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朱婆子和鸡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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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汪科长把已经报到了的“五•七”大军战士,都“请”到大队部参加他们工作组的会议。小张、小江、老徐有些洋洋得意,而熊秉刚、老邹、小廖、顾莲莲都觉得出乎意料,甚至是受宠若惊。文化大革命这两年,他们都是些被整得不晓得自己姓什么的人,现在落到踢出文教卫生队伍,下放当农民的地步,还有什么资格来当工作组!?
“作兴是要训我们。汪科长也是公社‘五•七’大军领导小组的副组长。”顾莲莲轻声分析。其他人不做声。可能顾莲莲说得对。
顾莲莲说得不对。汪科长真的是要他们积极参加到火热的三大革命斗争(就是倡导的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斗争)中来,为早日消除鱼头大队的派性,创造抓革命促生产的新局面作贡献!汪科长期待的目光,真诚地汪视着他的“五•七”大军战友们,希望得到表态和实质性支持。汪科长的白脸皱纹密布,脑门亮亮的,渗出细微的汗滴,一抹阳光从天井射下来。把他罩在金黄色的光晕里,使他更加金碧辉煌了。他左手撑住肚子,右手端着一个大搪瓷缸,泡着满满一缸玉米须子、陈皮等不知名的中草药。“汪科长得了肝炎。”顾莲莲悄悄对熊秉刚咬耳朵。
顾莲莲不愧是顶尖的护士,看得很准,汪科长的确是得了肝炎。他在带病坚持。他现在为难得很。他的父亲是赣东北称霸一方的大恶霸地主,组织靖卫团,专门和方志敏、邵式平领导的红军作对。红军北上后,搜捕过遗下的红军伤病员,手上有血债,解放后被人民政府枪毙了。其时,他正在八一革大受训。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父亲是罪有应得,坚决地站在人民一边,谴责父亲的罪行。参加工作以来,也一直积极、主动,政治上很敏感,真是党叫干啥就干啥。在为人处事上,谨小慎微,连蚂蚁也惹不起。在省城周边农村转了十几年,对蔬菜的种植、调配、贮运积累了一套经验。任何时候,市民总得吃菜!尽管每次政治运动,汪科长都要挨一下边,但往往都成了擦边球,有惊无险。就连文化大革命这样“伟大”的,“触及灵魂的”大革命,他也安然度过。运动初期,省里按省委布置揪省里的黑帮人物,各单位在党委工作组的掌控下搞大揭发、大批判时,倒是有人打过他的主意,但是,除了档案里那点东西外,现实中找不到其他材料。汪科长几年难得说一句话,开口番茄、辣椒,闭嘴青菜、萝卜,你批他什么?但还是被批了“唯生产力论”,打成三类干部。后来造反了,他那里也不参加,谁也不得罪,是个逍遥派。平平稳稳度过了“文革”的头两年。郊区撤消,干部下放,几乎是同时进行的。他不挑不拣,又很走运地下在他常年抓蔬菜的塘山公社长巷大队。和每天骑车子到郊区机关上班差不多,甚至还近一点。当时,省公检法那批人还没下来,他汪科长在下放干部中,就算有点脸面的啦!公社党委副书记应庭林,原来分管蔬菜生产时经常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的,现在巧妙地用“请他帮帮忙”的口气,把党委的决议告诉他,要他把公社“五•七”大军的工作兼起来,并到鱼头来带工作组。这完全是政治!他实在不在行搞这一套!又不敢拒绝,只有硬着头皮上阵。他真是有苦说不出。他自己就是从农村的家族大家庭走出来的,心里很清楚,宗族的陈谷子烂芝麻,是说不清的。闸口黄村也不例外。苦就苦在公社党委硬说这是派性,要揪出派头头;还苦在他带的这些所谓工作组,全是其他大队的民兵连长、妇女主任、贫协主席。这类人,在原大队是不脱产的。只是一年给几个工分做补贴。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大队干部。要挣口粮,还得靠自己扎扎实实像社员一样参加劳动。他们多半不识字。要他们打个冲锋,带头割禾、双抢、挑堤、捉育龄妇女结扎、搞民兵训练、动员参军,这都是十拿九稳的。你要他找人谈话,汇报情况,分析问题,写材料,做思想工作,这不是强人所难吗!现在男的离开了老婆,女的没有老公管,又不要出工,不要打赤脚,不要晒太阳,不要围着锅台转,天天吃饭不要钱,他们的精力太过剩了。聚在一块就有开不完的荦玩笑,张嘴闭嘴不接触男女的性器官就说不成话。一到夜晚,当送走开会的当地闸口黄村上房、下房的人后,他们把上、下房的矛盾丢在脑后,男的打扑克可以到天亮,女的就坐在旁边打头绳子褂子(毛线衣),纳鞋底,反正点电灯也不要自己的工分。“关我们屁事!”他们背着汪科长私下里说,“这两房要是就咯(这)样闹下去,几(多)好!”这就把汪科长害惨了。什么事情都要他亲自动手。他可没有闲情逸致陪他们玩!他刚来就发现了老邹、小廖和顾莲莲,前两天吃饭时在养猪场又见到了小江、老徐,他渐渐萌发出一个打算,马上打电话向公社主管的副书记应庭林汇报,谈到他的新想法,吸收“五•七”大军参加工作组。应庭林一口答应。今天小张主动找上门,要求工作,这个熊秉刚他在郊区时就认识,能写会画,要是参加进来,会省掉他好多事。他当然高兴,立刻通知开会。
“好,大家静一静,开会了。”汪科长举起红宝书,与会的全体人员立即毕恭毕敬地站起来,“首先敬祝我们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当说到第一个“万寿无疆”时,汪科长挥动一下红宝书,与会者便合着他的节奏,整齐划一地挥动红宝书,齐声高呼第二、第三个“万寿无疆”。汪科长接着又喊:“敬祝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与会者也是一样,整齐划一地挥动红宝书,齐声高呼两遍“永远健康”。汪科长继续说,“现在请同志们翻到《语录》第1页,伟大领袖教导我们:‘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第3页,教导我们:‘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基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第7页,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学习了几段语录后,汪科长才开始讲会议的议题。这一套仪式,是当时开任何正规会议,批斗会,庆功会,宣判会,党委会,行政会,研究工作的会,包括政治、业务学习,甚至是情人约会,举行婚礼,送死人下葬,都必须覆行的程序。后来发展到早晨起床后,晚上睡觉前,开饭前都要搞,叫什么“早敬”,“晚敬”,“餐敬”。语录嘛,就根据需要,由主持会的人临时选取。如果会议主持者,忘了走这个程序,严重的很可能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汪科长是什么人?他对这些表面文章,自然滚瓜烂熟。做起来是得心应手。不料,因兴奋过度,肝病发作了。他痛得从长凳上滑下来,不省人事。小张理所当然地接替汪科长,把工作组组长的任务担当起来。
小张不愧在县委待过,干工作组有板有眼,对农村情况摸得透。他绕开黄登仁,也就是把大队这一级领导撇在一边,以召开“五•七”大军学习的名义,单独布置任务,要他的“五•七”大军战友们深入下去,上门走访,询问: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小江、老徐不敢怠慢,熊秉刚这些人心存疑虑,他和老邹、小廖、顾莲莲四个人围在一起商量,要不要介入小张的工作组。老邹慢吞吞地吐出一口烟,翻出一个本本,念道:“‘从旧学校培养的学生,多数或大多数是能够同工农兵结合的,有些人并有所发明、创造,不过要在正确路线领导之下,由工农兵给他们以再教育,彻底改变旧思想。这样的知识分子,工农兵是欢迎的。’这是今年发表的最新最高指示。我是说,我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千万不要忘了我们的身份,再犯错误。闸口黄村,不管上房、下房,人家的祖宗是兄弟,都是贫下中农。”对这一段最新最高指示,熊秉刚心里最反感,1949年解放,他才9岁,在东湖区中心小学读书,后来进南昌一中,再后来进南昌师范。在南昌市,这都是领导的名校,校长都是员。东中小的校长万里鹏,后来提拔到南昌市文化局当了局长;一中的校长赵恩民,南师的校长潘硕音,都是南下干部,他们作报告时,穿一条骑兵的马裤,威风凛凛往乓乒球桌上一站,不用讲稿,能讲几个小时。多少人望而生畏。老师也是个顶个的学识渊博,南师的马希贤老师,搞动物无性杂交试验,还得了人民政府奖;所用课本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统一编制的教材。我们读了十几年新社会的新学校,怎么突然就成了旧学校培养的学生?不过,这些话,你借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说。但他也不愿参与什么工作组。老邹搜出这段语录,正好可以做挡箭牌。小廖和顾莲莲说,搞不清这里头的水有多深,不如参加劳动好。这样,四个人统一了意见:不掺和到工作组里去。天天上工,和社员一起劳动总没有错!可他们奈何不了小张,不管你在那里,在干什么,他会派人来叫。来人粗声大嗓,直起喉咙大喊你的名字,喊得村前屋后毛骨悚然。你不得不老老实实跟他走,做你不情愿做的事情。人就是这么一个怪物,不愿意做重复劳动,喜欢做新鲜事。衣冠楚楚地在学校、卫生院待久了,一旦穿上很休闲的行头,放到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绿色的田野,去活动四肢,随心所欲,心胸便一下子开阔起来,好像就告别了那个过去,再也不愿意回到那个过去。今后有什么结果?也没功夫想啦!而打惯了赤脚,从小就是干农活的社员,却很希罕这短暂的工作组生涯。他们穿戴起鞋袜,把过年才拿出来的体面衣服套在身上,到儿子、女儿的书包里摸来一根铅笔,半本作业本,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干部”。管他能当几天!汪科长称病撤退,他麾下的虾兵蟹将却没有遣散,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对讲机,除了大队的有线广播外,要在这10代1000烟的闸口黄村找个把指名道姓的人,只有靠人跑腿,靠嗓子喊了。这些“干部”就被小张当做通讯员使用。他们倒也尽心尽力,不管你要通知那一个人,跑遍全大队,他们也能找到。就这么折腾了半个月,小张还真有两下子,鱼头大队的事情,被他基本弄清了头绪。
事情说小就小,说大就大。这上房、下房闹得不可开交,是为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熊秉刚见过,娘家姓朱,得了个雅号:朱(猪)婆子。女人40多岁,很粗壮蠢笨的样子。两只大得吓人,像两只水桶吊在胸前晃荡。话不多,却句句实情。她原本是上房少雄的老婆,土改时当妇女主任,跟了下房的鸡公头。那男的当时是民兵连长。两人开头是暗的,后来干脆和少雄离婚,嫁给鸡公头,把少雄生的儿子互助也带了过去。女人不愧是朱(猪)婆子,好会生!嫁给鸡公头,一口气生了一窝——5女2男,7个!嫁过去的第1年,年头1个,年尾又是1个!这边少雄一直打光棍。可怜孤苦伶仃住在养猪场里,冬天冻得熬不住,就钻到猪窝里,挤在老母猪身边取暖。有人说,连互助也是鸡公头的崽。少雄根本不会玩女人,就是说,不会干那个事。小张竟然敢找那个女人谈话,不过,他粗中有细,谈话时,叫了一个老工作组的大队妇女主任作陪,顾莲莲担任记录。不料,那妇女主任和朱婆子是老熟人,朱婆子摆起了老资格:“我是土改干部,格(这)个老姐姐可以作证。”叫人哭笑不得。她直言不讳:“我是少雄屋里的童养媳。少雄一把鼻涕流到涎,不跟我睏觉,他不要老婆,我总不能守活寡。妇女也是人,也要过人的生活,是不是?童养媳是封建残余,我先跟少雄离婚,后嫁鸡公头。我们明媒正娶,有结婚证的。”那大队妇女主任,一口一句“是咯样咯。”为她作旁证。一席话,竟把小张说得哑口无言,连顾莲莲也面红耳赤。
小张转身立即差人去找少雄。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少雄的工分是大队包干的,每天干的活儿也不一样,一会儿在窑上和泥,一会儿到田里耘禾,到哪儿去寻他?工作组的丁根,在原大队是个民兵连长,别看他腿短,跑得可快。他转了一大圈,发现少雄举着一把木尺,和几个后生子躺在山坡上闲聊:“少雄,听哇(说)你有老婆不会用?”“瞎嚼(说)!你叫个细妹子睏到咯里来试试?”“吹牛!互助是鸡公头咯崽,又不是你咯崽!”少雄不做声了。坐在旁边的腊根伸手塞进少雄松垮的裤裆:“你的家伙稀软稀软的。”少雄嘴里说着:“莫动,莫动。”并不认真去阻拦这过分的戏噱,“哇!”腊根突然大叫,“硬起来了,硬起来!好粗哟!”丁根正好碰上这一幕:“你们搞什哩啊!我要拿你们批斗!”少雄慢悠悠站起身:“你不要吓人啊!我们是在丈量自留地,来了咯么多‘五•七’大军,你以为他们不长嘴巴,不要吃菜?”丁根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说:“咳呀!人家是带工资下放的,人家有钱,人家会到尤口街上去买!”“听哇(说)过了一年,工资就冇有了,跟我们一样,挣工分啊!”少雄和丁根就这样鹅一句鸭一句地争吵着,到了大队部。少雄刚刚碰到明山庙的小剃头佬,头发、胡子都修理得干干净净,圆脑袋锃光,眉毛又浓又黑,奇怪的是,左右各长出两根略显灰白的长眉,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你不晓得,三先生哇过,我咯是寿眉,就凭咯个眉毛,我要多增20年阳寿。”少雄摸着他的光头,嘻嘻笑着,进了大队部,“你看,我们大队,特大咯土屋,前后三进,上头倒板(即天花板),脚下地板,中间楼板;天井砌麻石,你晓得咯麻石一块几多斤?大门口铺红石,你晓得咯大的麻石、红石是啷(怎)样运进来的?是解放头一年涨大水,河里的水上了岸,三先生的船,一直从大河里撑进村,到咯棵老樟树边停住,我爷老子(父亲)带几个后生子打臊胯身体)往水里掀麻石、红石,再跳下来,扎密鼓(扎猛子),把石头码得整整齐齐……”
熊秉刚听了半天,终于明白,这大队部,原先是大地主三先生家的,而三先生,又确实在黄村办过私塾,教过书。不过,少雄胆子也太大啦!就这么明目张胆地为地主阶级招魂?
小张实在听不下去:“少雄,你不要乱嚼!”
“我怕什哩!我屋里(家)三代雇农,这土屋,土改工作队最早要分把我屋里一间,我爷不要,懒得住。”少雄到了大队部,就跟进了自家堂屋一样,跷脚架手。他指着左边门口留下一大片华盖般绿荫的老樟树说,“你们晓得啵,这樟树是三先生的公公栽的,快200岁了啊!还有右手的祠堂,也是他老人家手上做起来的。”
少雄说得一点也不错。大队部门口一方数百平米的晒谷场,一色的红石铺地。左边的老樟树,盘根错节,饱经风霜,但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树荫有蓝球场那么大,世事变幻,春夏秋冬,一日三餐饭,树下总是拥满了人。形成独特的黄村一景。右边的祠堂,设计得很巧妙。把古戏台摆在祠堂的前面,正门开在戏台上。台两侧有石砌台阶,宽宽的,也不高。逢上村里祭祀、点谱之类的大事,那些德高望重的宗族头面人物,迈着蹒跚的步子,或者在晚辈的搀扶下,可以很容易就登上戏台。有时,活动在戏台上展开,而村民们则聚集在台下,当听众或观众。有时,会把戏台正中那块板打开,原来是祠堂的大门,族人们谦让着,从门里鱼贯而入,走下高高的台阶,踏上一条甬道,尽头处,陈列着祖宗的牌位。土改工作队一来,牌位肯定荡然无存。但祠堂、戏台保存了下来,成为工作队的驻地和开群众大会的好去处。至今完好如初,城里的红卫兵“破四旧”没有破到这里来,而黄村社员子女中的中、小学生,都晓得祠堂是个神圣的地方,谁也不愿意惹麻烦,所以,这里的雕梁画栋栩栩如生。依然和土改时一样,这里成了开社员大会,特别是批斗大会的好场地。但是祠堂的侧门却开在偏房里。那偏房紧挨着三先生的大土屋,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村巷。窄得两人迎面相逢,必须要有一人侧着身子,另外那一个才能过得去。黄村人多地少,宅基地十分紧张,村子里像这样两边均是高墙的村道,不计其数。村人习惯了这样互相侧身让路。
故事就是从这让路引发的。
当年朱婆子在少雄家是望郎媳。望了6年,少雄才出世。土改那年,朱婆子已经是18岁大姑娘了,少雄不过12岁。可怜他6岁就死了娘,全靠父亲牛牯给三先生打长工,带大他和朱婆子。那年头吃糠咽菜的,12岁的少雄看去还没有三先生7岁的孙儿长得高大。而朱婆子喝水都会长肉,早已发育得全身圆嘟嘟的。红朴朴的脸蛋弹得出血,破褂子早已裹不住她丰满的身子,两只能挺出半尺远,你和她在村巷里迎面相逢,她是不会让你的,用鸡公头的话说,“两颗奶头子就像糖衣子弹要射过来,哪个男人抵得住!?”她的公爹牛牯不管那么多,天天晚上把朱婆子、少雄锁在屋里,要他们圆房。牛牯的道理很简单,他老子15岁生他,今年少雄虚岁也快到14了,生不出崽,也让他先历练历练,摸捏摸捏女人。朱婆子晓得公爹的意思,她朝思暮想有人来摸她,在外面那么风骚,回到家里,面对一老一小两个光棍,她就更不忌讳了,洗澡、擦身、坐尿桶,根本就不避开少雄父子。晚上更是脱得光光的,躺在床上把少雄搂在怀里,用奶头去顶男人的嘴。把少雄吓得哇哇大哭。牛牯听见了,就会大吼:“你个朱婆子,少雄小,你不晓得慢点儿。”朱婆子细声细气地应道:“爸,少雄不要我。”“我不信,咯个事还要教!?”“你不相信,就进来看看。”牛牯气呼呼打开门,朱婆子从床上一跃而起,把牛牯紧紧抱住。好一个雄纠纠、气昂昂的牛牯,一把推开贴在身上的女人,噔噔噔几大步跨出去,重又把门锁上。牛牯大字墨墨黑,小字不认得,可由于在三先生家天长日久,倒能背几句《三字经》,《增广贤文》什么的,懂得“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晓得“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朱婆子是他的儿媳妇,抱来的时候,不过一根草,现在养成个熟透了的水蜜桃,那也该少雄来摘,他是长辈,不能伤天理,坏人伦。事后,朱婆子一想,对牛牯倒生出几分敬畏。牛牯在三先生家打了一辈子长工,当年砌这个土屋,运红石、麻石,全靠牛牯风雨无阻,整天一丝不挂泡在水里,出尽牛马力。牛牯不仅一点也不恨三先生,而且不拿三先生当外人,有什哩(么)哇(说)什哩(么),致使三先生听到风声,在贫农团要斗争他的前一天逃跑了,从此不知去向。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土改工作队夤夜进驻三先生的土屋,领导黄村的贫雇农把三先生的田地、房屋、家产,分了个精光。牛牯却坚决不肯住进他东家的大土屋。牛牯不住,别人也不住,这幢黄村的头号大屋,就一直留作公用——土改工作队驻地、村公所、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的大队部。鸡公头刚从下头湖里躲壮丁回来,屋里穷得连老鼠都没有。22岁的后生子,还没讨老婆,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打入光棍的行列了。土改工作队一进村,他和朱婆子都各有翻身求解放的明确目的,很快成为积极分子,一个当了民兵连长,一个是妇女主任,几乎每天都要并肩战斗。,本想守身如玉,实在太难。出事那天,工作队召开总结会。朱婆子眼睛一扫,咦!怎么没见鸡公头?正是清明上坟的季节。天气骤然燥热,乡人措手不及地脱下棉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以为夏天到了,穿起了单褂子。工作队说,土改已经基本结束,据统计,75%的农户分得了胜利果实。深夜会议结束,她脑子里还在想着鸡公头。弯弯的月芽儿挂在夜空,像是女人皱起了柳叶眉,给窄窄的村巷洒下淡淡清辉,朱婆子心事重重,匆匆回家。冷不防,前面出现一个穿白褂子的身影。越走越近,两个人快要挨着了,那人粗重的喘息喷在朱婆子额脸上,她并不让路,把头一抬,两只就顶在那人胸前。糖衣子弹把来人射中了,但没有射倒。那人伸出双手,捏住两只。充满烟味的嘴巴拱上来,压住朱婆子嘴唇。把一声“啊”压在咽喉里。女人见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便酥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倒在男人怀里,只恨男人捏摸得太慢,太不用劲!她喃喃地骂着:“你个鸡公头,你死到哪里去了?总结会也不参加,害我空等——”“我这不是来了吗!”鸡公头索性把她挤在墙边,“工作队要我去乡里送材料,我在塘山街上特地给你买了几块冰糖,快尝尝!你晓得几甜啊!”这冰糖晶莹剔透,朱婆子在三先生家见过,是先生娘子用来炖雪梨吃的,开冰糖罐子的时候,像防贼似的盯着她。这个鸡公头,真有心计,晓得想着我。还没容她明白过来,鸡公头的舌尖一顶,那湿漉漉的冰糖,带着有烟味的口水,已经进了她嘴里。在她舌头上滚动,那从未有过的甜蜜,足以叫她晕眩。鸡公头的嘴飞速移师女人的胸部,把女人的奶头从糖衣子弹变成熟透了的葡萄,拼命吮吸,男人很快便亢奋不已,女人感到全身都浸在水里,湿透了。唯一的心愿是:男人要什么,就给什么。男人得到了,自己也有了刻骨铭心的享受。

第二年起互助组时,朱婆子生了个儿子,取名“互助”。她名义上还是少雄的老婆,不过,全村人心里都明镜似的:互助是鸡公头的崽。牛牯心里更明白。但表面装憨。这个像牛一样犟的男人,就是死活不认这个账,仍然夜夜把儿子媳妇倒锁在屋里。少雄已经15岁了,按说也应略知男女风情,可他就是木纳,见到裸的朱婆子,竟会怕得发抖!始终没有上身。朱婆子很无奈,和鸡公头像对鸳鸯,常在外面偷野食吃。老樟树下,祠堂后面,富大有堤岸边……到处是他们幽会的场所,次数多了,难免会有人碰上,更是邻近村罗汉、闲人编晕段子的主要素材。流言碎语传到牛牯耳里,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铁青着脸,狠狠地瞪着鸡公头。牛牯眼睛本来就大,一瞪,像夜里两个手电筒扫过来,吓得嚼舌头的人住了嘴,鸡公头也低着脑袋走得远远的。一天清早,牛牯从窑上下来,劈面碰到鸡公头从村里出来到窑上去接班。实在是太早了,东边一抹蛋青色像是婴儿的胎记,总是亮不起来,路上冷冷清清,看不见别的行人。雾霭中,两人越来越近。鸡公头暗暗叫苦,但也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两人靠在一起了,就像那天夜里,朱婆子路遇鸡公头一样。不过,那是阴阳相遇,巫山。女人碰到男人,软的碰到硬的,磕睏碰到枕头——做梦都难想的好事啊!可今天不同。这是两个的男人!两根硬木扁担!鸡公头毕竟理亏,他挤出一丝笑意,让了一步:“牛叔,下窑了?”牛牯不吭声,鸡公头大跨几步,就要与牛牯擦肩而过时,牛牯突然伸出一条胳膊,拦住鸡公头:“鸡公头,你今天要是能拨开我这只胳膊,我就让你过去上窑。朱婆子也归你娶了当老婆。互助你也带去,给你做崽。要是拨不开,你就莫(不要)想过去,今生今世不要上窑;跟朱婆子不准再见面,另世做夫妻吧!”鸡公头晓得牛牯的厉害,那条胳膊横在面前,好比铁路岔道口拦汽车的铁栏杆,哪个都不敢动。他提的条件也厉害:不准上窑!这对窑工是最大的耻辱!不准见朱婆子,等于要了他的命!他想先礼后兵,和平解决,忙陪着笑脸:“牛叔,莫咯样,莫咯样!”“呃,你哇(说)啷(怎么)样?”“我,我,我……”鸡公头实在哇不出个名堂。“你过不去?”“我,我——”鸡公头卖过壮丁,躲过壮丁,在黄村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再说和朱婆子正在热恋中,爱情的力量让他平添一股豪气,“我就过把你看!”他以为牛牯不像村里人传说的那么神,以为栏杆会被汽车撞破。便运足气,伸出手,用力一拨,想把牛牯的胳膊拨开。谁知道,像演动画片一样,鸡公头马上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他的手腕脱臼了。牛牯的胳膊像是铁铸的,鸡公头的手如同击打在铁轨上,痛得他钻心,痛得他托着一只手蹲在地上。痛得他弯着腰起不来。牛牯一把拎起他,利落地为他接好手腕,然后,大踏步地向村里走去。从此,鸡公头再也不敢和朱婆子来住了。至于上窑,经上、下房的族人说合,牛牯勉强点了头。但是,牛牯咬牙切齿地说:“无论哪个发现你再趴在朱婆子肚皮上,就按族规严办!”怎么严办?村里只有少数几个族人知道,鸡公头也知道,那就是:沉塘。把人绑在一块大石头上,扔进村前大水塘里。那塘从未乾过,而且流向浩淼的艾溪湖。有人在塘里钓起过几十斤重的大鲤鱼。牛牯到塘底探过深浅,约一袋烟的功夫,牛牯才在塘面伸出水淋淋的光头来。黄村最后一次沉塘,是抗战胜利那年,上房的脸被村里后生子从尤口街上抓了回来,全村人围在塘边,把他沉了下去。连脸的公公、婆婆、爷老子、娘,都在塘边监着,没有流一滴眼泪。论辈份,脸要喊三先生一声“叔”,但沉塘的命令就是三先生亲口下达的。脸是什哩人?是带鬼子进过村的汉奸呀!牛牯好狠心啊!想拿我与汉奸同罪!鸡公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以后,过了两年太平日子。这里说的太平,是指牛牯和鸡公头两家。真的再也没有发现鸡公头和朱婆子吃野食。朱婆子也老老实实在家相夫育子,侍候公爹,做起了贤妻良母,孝顺媳妇。
1954年涨大水。八一桥水位达米。富大有堤外面,江水几乎与堤岸平行;堤内的艾溪湖也是一片汪洋,和江水要在堤岸上“会师”。富大有堤是条土堤,在这样内外夹攻的浸泡下,有的地方开始渗漏、管涌。终于在一天深夜,正在当值的民兵连长鸡公头,巡防时发现富大有堤外侧一个大漩涡,一个漩接一个漩地往里卷;而内侧不断冒出黄黄的泡沫,转眼间,泡沫就变成了浑浊溪流,这是要决堤的前兆!鸡公头吓得赶紧敲锣!凄厉的锣声在雨夜里如同警钟,黄村的精壮劳力几乎全上了堤。甚至明山庙、坎下吴村。尤口邓村都有人来。河这边有我们共同的家园。在自然界的灾害面前,人类之间所有的缝隙、恩怨都抹平了,显示出空前的团结和齐心。人们披蓑衣、戴斗笠,擎着铁锹,挑着土筐,齐聚在富大有堤上,听黄登仁几名干部的小声议论,摇曳的马灯照出他们焦虑的脸色。牛牯说:“里头的渗漏四周,赶紧挑摩罗鼓子(鹅卵石)压住,外面的洞,要派人下去,堵住!不然,决堤就在今天夜晚!”很快,人群散开了,按照牛牯的命令分头行动。每次抗洪抢险,牛牯是黄村当然的总指挥。连黄登仁也听他的。牛牯水性好,对这一带的堤岸情况摸得透,遇事能拿出办法。不一会儿,堤的内侧垒起了由鹅卵石、草皮筑起的子堤,渗漏慢慢小了,而外侧的洞,还没有堵住,不管抛掷什么东西下去,都堵不住那个洞。都被漩涡漩在洞外。这个洞不堵住,里面压得再高也是没用的。牛牯像栽在堤岸上的一根铁柱子,纹丝不动,他瞪着脚下的漩涡,漩走了大树、石块、门板、茅竹、禾草,就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像一个木楔子一样,准确地塞住洞口。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不能再耽搁了!牛牯转身,低声命令:“快,找一根粗绳子,一根圆木头,挑几担禾草来!”他房下三个至亲的侄子:人称三头犍牛的大牛,二牛,三牛,加上少雄,如四大金刚,矗立身边。眨眼的功夫,东西都准备齐全,牛牯把粗绳挽了个套,拴在自己腰间,然后交代堤岸上的人:“我先下去看看,这洞到底多大?再上来把这个——”他指了指圆木料和禾草,然后划了一个圆圈。他的办法是把禾草绑在圆木上,扎成一个锥子般的楔子,由他带楔子下水,塞进洞里。黄登仁、鸡公头、贵林等下房的人都很感动。这是要冒性命危险的!人家的祖先,到底是老大啊!登仁把两房的精壮汉子都挑出来,让他们协助牛牯。鸡公头、少雄和三头犍牛分别攥住粗绳子的一头,登仁交代,一律听他的指挥,一有动静,就往上拉!牛牯喝了一大口烧酒,卟嗵一声跳下河,刹那间,人就消失在漩涡里。岸上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黑压压的人群静默无声,只听见风雨飘摇,浪涛咆哮。登仁盯着手上的纸烟,见已经烧了半根了,急忙挥手:“拉,拉,快拉!把牛牯拉上来!”有数不清的手,攥住那根绳,拼命往上拉!牛牯上来了,还好,总算有口气。他说:“那洞、洞口,要是把我塞进去,正好堵上。”他指挥大家七手八脚把禾草捆在圆木上,绑得死死的。扎成一个比真人还长,前头尖,后头粗的大楔子。牛牯重新系好腰上的绳,端起酒瓶子灌了个底朝天,把空瓶奋力甩向发了疯的江水,瓶子在夜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在浪的大嘴里,竟不肯沉下,晃晃悠悠地时隐时浮。牛牯大声命令:“我下去了!登仁,岸上全靠你了!”抱起楔子纵身一跃,人就不见了。一个浪谷涌起,牛牯站在浪尖上,手里还抱着那楔子;一个浪头退下,牛牯没在浪花里。再一个山一样高的波涛压过来,牛牯又出现了,仍然紧紧抱着楔子。看得出,他好像在拼命喊叫什么!可是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声音。电闪雷鸣,风雨江涛,自然界的威力太大了,声音太大了!妄图遮盖住人的一切。忽然,少雄大声叫了一句:“我爷是叫我的名字。”他奋力跑到岸边:“爸,爸!你是在叫我啵?我听到了,听到了!”登仁也听见了,他也大喊:“牛牯,你叫少雄咯名字,我听到了!听到了!”登仁边喊边招手,牛牯似乎明白了什么,使劲一挥手,突然就消失了。人们期待着,随着另一拨浪涛的涌起,他会像龙王一样从水底升起。可是,浪涛滚滚,后浪推前浪,无穷无尽,牛牯却永远不见了!他留给闸口黄村人以及那天晚上所有到了现场的男女老少乡亲最后的形象是:坚决、刚毅地一挥手!
风住了,雨停了,漩涡没有了,渗漏没有了,洞口堵住了,整个富大有堤南岸得救了!事后人们下去打捞牛牯,却怎么也无法把他弄上来。他紧紧抱着那根楔子,连同他自己,一齐塞在那个要命的洞里!那洞被堵得纹丝合缝,不要说水,连空气也漏不过去。看来,他第一次下去探路时,就作了这样的准备。所以几次努力塞不住洞口后,他就把自己填了进去。他最后喊叫少雄的名字,那意思也是很明显的。他放心不下这个唯一的,没有男人气的儿子。登仁的回应与招手,使他得到了某种承诺,他终于在最后关头下了最后的决心。
应该说,登仁的承诺是兑现的。少雄一直受到村里的特殊照顾。上房、下房没有任何人表示异义。问题又回到鸡公头、朱婆子那里。牛牯死后不到周年,朱婆子就和少雄到乡里离了婚,带着儿子互助嫁了鸡公头。为这事,上房的三头犍牛三兄弟尤为不满。扬言要把鸡公头阉了。吓得鸡公头赖在登仁面前不肯走。登仁是下房的人,又是大队书记,这一碗水要端平,他得做好两边的工作。他先把三头犍牛兄弟和少雄找来,问明究竟。少雄说,是自己要离婚的,不怪朱婆子。“做什哩呀?有老婆不会用?”登仁也是这样当三兄弟的面问少雄。“她,她,她天天弄我,弄得我好害怕”少雄要叫登仁一句叔,算是晚辈,三兄弟也不是外人,他就直说了。三牛要滑稽一点,问少雄:“她啷样弄你?”“她,她……”少雄脸红脖子粗,不肯说。二牛老成一些,就问一句关键的:“干脆一点,你要不要朱婆子做老婆?”“不要,不要,不要!”少雄连说三个“不要”,头摆得像货郎鼓。几个人见他的窘态,忍不住笑起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登仁还算负责任,托他老伴到邓村为少雄说了一房媳妇,新媳妇模样端正,牛牯舍身抗洪的义举传诵一方。能嫁给牛牯的儿子,得大队一辈子的照顾,姑娘当然愿意。不料,新媳妇过门才一个月,便闹着要离婚。原来少雄天天晚上只是要老婆脱光了让他摸,并不和老婆做那事。把个女的撩得欲火中烧,他自己又不上。而且奇怪得很,他摸女方的时候,他的家伙硬得像根棍子。一挨着那女人,便不行了。软成一根腌过了头的咸萝卜条。女的嫁给他,等于守活寡。离婚时,到塘山卫生所检查,那女的还是处女!
这样七拖八挨,少雄就住到了养猪场。熊秉刚和小张他们去看过,他和老根子住间屋,收拾得蛮干净,床上垫着禾草褥子,软呼呼、暖洋洋的。那床土布棉被,是登仁老伴去年缝制的,有八成新。土砖上蒙块破布当枕头。“少雄不要枕头。再哇,他夜里常会赶一头猪来帮他暖被窝,他拿猪肚子当枕头。”
熊秉刚看了直摇头。他觉得,少雄过得太苦。小张不以为然:“熊老师,你是城里人,不晓得乡下咯事。像少雄咯样,是闸口黄村的老崽仂(最小的儿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好过得很。你说他苦?他苦在哪里?他苦在没有老婆过夜。话又说回来,他这样的人要老婆做什么?鬼说得清!”
熊秉刚还看不出这里头有什么派性。他觉得这些上房、下房的贫下中农都很好,都值得“五•七”大军战士好好学习。在会上,他首先把意见说出来。小张没有表示反对,但他是个一根筋的家伙。公社既然说这里有派性,总不会空**来风?“等等再看吧!现在大家刚来,马上要发工资了,先把生活安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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