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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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骊歌
溪流见底,几尾鱼儿在石间嬉戏。月光洒满旷野,阵阵白光似乎在青草地上流动。远处的白杏花丛,就是香雪海。少年让我坐在溪边,自己给玉飞龙饮水,他忽然问我:“你叫什么?”
我还为方才马儿飞驰电掣的速度眩晕:“夏初。”
他的凤眼映着溪水,清澈的好像天人:“嘿嘿,我看你那个活蹦乱跳的样子就像一只小虾,你方才在马上弓着身子,缩起脖子,也像只小虾!”
我把手边一个石子砸过去:“胡说,是夏天的夏,不是虾米的虾!”
他一笑,伶俐的闪开。石子砸在水中,惊起几圈涟漪,我咬了一下嘴唇:“你呢?”
他答:“既然你都鄙视我是偷儿了,我怎么还好意思吐露姓名?不过大丈夫从不改名换姓,你只管叫我阿宙好了,就是这样……”他走近,对我说:“伸手啊……”
我伸出手心,他用一根草杆在上面写了一个“宙”字。我的手心痒痒,他的眸子都笑起来了,黑艳艳的动人心魄,没有方才的张狂,只有澄明的半天风月。
“小虾姑娘,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头上裹块布什么意思呢?难道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你生得好看吗?”他出其不意的问我。我一惊,警惕的问:“你怎么知道?谁说我好看?”
阿宙的凤眼,在眯缝的刹那,会让人想起桃花盛开:“看看……一试就露出‘虾’须了。真不算‘老江湖’。我是什么人哪?不是吹牛,我见过的女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正如对男人,只要看眼睛,就知道是什么人。而女人,仅仅凭下颚的线条和额头的轮廓,就可见高下。我以前生活那家乡,女人多,好看的也多。一个人在珍珠堆里长大的,难道给他看一颗抹了灰的珠子,他就认不出了?”
我脸颊微微发烫,有些羞赧,我咧嘴对他笑道:“你方才在酒楼一直瞧我,就为了看穿我是乔装的女孩?”
他盯着我:“也不是。你一坐下来,脸上就写着三个字‘不许碰’。你就白水吃饼子的时候,活像一个公主在用膳,让我觉得有趣。你反瞪我,我都快笑出来了。”
我低头掩饰:“我是流浪天涯的人。哪里有公主在四川这个大战场的?”
他爽朗笑道:“我不过说说,你要是真的公主,我还不希罕呢。我也有个妹妹,跟你年纪差不多。前段日子,我大哥把她许配我最好的朋友。我十分不满,和大哥闹了一场,被赶到这里来了。”
“妹妹嫁给好朋友?你闹什么呢?”
他说:“不是……唉,我妹妹……。我妹妹确实需要人照顾,但我更重视朋友。那个人是少见的人才,我若为私牵扯他进来,倒并不见得会让他感激。但我大哥就是说一不二,我怎么求,他都不肯听。”
我想每家都有**,也不好追问,他仰望满天星斗,又似乎在说给自己听:“我小时候,大哥虽然忙,但是重视我。他回家来,会带我去猎老虎,也会让我跟他一起坐在家附近干燥的土丘上。我总是睡着了。等我醒过来,我大哥还是站得笔直,凝望着天上的星辰,脖子随着他们的变化微微转动。他那样子,那风度,我想方才张老先生所说的上官和东方,纵然再美的人都比不上。”
我看他这般骄傲的少年,对其大哥推崇如此,起了好奇之心:“你大哥是做什么的呢?”
他说:“军人,也是诗人,长于书画。人人都怕他,但我不怕。不过这几年来,他对我也严厉了许多,我的弟弟们还算小,只有我让他挑剔。不过他对我还是好的,就说这次,我本来以为他会让我投军到元廷宇的帐下,气得牙痒。但后来他却让我自由,爱逛山水,爱看热闹,都随便。我一时兴起,就混到蓝羽军的一个山寨里去了……这帮人虽说揭竿而起,却井井有条,元廷宇至今还打不败他们,恐怕是骑虎难下了。”
我认真的听,这时才插嘴:“元廷宇来四川平乱,看来在曦朝已经失宠。他若不知危险,还一味的放纵士兵,又与蓝羽军悬而不决,脑袋都难保。”
阿宙眼睛划过一丝光:“为什么?”
我摸摸靠过来的玉飞龙的腿肚子:“元廷宇身居太尉,皇帝至今无子,若一旦驾崩。权势滔天,年次在下的元廷宇当然继位。皇帝幼年就从宫变中解围而出,难道不会忌惮元廷宇?元廷宇不但不知收敛,安然做在太尉位置上,前年还娶了富甲天下的韦氏女为妃,这就更会遭皇帝的嫌。况且,皇帝派他来平定蓝羽军。蓝羽军乃是平民和奴隶的队伍,至今不过占了四川一小半地方,威胁并不大。皇帝派出元廷宇,就是轻视他的能力,而且最糟糕的是:他现在还不能肃清这些人,拖在四川泥潭越久,他的就会越威信扫地。”
阿宙听了,默默点头:“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旁观者清。不过,蓝羽军目前的强大,据我在他们阵营这些日子来看,却是因为另外两个原因。第一,蓝羽军首领最近接受了南朝的一笔大馈赠,人马武器,都比过去充实。我怀疑这馈赠的来源。然后,他们似乎请到了一个得力的谋士。此人神通广大,让元廷宇无所适从。元廷宇的军队,按你所说,确实本是杀鸡牛刀,可是特别最近十天,几乎每仗都败退,泸州都几乎不存了。方才听酒楼中张季鹰的口气,似乎不该是上官……”
“难道是东方先生?”我话音刚落,阿宙已腾跃起来,将我卷在他的衣衫里,在草地上一阵翻滚。我气喘吁吁,他贴近我:“他们来了……”我正怀疑,一支箭已经插到我原来安坐的地方。下瞬间,马蹄和马嘶的声音已经从一片静寂中传到我的耳里。
一簇火光撕破了夜的黑幕,狰狞的随着风袭来,我连反映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阿宙迅雷般拉上了马。他在背后紧紧抱住我,一股子青草般的少年汗味冲进我的鼻孔:“低头!”他命令我。

我全身的血液都被这种情景燃烧起来,当我低头抱住马儿的脖颈的时候,我又听到剑矢刺耳的追风之音。在大地的沉郁节拍中,我们努力要跑出背后火炬的虚假光明,可是我们越往黑暗里跑,死亡的威胁却越逼近着,玉飞龙不断的加速,我只看到连绵的山丘和着周围那些低矮的果林,蜿蜒成一道向地平线呼救的曲线,就像血流淌般骇人。
当我们跑进一个山谷的时候,我忽然听到背后有一阵号角之声。那些人似乎意外的停下了马,我们顾不上,只是策马狂奔。夜深,马不辨道,水月交辉中,前进的铁蹄,踏碎琼瑶。我们不知跑了多久,阿宙猛地一记尖利口哨,玉飞龙才慢慢的收住脚步。
我还伏在马背上,阿宙大口的吸气,跳下马,把我抱了下来。仅仅相识不久,我不知为什么,却放心把全身的重量交给他。他鼻尖上有一滴汗珠,他低头察看我的时候,汗水落到我的颈窝里:“小虾,你怎样?没有受伤么?”
我道:“没事。你也没事吗?”他扬眉,眼尾都挑了起来:“不怕,我的命大着呢!”
我低头,笑起来:“我没有受伤……你看……让我自己走吧。”
他用手掌抹了一下我的额头,我这才意识我也大汗淋漓,他失笑,放下了我。
“这里是哪儿?”我问,他摇头道:“此刻说不清楚,那些人是蓝羽军精锐骑军,奉命来追我的。方才,他们收到了总部的军令,意外的撤退了……不过现在还是不可掉以轻心,我们只好在这里过夜,等到天明。”
我说:“行,但是四周看不清,也不好点火折。”
他借着月光,把玉飞龙系到附近的一棵树上,这树旁,有一片还算平整的土地。他把马鞍拆下来:“小虾,你把头枕在这里。”
我问:“你呢?”
“你别管我。”他说。月光下,他的牙齿更白了:“我已经跟着大哥行军过多次,我坐着就是休息。”
我和衣躺下来,并不舒服,可是对于才从生死竞逐中出来的人,安宁就是天堂。
我一时睡不着,就问阿宙:“蓝羽军的首领你见过么?”
他的声音年轻而清亮,好像透明水晶碗里的花萼:“见过一次。何魁真起自微贱,懂得拉拢士卒。但是他蜂目已露,豺声已成,能食人,也将为人所食。我对此深信不疑。”
“你到底偷了他们什么呢?”
他抽出宝剑,在月下利剑发出一道银河断裂般的逼人绿茫,寒气森森,树上的鸟儿展翅竞飞。
阿宙一字一句道:“这是揽星,天下的名剑。我见到了它,就想得到它。我既然得到了它,就不打算放手。我从不苛待自己,我要最好的马,最好的剑,最好的……。要是得不到,我宁愿没有……。得到了,我此生无憾。”我为他的话语震慑,齿龈中涌上一股血气:“我爹爹也是这样的。但是……他过世太早了。”我怕引起自己伤感,忙低头闭目。
山谷中唯有林木和风声的共鸣,我闭上眼睛,在冥冥中也看到一片金黄的刀光剑影。
过了不知多久,他叫我:“小虾,睡着了吗?”我翻身:“我睡不着。”
他低声说:“小虾,我没有料到他们那么快就来。把你带进危险来……”
我打断他:“我没有怪你。”他快活的笑了,像个小男孩:“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但是既然睡不着,我有个非分的请求,你答应吗?”
“什么?”
他用一种有些调侃,但更多是热切的声音说:“让我知道你究竟长什么样子。”
我没说话。月光已然暗淡,四周黑鸦一片。他又道:“你若答应,我唱一首歌给你听。我们全家都附庸风雅,只有我不爱吟诗唱歌,以前只唱过一次。”
我默默的点头,拉下了头巾,他并没有点亮火折,只用手掌抚上我的脸庞,小心翼翼的抚过我的嘴唇,鼻子,和两腮。他的手掌很大,也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某一瞬间,我错觉是童年时我父皇的手。但是更多的,像是一种包裹在火焰里的静谧。火融化了蜡,静谧就变成了一滴并不甜美,却让人回味的蜜。
他摸完,也没有说任何话,我终于打破僵持:“该你唱歌了……”
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不能高声,只好唱给你一个人听。”
他开始唱,曲调原本美妙,可是他唱得不够准,却自信满满。
“青春林下渡江桥,潮水翩翩入云霄,
烟波客,钓舟摇,往来无定带落潮。”
“唱完了?”
“是。就那么几句,我三年前唱过一次,在有外族酋长的宴会上。当时唱完,只觉满座无人。居然还把我大哥逗笑了—他在公开场合鲜有笑容的。他问我这是什么歌。我理直气壮回答不知道!”
我忍俊不禁:“你真是不学无术的好弟弟,这不是一首骊歌吗?这是别离的歌曲呢。”
他不以为然:“学那么多做什么,涂费精力,我只通一本春秋左传,便可学古时的英雄了。”他说完,拍了一下我的手,用力的很,都把我拍疼了:“睡吧,睡吧!”
我居然真的在那首歌的余韵里迷迷糊糊的入睡了。等到被杜宇春晓声惊醒,又是黎明。
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细雨,花露重,草烟低,山间野丁香空结愁怨。
玉飞龙还在我的身边,阿宙却不见了踪影。
我瞠目坐起,被雨一淋,彻头彻尾的清醒。
他在什么地方呢?
难道我这流浪儿,昨夜真的是经历了幻境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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