天空。这样的天空,就是他最后的归宿。即使失去了生命,他也死而无憾。他看见流泪的师父,漠然的姜尚,高高举起的犁锄。所有的感情一抹一抹淡开来,他安然地闭上眼睛。“从此我再也不会害怕,再也不.”
十九
死亡的确是痛苦的,那是永远,永远也不能磨灭的痛苦。血溅了出来。我的魂魄升上了天空,脱离了所有的桎梏。我听见了远方的召唤。“阵亡之魂魄,皆入此封神台……”我笑着,回头,向着相反的方向飞去。向着朝歌,向着夕阳沉落的地方。我要去见我的父王,最后告诉他,不要让成汤江山,落下千古的骂名。
然后我就来找你。殷洪。我们一起去见母后,一起去见那些曾舍命帮助我们的人。忏悔,然后在忏悔中重逢。
所以殷洪,你就在那里等我。这次我一定要赶到,一定会去见你。直到我们,都化作了天边的星辰。
终章。姜子牙
我看着殷郊血迹斑斑的头颅滚落。他死了。当初看着殷洪死去时也是一样。看着他们的生命消失,魂魄进入封神台。然后,不论经历多少磨难,我的使命完成了。就这样看着,这些人的魂魄划过天空,去到另一个地方,等待一切结束。闻仲也是,殷郊也是。他们知道天命之所向,却硬要以一己之力与天抗衡,用自己的鲜血,去浇筑那个早已腐朽得不成样子的成汤江山。在封神的道路上,不知还要倒下多少这样的染血身躯?不过算了,那和我无关。
我望着龙凤幡下的武王,玉虚的列位师兄们,还有一旁流泪的广成子。所有人都要循着天命的轨道前进。我笑着。他们说我是执子者,他们错了。天数裹挟的狂潮中,我也只不过是颗棋子。而他们,则是殉葬。
我转身,搀扶着武王走下山去。从此登台拜将,殷商灭亡的日子不远了。西周鲜红的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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