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洛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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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化之时,气象万新。春日御园,我斜倚栏杆,静静看着琳琅花木中的男子们。
太一摇摇晃晃,在和睦的春光下学步。他被包在一身绣金龙的小衣服里,就像南方所产的龙王太子玩偶。虽然他是不满周岁的婴孩,但按朝规,皇子幼年也要戴冠。所以在太一圆圆的脑袋上,人们不得不用杏黄缎带固定住顶小珠冠。
天寰扶着太一走了几步,就拍着手让他朝上官先生处去。
上官先生靠着金英翠萼,满含笑容,张着手臂等候孩子。
太一摇摆着走,缎带却松了,珠冠耷拉下来遮住他半张小脸。我担心他瞧不见摔跤,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下了。上官耐心的叫:“太一,太一,到我这里来。”
太一继续走,也不出声。他看不清,也就走的歪斜,眼前就要踏到丛青苔。上官正要去扶他,天寰早已箭步冲上去,将他抱起来。天寰将珠冠扯下来丢给上官,抱怨说:“弄这劳什做什么?在儿子头上,就像个倒扣的花盆,太丑了。”
上官听了只是笑。太一笑嘻嘻,搂住他父亲的脖子亲天寰的脸颊:“爹爹好。”
我心想哪有这样宠溺儿子的皇帝?不禁笑了。正要说话,谢夫人叫我:“皇后?”
我回头,谢夫人神色凝重,不知遇到何等事情。
“怎么啦?”我问。天寰似有似无的朝我望了一眼。
谢夫人眼眸一转,附耳低声道:“皇后,我才收到如雅堂兄托人送来的东西。原来其中有一箱子珍贵的古书,是东宫太子闻您主持校书大事,秘密送给您的。”
太子与我久不通问,这是何意?我沉吟片刻,只对谢夫人婉转笑道:“夫人你瞧太一长得壮实,你功不可没。”
谢夫人注视我的目光,也换了轻松的表情:“龙凤之配,儿子自然出众。”她笑着对身后的宫人们说:“要说罗夫人,真能耐。都靠罗夫人教我,皇子才有父风。”
众人都笑了,天寰抱着儿子顺势走来,谢夫人从容的把太一抱下去了。
我扫了扫天寰,上官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虽是艳阳天,但我总觉得闷热。我要去水榭走走。”
天寰和我对视了一眼,唇线上浮现笑容。我道:“先生你并非外人,听我说完再走不迟……”我如是陈述。待我说完,天寰笑容更明显了。他侧脸:“凤兮你怎么看?”
上官不假思索的说:“看来南朝太子处境艰难。云夫人母子造成太子与帝之间的隔阂,极难消。我夜观天象……”天寰笑着将他手里的小珠冠夺来,漫不经心的说:“哪有那么多灵验的天象?南朝太子送书,总是好意。我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修文殿修学士们收了便是。只不能直接说是他送的,委屈上官你装假,就当是你整理出你母亲收藏的书吧。”
上官深深瞧了他一眼:“嗯。”
修文殿学士,已经公布,而沈谧等青年名士都入了太尉府,也轰动一时。
我看天寰把玩珍珠,便给上官递上一杯淡酒:“先生,你见过那河南沈谧了吗?”
“见了。不俗。当得起一个士字,只是……”上官喝酒,便不再说。
天寰道:“他跟你倒有几分相似,少年成名,也不做官求财。我想会一会此人。”
上官望着远处烟色:“我就是我,莫用人来比我。所贵为天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求。至于皇上你嘛,从来就不是士。”他说完,用澄清的目光看天寰,又含笑瞧我一眼。
天寰满不在乎:“士,是为人所用。我又不能受制于人,当然我不是。”
我也给天寰杯酒:“据说沈谧是个聪明人。你召见他,他必定借故推托。”
天寰长吸口气:“是啊,对了,方才我想到:这花园里只有一种花算不得最上品,你们知道是什么花?”
御苑之中,莫说花,就是爬山虎,狗尾草都是身价百倍,哪有不上品的?我想来想去:“荷花算不得最上,南朝所见比这里好些。”
天寰说:“对不住,昭阳的荷花虽好,但暂时还不能陪你消夏。”
上官问:“你说春日的牡丹花?这里不如洛阳的,但……”他收回话:“你想去洛阳?”
天寰开心的道:“有何不可?我们一起去洛阳礼佛,赏花,凑凑热闹。”
他亲热握住我的手,却有锐利的眼光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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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素来知晓天寰行事缜密,但又不好点破他。
他去洛阳,自然不是心血来潮了。可是他不想上官对我说天象,我只好等他自己告诉我。
我收了太子的礼物,睡梦里颇不踏实。夜间,我做了噩梦,天寰将我推醒,我紧紧抱住他。
“好了,有我在呢。”他亲着我的额头,鼻子,一边抚摸我的肩膀:“没有事的。”
我还是搂着他身体不放,春天他身躯上的味道更加清新,还带有一种青年男子特有的温热。
“怕什么?去洛阳,我固然有数重目的,也是真的想领着你去瞧瞧风景的。我总是想:小女孩,男孩,多多见识,开开眼,就能长进。凡事你要是问我,我都不瞒你。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呀?说给我听。”他用手指划我的下巴:“好圆润,是旺夫之相。鬼见了我都要逃的,你是躺在我的怀里的。送钱给鬼,他们也不敢来招惹你啊。”
“我只是梦到小时候,和我一个小哥哥在花园里玩,但哥哥突然从假山上跌下来摔死了。其实我当初并没有见证他的死亡……但梦里,历历在目。虽然他生母不喜欢我母亲,但毕竟是一家人,太惨了。”
天寰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语调干涩的说:“你不防别人,也许死的就是你了。正如你的父皇。我近期要派人去山东,查处贪墨,整理防务。你说派谁去好呢?”

我的冷汗逐渐干了,心跳平稳下来。我只将双腿都搁在他的腿上,轻啄他唇。久而久之,他便不等答案,也纵情回吻着我。凌晨风起,窗外鸟啼一声挨着一声,让人听着,暗暗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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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起,天寰变得更加忙碌和专注了。等到三月中,突然京里数处粮仓“天火”烧毁。有官员上表言及洛阳龙门有白龟出没,是罕见祥瑞,皇帝应效法古代天子,率领百官东巡“就食”。百官们似乎也厌倦了风沙弥漫的长安,纷纷附和。天寰也就顺水推舟,公布东巡洛阳的上谕,又指派太尉元君宙去山东查处早就探知的裴刺史案件。
因为要去洛阳,谢夫人等早早就预备。三月十八长安皇族马球赛才完,七王妃就来探望我。她脸蛋还是瘦削,目光安定而温暖:“皇后,家父有信来,让我给皇后问安。”
我笑了笑:“你父亲太操劳了。今日马球赛谁赢?”
“今日蹊跷了,赢的是我家七殿下。”她**衣带,羞涩出神,像个出嫁三天的新娘。
我怔了一下,马上说:“好啊,事先人们打赌又是赵王赢,这次他也该输了。”
七王妃愣了愣:“皇后还不知道?五殿下坠马受伤了,没有打完全场。”
受伤了?我张了张嘴。七王妃道:“幸好不是重伤,只是伤了手臂,五殿下回府休养去了。”
她说了半天,最后才吞吞吐吐的道:“皇后,这回杜昭维大人也跟着圣驾去洛阳,长安……长安……我是说……长安就”
我看她说的艰涩,便替她说:“你要问,为何将长安交给七殿下?”
她点点头,书卷气的脸上被迫出红晕。眼睛发亮的凝视我。
我笑道:“七弟以前年纪小,不能任事。如今大了,皇上自然会派给他事情。七弟性格忠谨,皇上背地里夸他好。不然当初我也不督促你跟他的婚姻了……”
她低头“嗯”一声。光听我说了,除了点头,就是摇头。
黄昏时分。我独处时候,才有空推算。阿宙,恐怕山东他是去不成了,那到底谁去好呢?我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正要喊来惠童,就听见人声,是天寰和元旭宗一同入殿。我走出去:“七弟来的不巧,王妃前脚走,你后脚来。”
元旭宗退后几步,恭敬给我行李,我说:“一家人不必如此。”
元旭宗还是规矩行完礼,退到天寰身后。天寰道:“我们才去了五弟府上,山东他看来是难以成行。要是派赵显去,他资格不够。朕想来想去,不如朕带上你,同去一趟山东登泰山。”
元旭宗飞快抬头,我则是一阵惊愕,只有天寰泰然自若。
“皇上……臣弟守长安……”元旭宗迟疑道。
天寰随口吃着百年送上的香茗,用手指在杯上弹了几下:“就是你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五哥已经率领大军了。你跟五弟感情好,他既在府中修养,你就多跟他学学,凡事都问问他吧。”
元旭宗低声说:“臣弟愚昧,学不会五哥潇洒。臣弟只知道守好本分。臣弟从小倒是皇上和师傅们教得多。素日有心想向五哥讨教,可惜五哥忙碌,并不是常有空和臣弟聚首。”
天寰想了想,莞尔道:“七弟说的也对。你早些回去,今天你打球也累了吧。明日你代朕再去探望五弟。”
七弟走了,我才劝说:“怎么忽然要去泰山?泰山登临,等到天下统一后再行,不是风光得多,安全的多……?”
他将茶盏推开,兀自进去换衣,我对百年摇手,让他们退下。自己去帮天寰,天寰慢慢说:“忽然?没法子。五弟恰巧伤了,我不去,让七弟去?你看成么?五弟的那个沈谧,今儿我在他府里撞见了。太聪明一个人。五弟得了辅佐如虎添翼。可惜啊,上天给了你一些,一定要罚你……不是吗?”
“我不明白,你总是话里有话,葫芦里卖的元天寰的药。”我说完,将他的玉带放在案上,就入帘去了。山东之行,我才不相信天寰自己会出马,但阿宙要是出来了……当初受伤有何意义?山东和南朝接壤,除了查处贪官,难道是南北朝战争又起?
阿宙并非贪生怕死的人。但无路如何,要是他真的是有心落马,天寰不猜疑才怪呢。
我望向帘外,一片飞花。我知道,阿宙必然会主动投到网中去。
果然,三天之后,阿宙亲自入朝,表示自己的伤没有大碍,可以即刻启程,恳求皇帝千万不要和皇后一起去山东。天寰准奏,我默默无语。
洛阳春光好,牡丹甲天下。白马寺,龙门,名不虚传。
天寰这次赏赐白马寺大量钱币金玉,又在龙门开凿新的石窟。他这样不信佛的人,居然能饶有兴致陪伴高僧们谈论佛发通宵达旦,连我也觉得佩服。
等到谷雨之后,他才要亲自领着我去赏名花。我当然应允了。
月上东山,他拉着我手,从行宫内拐到处清简幽静的大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侯在门口。
第一眼看到我,老人身子一震。诡异的又盯住我看。天寰瞅瞅我,问他:“她很像么?”
那老头似是个哑巴,他只比划了几下,就收回目光。
天寰淡淡笑了一笑:“原来真的很像。”
他的目光有几分迷离。我心里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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