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矛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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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寰对朝野内外公布我有孕的消息那天,也是平城得到的那颗佛牙现世的日子。
我忍着身子日渐沉重的痛苦,跟着御车再次到长安兰若寺,奉献圣物。万人空巷,倾城而出。所到之处,我都让侍女们遍洒钱币,绸缎。北朝人再也不像从前那个秋天里一般,让我觉得陌生而惶恐。每张兴奋的欢笑的脸,都像是我的兄弟姐妹。
中山王在南北边境的战争,似乎从未发生,人们只是起劲的向我表示着欣喜。朝廷似乎有意的忽视南北边境的烽火……天寰说,不要胜,是要败?
经历地动过,又怀有身孕后,我发现,其实每个人作为人,都是一样的。我们好像是天神种植的一棵大树,当花瓣结成,有的飘落在织锦香褥上,有的被风吹到泥土沙尘里,当回到生命的树上,我们并无高低贵贱,只是生命的花朵。
杨夫人没有回宫,但六王接受命令,即将启程。腋庭的遣散,是大张旗鼓的行动。那些没有亲人投靠的妃子,一律被皇帝送往京郊的长乐宫。据说,那里的气候更为宜人。而大批的宦官,因为主人的离开,变成多余的人,他们而被送到遥远的皇陵。对于一部分人,皇后皇帝是好意,但对于那些倚赖宫廷终身的人们,这样的遣送激起了不小的怨气。坊间有的传说:将我描绘成“一心专宠”的女人,滑稽可笑,连那些后宫人老珠黄的女人都是我妒嫉怀疑的对象。但我怀孕了,这种暗箭,已不可能对我造成任何伤害。
宫的可怕,并不是北朝,而是我在南朝就体会的。那里许多人,只是一种复杂思维的动物。
伤害践踏别人的尊严,荣耀,给自己带来扭曲的快乐,胜利。
天寰的身体映着巍峨的塔影,深秋时节,兰若寺桂花,还是带着似曾相识的芳香,只是大雁们早就南飞,再也没有曾经箭头般神秘的图形了。我闭上眼睛,还是能想起桂树下的舞蹈,天寰朗朗对王公贵族道:“皇后有孕,为南北朝之未有盛事。朕每时每刻都会在宫中。假如有人要诅咒,有人要阴谋,那么早些告诉朕,不然,一旦事发,就不是全家去死那么简单愉快的结果。佛牙恰好此时出现,皇后也会受天庇佑。要与朕,与天斗争,并非易事。如果有人确信自己能胜,那么朕告诉你:实际上不必危害皇后,你已直接可取下全个帝国和天下。”
没有人敢于回答他,我身体一阵颤抖,当晚上,我的身体里流出一点点血来。我紧张的快要哭出来,但天寰眉头都不皱,至少在我面前,他是如此。
子翼先生被天寰挽留在宫中,他给我诊脉后,在帘外与天寰对语多时,我抓紧了衣服,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不一会儿,天寰进来,他严肃的问我:“夏初,你愿意要这个孩子,对不对?”
我点点头,那是当然。他默默熄了其余的灯,那盏卧婴等的婴儿头颅被豆大火苗放大了,斗大的,非但不可爱,还有点可怕。我汗湿衣背,他握着我的手,我吐了口气:“我会保不住孩子吗?”
天寰摇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手心是温热的:“以你的身体,如果这次流产,可能对你更好些。但你今后也可能不会怀孕了。如果不想滑胎,你明日起就要服一段时间药。吃与不吃,我不能替你决定。你是我的皇后,与我同体,并非别人,我难以决断,也不会决断。”
我想要孩子,但是我也想活的很长很健康,我心里想着,迷迷糊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真是如此?子翼先生的药,对我能有多大的伤害呢?天寰完全可以不告诉我的。但他没有。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感到他的手逐渐变得冰冷。远处,响起笛子声来。
我叫他:“天寰?”
“还没有睡?”天寰回神,他的嗓音非常非常轻柔。
我枕着手,闭着眼睛:“我马上要睡了。方才想起我六岁的时候的事情,你要听吗?”
“你六岁的时候,肯定很乖很漂亮。若我认识你,也要抢来亲自抚养,等你长大了,做我的皇后。”天寰飞快的收敛了情绪,开玩笑说。
“我六岁的时候性子坏极了。遇上那时候的你,一定会挨你打。”我笑了:“那时,我得了热病,耳朵里出浓,奄奄一息,我父皇也跟你方才一般,熄灭灯,坐在床沿拉着我的手。我记得我说:父皇,这样疼法孩儿宁愿死掉。父皇的手,从热变得冰凉,但是他始终没有说话。方才我才明白:父皇要我自己做决定。但父皇肯定是舍不得我的,就像你一样。我高兴,你终于不会忘记我了吧?”
天寰深呼吸了几次,他松开了我的手:“你若死了,我一定要忘记你。所以请你活着吧。”
他掀开帘幕,月光下的丝绸,随风舞动,他融化在金黄一片里,只有清凉的声音传来:“我看不用吃药,顺其自然最好。不是我们的,总不是我们的。”
他的脚步沉重,我还是没有睡着,那晚我望着帘幕外微弱的光芒,天寰批阅奏折的身影是那么寂寞。与平日不同,他经常停下来,一次一次的停顿,一次要比一次长。
我下了决心。但我不要别人来担心,特别是日理万机的皇帝,因为我是他选择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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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的上午,天寰上朝迟迟未归,我靠着窗等待,不一会儿,上官来了。
我见到上官,总觉得高兴,虽然方才药汁的苦味还留在口里,但上官在,日子就晴和,白云上的天国,可以从上官的容颜里窥见。
我将药碗放在窗台上,用书盖住。上官穿着青色的袍子,好像是我缝的那件。
上官取出一封信,双手交给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其实这封信我没有交给他。”
我“咦”了一声,这不是我给阿宙的那封信?我哑然失笑:“因为我用了普通纸,又没有在封皮上写字,所以先生你就随便换了一封给君宙?你知道我写了什么?”
上官讪讪的笑:“我给他一张白纸……我猜以他心思,也不会看吧。和他并肩作战后,有点开始喜欢这个人。但由于最初的坏印象,总不会太喜欢。”
我说:“他倒是真没有看,让我烧掉了,现在你交给我,我还是要烧掉。事后我也觉得不妥当。还是谢谢先生你代我考虑了。”
“我……”上官欲言又止,忽一阵响动,原来是只乌鸦,用嘴叼开书,正在吃我在碗里的药渣。上官一怔,脸色微变,他站起来捧住药碗,一股特殊的香气沾染到他的新衣上。
我脸一热,轻声道:“本不想让你瞧见,是安胎药。”
他手指颤抖,捏着药碗的边,白皙皮肤下青筋暴起,我觉得他神色不同寻常,心里有点莫名的难受。好像我是个大夫,正逼着他吃毒药一般,我试探道:“先生?”

他艰难的闭上眼睛,又张开:“这是皇帝让你吃的药?”
“不,他不知道,是我求子翼先生给我吃的。吃了五日,就不再流血了。子翼先生说五日可以了,但我还偷偷命人将残药煎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上官马上要回答,但他想了想,只是轻放下碗,我从未见过他那样茫然若失,不禁担心。
窗外的海棠凋残,只有光秃秃的树干。上官要比屋内的碧玉树,让人舒服的多。可是他现在就像外面层云密布的天空。我寻思半天才说:“这药有害,我知道。你不要怪我傻,但我太想有孩子了。我结婚两年,就属这两个月最快乐,做梦都会笑。我在北朝,实际上没有一点根基,可自从有了胎儿,我觉得好像树苗,从此和长安的黄土联系在一起……”
“你不糊涂,你只是执著。”上官笑得勉强,但已恢复了温雅态度:“现在你和我是一样的。你有你的目标,我也有我的。如果没有皇帝,我不是军师,你也不是皇后。我不交给元君宙你的真信,因为没有皇帝,他什么也成不了。皇帝是最孤独,也有最多苦衷的人。可最后呢,最后……人要是事先知道太多,总是不好的。”他挑了清秀的眉峰:“我先告辞,是时候好好想……”
黄昏,天寰进殿,劈头就问:“凤兮凤兮,在吗?”
“来了,又走了。他……他身体有恙。”
天寰拧起眉头:“是吗?我现在就去看他。”
“用了膳再去吧。他病的……不重,但好像挺烦。”我就要传膳。
天寰呆呆的坐着,百年替他解外袍:“万岁,快要下雪了。”
天寰站起来,匆匆披上外袍:“我一定要去,摆驾上官府。今日是他生辰。”
我愣愣的坐下,闷声独自用膳,我不知上官究竟知道多少。不过我明白他的一些意思。在这所太极殿里,没有皇帝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并不是自欺欺人,只是希望夫君难得糊涂。
二更鼓过,天寰才回来。他疲惫至极,径直去沐浴。等天寰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问:“上官如何?”
天寰仰头睁着眼:“他大醉,哭哭笑笑,但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说。他才过弱冠之年,又不是桃源仙客。发泄胸臆,对他也好,幸好有我陪着他。假如孩子能出生,我打算让上官来做孩子的启蒙师傅,你意下如何?”
“我当然同意,但就怕上官到时候入山学道去。”我说:“不知他会陪着我们多久?”
“十年。他对我说:只有十年。我了解他,他是一个能坚持的人。”
十年?我心底涌出一股微咸的泉水,干净暖和。从前,有人认真的对我说:等你十年。
我几乎忘了……。深夜里,心眼微微的疼。因为泉水,才知道心内有了几个疮孔。
没有伤疤的幸福,本来就是不深的。
恋爱,总有人成功,有人失落。等十年的,是智者。等一生的,是蠢人吗?
夫君入眠已深,我惭愧至极,刚要合眼,就听到外头脚步。
我挣扎着坐起来,天寰也猛然惊醒,呵斥道:“谁?”
“臣百年。”百年在帘幕外点了烛:“万岁,紧急军报,不敢不奏。”
天寰下床,他接过信,看了几眼,冷静的吩咐百年:“朕知道了。朕和皇后先要休息。明日正遇到休沐日,但你要通知宫内省齐集所有宗亲大臣。你五更去叫赵王,让他来殿内陪朕上朝去,告诉赵王要穿素服。”
“是。”
下午的阴云,化成一阵冰雹,敲打琉璃瓦。天寰等百年离开,长抒了一口气。
我推他:“怎么了?”
天寰继续躺下,轻描淡写的说:“是中山王战败,撤退途中也许是得了瘴气,薨了。”
“……那么,南朝就要一路打过来?皇上,你不能再睡了。”我又推了他好几次。
天寰轻声说:“死了便死了,他已活得够久。五十年内,先帝们三番四次的清洗皇族,他能坐在这位置上,已是幸运。少了中山王,我的将棋一个不少。不瞒你说,他死去,正是我的目的之一。抚恤他子孙的诏书,他所用的东园秘器,都早备好。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败给南朝,将边境两个最棘手的地方让给他们去驻防……。”
中山王在皇族有威信,为此就要他死?我前后思量,天寰见我翻来覆去,就又解释:“对中山王,一直是我们婚前,我才找到破绽。我对人,一旦有所怀疑,就会不断的怀疑。来龙去脉,对你也不多说,是免得你增添烦恼。他之力量,不至谋反,但联合后宫,密谋建储,正是我最难容忍的。这次他们又出花招,没有南朝人进攻,还要费个周折让他去死,有了南朝人,顺理成章。我回到长安,杜昭维和长孙,早已制住他数个要害。他不出征,就是心虚,罪名成立。他出征,无论如何是个死,可能换来全家的平安,还有体面的国葬。我对他,太过仁慈……”
我还要问,天寰不再理我,打个呵欠,转身睡觉。
天色渐明,他熟睡的面容纯净的像个男孩,毫无邪气,宛若淡墨。
天寰一直睡到阿宙来到,才起身换衣。
阿宙一身银白色素服,神色颇为拘谨,但也没有哀戚。他看到我时,我扭转开脸。
天寰神清气爽的说:“五弟。你上朝完毕后,代朕去中山王府吊唁。那几个子孙,你从小就是能吃透了的,现在都交给你。皇后不舒服,中山王妃和两个儿媳若请求觐见,就免了吧。”
阿宙低着头:“中山王本已年老,不惯征战,这次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臣弟想他们一家都能明白。但是皇上,南朝若长驱直入……”阿宙凤目反射出天寰搁在镜台旁的佩剑:“臣弟愚钝,想不出皇上有何妙算,因此请皇上准许臣弟迎战。”
百年,惠童都跪着帮着天寰拉平下摆,阿宙含有歉意,又极关切的望了我一眼。惠童听阿宙请战,才抬了一次头。我并没有太不舒服。南北相争,阿宙你去打南朝,何必对我抱歉?我转了转眼珠。
“阿宙,这次用不到你出战,赵显已在中山王帅帐了。”
“赵显?”我明明听天寰说过赵显不宜动用的。
阿宙并不太吃惊的样子:“皇上命七弟劳军,是虚晃一枪,以皇弟掩盖赵显行迹。只是赵显……臣弟……”
天寰一笑:“知道你和他互不待见。他是他,你是你,你是西北大捷的太尉王殿下,他是被朕困而不用,又要为这次南北战争背黑锅的将军。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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