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窗外墨色竹影顺着微风簌簌摆动，暗影落入湖中，伴着粼粼波光，聚集又分开，摇碎了谁的梦。月色如水，凉凉沿玉砌回廊铺洒一片，更有银色光辉穿透那细密树影，仿如无意碎落满地的玉盘。
子时已过，偌大的李府静谧无声，她背着行囊，小心沿长廊跑过，落下一小串清脆的脚步声——两个月的日子不是白过的，平日里无聊的闲逛，恰好让她发现李府后院的围墙比别处低些，也根本不会有人。
下意识拉了啦行囊：那里面并没有很多东西，不过一些首饰、银两，都是李谶和府中人送给她的，既然要走，多少得准备一下吧！
负气地回望一眼，李府的楼台在黑暗中看不清轮廓——正东边的屋子是李谶的居所，这会早已熄了灯，想必那可恶之人应睡得正香！
“不过凡夫俗子而已！”想到白天的事就觉得气恼，她恨恨咬唇，“居然敢这样忽视我！”轻轻一跃，飞上那一人多高的围墙，又忍不住不甘地回头：“那混蛋，叫你后悔去！”
月色映着她窈窕俏丽的影子，长发在夜风中微微摇动。
——待他明天发现自己不在了，定会满城地寻找，那时，再让他好好道歉！
她正想着，身后围墙下仿佛有细小的动静，她转身，见一颀长挺拔的身影正沿着那蜿蜒小道缓步而来。
“你若想走尽可自便，”夜晚风凉，他居然还悠悠摇着扇子，面上不带一丝不舍，“放心，我不会去找你。”语气虽还是那样不羁，却有种莫名的漠然味道。
“你……！”她气得发怔，目光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仿若陌生人。
——不、这不可能！怎么会有人如此漠视她的存在？！她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屈先表达的心意已是给了他极大面子，他怎可如此拒绝！就算她是个平凡人间女子，他也不能这般辱了她的面子！
“你会后悔的！”愤然抛下一句，衣带翻飞，整个人一越墙而去。
院中男子静静站立，纸扇翩然，若有所思望着那空无一人的围墙，终于转身离开。
正如李谶当日所说的那样，他不会来寻她。
数日已过，她逛遍了整个晚金城，也未从路人口中听说什么李府寻人的消息，更不要提城门口贴着的那些告示了，就仿佛她从未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她气得够呛，却无计可施，就这么在客栈中耗费了十来日的时间，每天闲得发慌。
那一日，无意经过一家青楼，抬眼望去，楼上小窗几个艳妆女子正妩媚地朝楼下招手，她顺着那几个女子招手的方向一看，竟有十来个路人被那挑逗的神态吸引，痴痴地站在路边不肯走，若不是囊中羞涩，怕早就一溜烟冲上楼去了。
再细看那几个女子眉目，不过胭脂俗粉而已。她灵光一闪，看着自己普通的穿着顿时有了主意。
——好，他不是忽视自己么？！那就让他看看，她到底有多优秀！
绫罗坊最好的料子被她买了去，又叫了京城最好的缝衣师傅，为她量身裁制华贵锦衣，选了轻薄如风的天山蚕丝，制成翩翩广带，随意一挽绕在臂上，犹如天人。画上远山眉，轻施薄妆，恰好露着一点妩媚，衬着她本有的仙人风貌，美得倾国倾城。
这便行走在街市上，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哗然，不论男女老少，纷纷惊在路边许久，目光完全追着她的身影，只叹词穷不能形容她的美貌。途中几个贪色之徒妄想上前调戏，均被她几剑震得落荒而逃，她得意不已，径直昂着头踱至李府门前。
说来也巧，李谶刚好出门，一眼便望见了美得摄人心魄的她，还有她身后成群的仰慕者。她也不语，只自信满满地笑着望他，两人一时间只相视无言。
她见他张了张口，片刻吐出二字：“无聊。”随即一甩宽袖，竟大步反向走开，再不看她一眼。她又惊又怒，气得几乎顿足，用力扯下脖颈上玉石项链往地上砸去，翠色四溅。还是觉得不解气，正想再砸腕上镯子，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扭头，原来是李府管家老张。
“七素姑娘，我知道你喜欢我家公子，可纵使你做了再多，也是徒劳啊！”老张同情地道。
“此话怎讲？”她挑眉。
“唉……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公子和恭王府的婉吟郡主是一对儿，下月公子挂帅出征，与恭王爷说定只要胜了回朝，王爷就把婉吟郡主择日许配给他为妻！”老张缓缓道来，见七素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禁萌生几分感叹。“我说七素姑娘，”他又道，“天下好男儿比比皆是，你又是如此出尘脱俗，还怕找不着好人家么？就别再想着我家公子啦！”
她依旧无言，老张复而望了望她，重重一叹，转身进了府中。
——他与那婉吟郡主？！就是那时的华衣俏女子么！怪不得他、他……
心头恨得发紧，她捏紧拳头，恨不能刨开他的心把那女子逐出去！“放弃么？”她问自己，面前的府邸如一张嘲笑的脸。“不！不能放弃！”她暗自下定决心：她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败给那娇俏郡主，她要赌一把，赌他对自己是有几分情意的！
“出征是么……？”唇角一弯，眸子灵动一转，已有了主意。
——那么，她就陪他出征！
以她仙子之身，要混入这军队之中真是简单至极。
丰元十五年九月初四，因恭王爷力荐，以李谶为帅的平西大军从京城出发，直冲西部侵袭的蛮部，三十万人马浩浩荡荡沿途西进。她女扮男装，只做迷路的士兵，混入了他所直系指挥的那先锋铁骑军。
不出二十日，他们便到达了打得激烈的沙苏河一带。李谶撤回原来守军，将自己人马做了具体部署，分别沿河设了据点，拉长战线，旨在将蛮夷军一举歼灭。那赫忽国派兵不过二十万，却仗着身强体壮，往往能一一当三，打起仗来那股蛮横劲儿只叫人震撼。大大小小十来场战斗下来，双方死伤相当，战事一时陷入了僵局。
正当李谶一筹莫展之时，手下谋士献计：借长连山谷地形，由主帅做饵，将敌人主力引进我军山腰包围圈内，再发动总攻。
听来虽有几分危险，但为了及早结束战争，李谶决定采纳这一建议。
“笨蛋！”她听队友们传来这一消息时，气得在心头大骂：“以身做饵？！这个笨蛋还要不要命了！？”
窗外月色幽静，边塞的风夹杂着沙尘的味道，她拉上帐篷，暗想明日一定要保护好他。
战事在正午时分展开，这一战两军都极其重视，均派出自己的主力，苏沙河岸杀声震天。一个时辰很快过去，眼看平西大军主力落了下风，赫忽国更加振奋进攻，原本拉开的队伍完全并为一队，直冲平西主力军而上。
帅旗飒飒飘扬，李谶带着小队人马仓皇而逃，身后赫忽军穷追不已，都想抢着活捉敌人首领好回去领功。数百人在前，数千大军身后猛追，绕过一个弯道，两队人马渐渐进了三面围和的山谷。
可恶！他用力咬唇，眼看离原定包围圈还有一定距离，身边护卫军却伤亡惨重，不时有数十将士自觉退后掩护他们逃走，随即丧生于敌人铁蹄之下，人马批批减少，他心急如焚，只能用力地催马加速，可是敌我悬殊太多，不出一会，身边的护卫已不剩几人。
“将军你快走！”身边年轻将士一声低喝，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巨斧回身而去。“小贺！”他声嘶力竭，来不及伸手拉回那银色身影，只见那年轻的将士猛地跃下战马，只持两把巨斧冲向敌军，下砍马腿，上击敌人，竟一时使得敌方大乱。
他含泪催马，耳边遥遥传来利器戳入身体的钝响，“将军，保重！”最后三名将士也不约而同地回身，马蹄激荡尘土飞扬，逆向而来的风中有浓浓的血腥味道，李谶只觉自己仿佛失了思考能力，唯独不断扬鞭，引着敌人往包围处冲去。
天地无色，沙石席卷，正在他几乎绝望之时，正前方忽然冲来一我方装束的骑兵，瞬间已越至他身侧，两骑并驾而驰。
“七素！”他看清来人的脸后不免大惊，而她只是狡黠地冲他一眨眼，动作灵巧如鹿。“你来干什么？！不要命了么？！”他怒吼。
“……”不觉一愣，随即也大声向他高喊，“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胡闹也要有个度！”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语罢猛地回身，玄霜剑挥出一弧寒光，所至之处赫忽军纷纷坠地，片刻已将百人击落马下。“你……”不知是被她的英姿还是神情震撼住，他先是一愣，随后也回身提气，将八分真气灌注剑中，猛然挥向敌军。两人一边奔驰一边后攻，配合的天衣无缝，血肉横飞，喊杀四起，她望向他的眼睛，突然希望自己永远与他停留在这萧索决绝的战场上。
“杀啊！！”仿佛只是一瞬间，山腰上忽地扬起唐苓**旗，成片人马犹如突降的天兵，成四面包围状冲向敌军。滚石、流矢，打得敌人哀嚎不已，片刻已乱了阵脚。他趁机猛地将她拉至自己马上，同乘一骑，快速地甩开追兵奔入一谷中小道。
世界仿佛瞬间寂静下来，道旁高树林立，掩去了他们的行踪。
马儿步伐漸缓。
“李谶，你是喜欢我的。”肯定的语气，她双手环上他的腰。
感觉前面的人微微震了一下，他回过头望她，竟带了一丝笑意：“何以见得？”
“……我就是知道。”她靠上他的背。他无声地笑了，伸手缓缓移向腰际，神色一凛，将她双手拉下。“我要娶婉吟。”他道。
她愣住，心中好像有什么被硬生生分割而开，带着最后一丝渴求抬头望向他，却在他冰冷的眸子中失望得彻底。
“好、好……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我认了！”她几乎是怒吼，也顾不得隐去仙气，猛地一挥手整个人腾空而去——是的！她认了！如果说拉下身段的表白还不够、如果说生死相随的救助还不够，那么她，还能再用什么法子打动他的心？！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追上前，只望见那绝丽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云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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