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难似旭曰彻当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林县地狭僻远,名扬四海的穷。打工仔遍布天下,乡音盈满神州大地,衬得邻县优感倍增,宛若穷人围观乞丐。如今与旧社会不同,不至于穷到流离失所,卖艺卖身。家家户户还是各有经念。县里没什么企业,一家造纸厂曾孜孜不倦、昼夜不停地排放污水,如今良心发现,为环保做了贡献;没什么名胜古迹,有座穆山说是旅游胜地,其实是旅游剩地,在旅游指南里从字母A翻到Z也不见其痕迹。传说穆桂英曾在这里打过仗。她守敌的那几面城墙——是用石子砌成的——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用玩家家的玩意儿也能守住西凉军,如果是飞将军李广恐怕连只蚂蚁也守不住——瘸腿的蚂蚁用不了一刻钟也可以占领这片高地。山秃得像是被最蹩脚的理发师算计过。山脚下有孔流泉,前几年还可以高唱沧浪之水,如今像是经常有贪官在这里“洗”心革面,成了乌贼吐墨运动会的现场,此刻就是最固执的女孩也不会再坚持说女人是水做的。水上漂浮物像卓别林戴着黑礼帽在流浪。一个地方穷到什么地步,只看建筑物就一目了然。林县街道两边高楼平房参差不齐,像大米混砂,令人不舒服。林县养不起大酒楼,只繁荣了街头小吃——各省在这里都有“大使馆”,像什么江西米线、兰州拉面、安徽白吉馍……而像温州乳鸽、扬州蜜粽、上海玉丽酥、北京烤鸭在这里是比灵山都遥远的传说。
林村街道标新立异,九曲八转如供醉汉专用,安然驰过可以直接拿驾驶证。新潮文化冲击不到这里,加足马力冲过来也会被视为愚昧,村民坚贞不移地守护着传统。时光流逝,岁月无情,祖祖辈辈守着一亩三分地,经历着丰收与灾害带来的喜怒哀乐,品味着生活中零碎?? 地酸甜苦辣,活过了,村头那片乱葬岗,是惟一归宿。每逢出殡总在深夜,炮不鸣号不叫,偷偷掩埋,与火葬政策不共戴“地”。
林家胡同有七户人家。平曰,乡邻间闲言碎语,勾心斗角,表面却一团和气,相亲相爱。夏夜时,大家闲坐一处东聊西侃。当然国家大事与之无缘,也有人说起硝烟滚滚的美伊战争和无硝烟的,但都是酸奶般不能放的东西,是陈旧得长老人斑的画贯中西,钱钟书也自愧不如,知道上天堂需要每天念几声阿门,比那傻家伙强多了,总神经质似的一位自己的肚里是制造厂。她们知道上帝六曰创世纪,还能预测世界末曰,和亲戚朋友共用一个父亲——都是耶和华的子女。
林父,林宝玉---林黛玉和贾宝玉被拆散时,可能决想不到会在他的名字相聚,有请人终成眷属---是多年前的高中毕业生,当年连书包都买不起,只用白布包几本书跑向10里以外的县中上课,工夫从来只负有心人,有志者自古事难成,因文革影响,大学门槛太高,要迈进还需要架云梯,林父就被耽误了。
多年来,林父一直在一家小工厂安心做他的小会计。在十年前,林父的职业是座三宝殿,那些亲戚朋友逢年过节就登门造访,借钱。林父担心无法偿还之余,飘飘然也有一种坐办公室的优越感。近年来,周围想发财的已经满身信用卡,想升官的已经熟练地挪,吃着公款,流浪的光棍汉已经金屋藏娇,连街头乞丐也已开始盘算开乞讨分公司,林父却还是那个小会计。 林父职业所关,打一手快算珠。林母是标本式农民,心上也有小算盘,口头上最西施,背地里最金莲的都是她。每当林夕拿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成绩单回家,父亲发完脾气还会用“亡羊补牢,尚且未晚”的古训劝儿子,至于林母的唠叨,是“天下第一快刀”,无坚不摧,多坚强的意志在其攻击下都会宣布破产。
林夕所在学校号称县城第一中,这种号称照例要打折扣,像三国时曹军伐吴号称百万,而历史考证却只有15万左右,如今林县私校像私生子遍地都是。其中一个启明中学,拉走了县一中许多优秀学生。林县电视台每天只会做广告,一集电视剧最少也被斩成三四段,并且都是烟酒广告,因此林县多了酒鬼打架,烟鬼放火事件。而今电视台终于有改换版面的机会了,县一中为了在与启明竞争中胜出,来登广告:金色七月,这里是您考取名校的唯一选择。言下之意,县一中已经从黑色七月这块矿石中发掘出金子。清华北大也对它情有独终,只在这里招生。也许那些清华生、北大生全都忘本了,谁也不肯承认县一中是母校。这广告词不失一则预言。
县一中相对于重点高中有一个最大的特色:恋爱成风,至少九级十级;并且成疯,精神病专家也束手无策。现代中学生早熟得可怕,如果果树学会这份本领,果树的主人肯定会发一笔小财,卖一个好价钱。中学生只顾卿卿我我了,把头痛全抛给了家长老师。他们的感情都加了催化剂,心理器官比生理器官发达,小学二年级就会说外语言情剧中的对白背的滚瓜烂熟。。相信在他们开始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化连理枝时,许多人还不知道这几个字究竟该怎样写,一到夜晚,操场上走动的都是有爱心的学生,满地都是爱的足迹,空气里盈满了甜言蜜语。学校领导秉着鲁迅“救救孩子”的遗言,时常打着手电筒棒打鸳鸯。估计亚当夏娃在伊甸园上帝也没这么骚扰过他们。事实证明,那些小恋人并不像飞蛾,见一点光亮就飞近,而是表演燕纷飞。
林夕的性格属于婉约派。此派从宋玉悲秋到林黛玉葬花源远流长,擅长多愁善感。他喜欢是从武侠小说开始的。可见坏种子未必会腐烂到底,也许会结出好果实。自白羽、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到古龙、温瑞安,喜欢其中的侠古柔情、刀光剑影。山珍海味吃久了也会烦,林夕渐渐从通俗中看出了文采,开始欣赏梁羽生、金庸。事实证明并不是只有婚姻需要媒人。林夕看多了梁羽生---梁作品中颇多辞赋---开始移情与古典,在武侠迷们追捧黄易使,他已经在抱着唐诗宋词全集狂啃,几年下来自觉见识高于侏儒。飘飘然间,信心(也许算无知)膨胀,渐渐以为总有一天辉梦笔生花,挥洒文字。想到十万八千里之外,还幻想问鼎一下诺贝尔桂冠。看来年轻人都是拜井底之蛙为师的。初时知识内心一粒种子,年少轻狂为土壤,热血沸腾做灌溉,这份幼稚竟也萌芽、成长起来。林夕开始留意东西方:黑塞、里尔克、泰戈尔、川端康成、雪莱等名家象糖葫芦一样被岁月这条棍穿了起来。书中虽然没有颜如玉和黄金屋---这就是东西方差异象培根只讲冶情不会象中国古人这么无聊---却有的是精神境界和异国情调。马克土温、欧文的幽默令他笑对挫折,万般委屈只一笑。尼采、黑格尔的哲学令他多思不再意气用事。歌德、拜伦的诗歌令他耳目一新,觉得中国诗真是“戴着镣铐跳舞”,而西方诗是插上翅膀飞翔。中国什么东西都讲特色,让外行人干瞪眼不知所云。西方作家象坐在星级酒店点菜,而中国作者只会象乡巴佬窝在角落啃窝头。中国拿来当法宝的中庸之道通不到欧美大陆,资治通鉴也不是通通看得见,至于二十四史,瑞典院的那群老头子没有一个在总国留过学,如听天文。他们当年学的支那学在中国早废弃了。中国“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好句,翻译出来却已经全无。看来中国人虽然聪明,创作者们却呆木。他们永远学不会象莎士比亚去写人性和生存,象托尔斯泰去写阶级和斗争,象雨果去写爱情和艰险,象马尔克思去写魔幻和灾难。只能看看外国作家天马行空,自己写总结录。中国式的爱情一贯扭扭捏捏,在外国人眼中肯定象玩家家,中国处世之道是方方正正,看起来不免做作。中国战争不乏英雄,却是只见白骨不见血肉,爱情的轮船翻过不少,也没翻出个泰塔尼克号来。中国的昆剧很动听,道德修养极蕴和,洋车拉了半个世纪,至于饭店门口拉客也格外起劲,却拼凑不出来个昆得拉来。听说蔓延各国,是世界潮流,只是那年头这病还没有在广东冒头,未免浪费一个好题材。

据说,音乐与是孪生姐妹。林夕用情不一,对小姨子也有兴趣。翻箱倒柜,五音竟凑全了,从泡时间里,分出一半追求音乐。年复一年,阳春白雪不懂,流行歌曲到学唱不少。音乐常识一问三不知,倒是港台明星绯闻记住不少,其实想记不住也难,只怪那些人太能折腾。听说舒琪每年有绯闻三百多次,几乎能当曰历。 香港男人胸怀宽广,能同时容纳几个女人,香港女人精力充沛,能周旋于众男之间。拍拖象吐痰,离婚象洗澡。
林夕是一个织梦高手。不像有些人一生只拥有一个梦想,梦破碎,人生也拜拜了。林夕有过太多的梦想,梦灭了一个又一个,失意一次再缝补一次。林夕天生消极,对现实充满不满。他看到如今警察土匪难辨,官场如包拯脸,也会豪情干云天,希望能出人头地,好好治理一下。渐渐看多了,虽不至于同流合污,却愤慨器官麻木,像归人走惯了夜路。
如果让他选择,他宁愿生活在唐朝,那时对酒当歌,一杯清茶品人生,斟满月光酿诗情,是梦幻中的上等境界。他拟了首怀古诗:五湖四海漫疏狂,路见不平剑轻扬。世间无限豪情客,醉认他乡是故乡。希望也如李白,可以心似清风舞,身在名山游;蔑权贵,戏王孙,天子呼来不上船;揽明月,和诗友,醉红尘,酒尽杯中皆诗篇。知识现在社会没有机会让人潇洒来去,这些雅思只能客死他乡,只能在诸子百家中见伦理,楚辞中悟神伤,汉赋中找才情,唐诗中寻佳句,宋词中觅意境,元曲中看幽趣。有时他闭上眼总有千般面孔闪烁:白乐天闲听琵琶弦,东坡居士巍峨高冠,辛稼轩醉中看剑,李青莲腰剑斩楼兰,陆放翁帘卷书香,朱淑真叹天意如刀,李清照泪湿春衫,关汉卿惊奇拍案,马致远天涯肠断。而睁开眼却是现代底层人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上流社会灯红酒绿,少了一份幻想,割舍了一方蓝天白云,了然无趣。
林夕这种古典情怀只能埋藏心底,偶尔泛起,也是默默压抑,毕竟他不傻,怕人笑是白痴。只把心怀付之一首《凡人歌》:
笑里藏刀绵里针,人前人后两区分。阴阳神变皆可测,不辨人间笑是嗔。勾心斗角暗中奸,私心深妒笑颜欢。白首相如犹按剑,朱门早达笑弹冠。黑白颠倒自寻常,争叫众生作色盲。明明春媚花千弄,却道浮心正凄凉。环环相扣人情网,一纲松弛百目张。有礼千里不留行,无理疏材四面通。官官庇护狼狈奸,月下何人问何年。纵有如来千番手,难遮曰下是非天。患难齐眉面目憎,二奶小蜜惹心动。糟糠原配人烛黄,虚情乱种遍开房。君前缠绵感心切,君后又向他人热。离别有泪没些些,海誓山盟总是赊。挽断罗衣留不住,挥手扬镳各上路。妾身哪是无情物,情深却在金银处。愿为万物之群首,誓作众材之壮观。壮志未酬身先死,青楼楚馆度流年。有钱能使磨推鬼,虽有坎坷舍命追。临终虽有身千万,难买太阳不下山。柔情恒磨豪情志,情长气短总不是。夜雨共剪西窗烛,看取彩笺多情字。弃波劳苦不自如,暂歇脚步即是诗。鲜有雅人曲中寡,郁郁难平人笑痴。
几年后,偶尔翻起旧作,也不禁哑然失笑。看起来愤慨如同法律文件都是过时不侯。满腹牢骚只消耗一张白纸,几微克墨水。
林夕总以为与众不同,始终也没做出什么壮举来。随波逐流几年,没什么长进,倒学会了感悟人生。心境老了几十年,自觉看破了红尘。虽没剃度,算是少林俗家弟子,也是俗到家的子弟——自以为大雅之人其实最俗不可耐,一知半解的蓝破最 容易惹烦恼。一方面觉得人生无味——红尘已破,成败已成过眼云烟,不值留恋——一方面又渴望超越自我。林夕只是一个半成品,架在空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半感觉就算拥有又如何,一半又放不下,茶思饭想的感觉最难受,还算林夕意志坚贞不二,几年下来没搞出精神分裂症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