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忠不忠 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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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秉刚到家,已是晚上8点。黑糊糊的,他支好自行车,取下黄鳝、梨瓜、莲蓬,正要进屋,外婆从门外进来,絮絮叨叨地告诉他,居委会组织跳忠字舞,一户一个,四类分子不让去,她还是邻居帮忙作证,说她是做保姆出身,属劳动人民,才把她算在里头,刚刚练习完毕,明天要到区里表演。小芸昨天又去了一个新单位上班,分在食堂,领导对她印象不错。小芸她爸已经回来了,说有事要和他商量……
熊秉刚一边听着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心里感到自己对这个家的责任重大。是啊!男人嘛,有了家,肩上就有了担子。
熊秉刚下放前,市革委决定撤销郊区,下属单位及辖区分别划归南昌、新建两县。郊区大院一时人心惶惶。在编的正式国家干部都不知如何安排,谁还顾得化馆一个小小的临时工?曲小芸被精简回家,那日子真是风刀霜剑严相逼。首先是近视眼.这小女人从小芸搬回家的那一天起,就没停止过活动,小芸被精简后,居民上的大伯大婶公公婆婆,对小芸都很好,连续介绍过两次相当好的临时工给她做,都被近视眼破坏了。第一次在省农垦厅招待所,人家要小芸转正,近视眼跑去说:“曲小芸家是三查对象,历史反革命,这样的人还能转正?你们阶级立场哪里去了?”人家来调查,果然是真的。没有办法,小芸只好含泪辞职。这时候,已是1969年的新春,68年底,又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新最高指示。全国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近视眼又使出新的花招:天天来动员小芸“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的理由是:像曲小芸这样的不下放,谁下放?
熊秉刚推开房门,看见屋里有点变样。原来堆满杂物的五斗柜上,放了一尊的半身瓷像,背景是一轮红日光芒万丈,像前制作了一颗红心,红心中央,是一个金灿灿的呈立体状的“忠”字。还铺了一块红绸布,布上嵌着10多枚材质、造型各异的像章。大部分是铝质的,背景红光闪闪,像金光灿烂,或衬以井岗山、韶山、延安、遵义等地的标志性建筑,稀罕一点的,有瓷器的,木质的;还有,就是大小,越大越惹人眼馋。像两旁,摆着各种版本的《语录》。这就是当年各家常见的忠字台。像章、语录、是当年的时髦。革命群众谁不想忠于呀!连要打倒的阶级敌人都想怀揣语录,胸戴像章!?
见女媳进门,曲升平把虔诚的目光从忠字台上收回,高兴地说:“秉刚呀,我熬出头了。院里最近解放了一批干部,有我一个。并且批准我光荣下放劳动,欢送会已经开过,明天就走。”
曲升平满脸兴奋。是啊!他当了三年的牛鬼蛇神。心里总是忐忑的,一天到晚吓得要死,怕得要命!哪是什么滋味?现在宣布你没事了,承认你是人民中的一分子了,称你为同志了!哪又是什么滋味?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深有体会。此时此刻,派你上刀山下火海,你都会脸不变色心不跳。
小芸到家,见丈夫回来,父亲的问题得以解决,也一展愁容,喜笑颜开。尽管自己累得骨头快要散架,但还是和外婆、丈夫一起帮爸爸打点行装。按外婆的想法,什么都要带。照曲升平的主意,就拿两件换洗衣服了事。后来还是小芸作了决定:就比照插队落户的标准办理。这样打理下来,东西就不少了。怕老爷子有什么闪失,小夫妻俩还决定,跟车送爸爸去乡下,安顿好后,再跟车回来。等把这一切事情搞完,已经深夜了。
熊秉刚进曲家门的第一天,就发现:楼下的天花板很高,足足有四、五米,这原是商家堆货、摆柜台的需要。据说,这店铺的原主人姓高,不晓得什么原因,房子充了公,自己被押送回乡监督劳动。房管所把店面改建成住房,底楼高高的天花板便这样留了下来。如果曲家的翁婿两个男人都同时回家,两间房就不太好住了。熊秉刚想法子在外婆住的房间里用铺板搭了一层阁楼。碰上岳父在家的日子,自己和小芸就直接睡在阁楼的铺板上,把三楼的房间让给老爷子住。
今天晚上,小夫妻俩就在阁楼上睡。从小把小芸抱大的外婆就睡在下面的大床上。在外婆面前,他们还是两个孩子,好像没什么顾忌。
才分别几天,夫妻俩就柔情蜜意,毫无睡意。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小芸突然扑哧一笑:“熊罴,今天,我做了一件好事。”“哦?你还会做好事!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我看你好事做得太多,要做一件坏事来弥补一下。”“你说什么哪!拿语录开玩笑,想当现行反革命呀!我跟你说正经的。”原来,那个席主任因为写大字报太劳累,把“敬祝万寿无疆”写成了“无寿无疆”!这还了得!立刻从响当当的革命左派变成了“现行反革命”!先批斗,他拼命解释,抵赖,说自己不是现行反革命!只是无意中写错了一个字!那还了得!当时的形势,批斗对象是不能说一个“不”字的。说“不”,那就是翻案,人人都翻案,文化大革命还搞不搞?结果越解释,罪行越加重,最后,被批准逮捕。进了公安局的号子。也许,他平日整别人太狠,现在他倒霉了,材料越整越多,有人揭发他猥亵诱奸女学生,还有人揭发他对曲小芸有流氓行为。有两个外调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曲小芸,要她写个旁证材料。曲小芸想起那个黄板牙就恶心。听说人都关起来了,又有几分可怜。她摇摇头,对外调人员说,没有这样的事,拒绝写旁证。唉,何必落井下石呢!熊秉刚听了,大为感叹:嗨,好个善良的女子!不过,这声感叹他还来不及发出来,小芸又告诉他一个喜讯:“熊罴,我昨天去了妇幼保健院,唔,医生说,有三个月了!”啊!我要当爸爸了!他抱住妻子一阵狂吻。小芸急得大叫:“轻点,轻点,好你个熊罴,当心,别碰着孩子!”女人的爱就是这样,孩子,丈夫都不能少!
睡到半夜,熊秉刚忽然发现小芸在悄悄流泪,心痛地问:“你怎么啦?心情要好一点,别影响孩子。”“我知道。可近视眼天天来逼我下放,怎么办?”是啊!是得想个办法对付她。熊秉刚灵机一动:“这样,反正你现在也不好出去找工作,先到我那个鱼头大队去躲几天!搬一点要用的东西去。反正队里给了我半边大瓦房,我们到那里布置一个新房。看近视眼还有什么花招!”
“哦,我要和外婆商量。”“好,我也去和外婆说。到了乡下,可以吃到新鲜蔬菜,我隔壁邻居忠厚是捕鱼能手,到时候,什么乌鱼、甲鱼、黄鳝、泥鳅,全让你吃个够!肚子里的宝宝,也有了营养。”
其实,夫妻俩的对话,外婆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外婆应声道:“不要商量,你们到乡下去住一阵子。这个近视眼,让我老婆子来对付她!”
第二天,两人去送了曲升平。第三天,就把廖西找来帮忙,一辆小板车,把小俩口的一些生活用品,搬到了鱼头大队。熊秉刚住的厢房靠东,中间用土砖隔开,后面摆了煤球炉、水缸、锅盆碗盏、油盐酱醋,当厨房用。前面这间,是卧室。小芸以家庭主妇的细致和周到,布置他们的新家。她把前后间都精心糊裱过。第一层用旧报纸,第二层是白纸,屋子里立刻亮堂起来。卧室墙上挂着他们在南昌城里有名的东方红照相馆(就是老牌子的鹤纪照相馆,文革期间改名为东方红,现在又改回来了)拍的结婚照,还挂着一幅是新华书店买来的,林副主席陪同城楼的巨幅彩色相片。小芸一来,屋子就充满了生机。廖西,老邹等人成了这里的常客。顾莲莲没进门,只站在柚子树下悄悄远眺。后来,在大队开会时,坐到熊秉刚身边,故意说:“熊老师,你好福气啊!熊师母越长越漂亮了。”熊秉刚听出话里的酸味。顾莲莲从来对他是直呼其名的,怎么突然改了熊老师,小芸也成了她的师母?
大队开会,专门研究三忠于活动。忠不忠,看行动啊!这件事,谁敢怠慢?登仁书记传达公社的会议精神。他的话句句都实在:“是咯样,各家砌一个忠字台,大门两边写听话,跟走,土屋墙上都写语录,大队门口砌一方照壁,写一幅哇我咯里农村咯语录,要派场些。熊老师,听哇你的字写得客气,这幅语录,要请你多费些心思。大队里头,叫会计进城买些像来,一齐裱满。还要造一只客气(漂亮)些的忠字台,正月初一到公社拜年献礼。廖老师,咯又要辛苦你咯里‘五•七’大军了。”公社开会,意义、措施、办法肯定讲了不少,登仁一概记不住。他就带大队会计春麻子去作纪录,回来传达时,他又不让人家开口,春麻子记得满满的大一二三四,小1234,也只有关在笔记本里睡大觉,全部作了废。不过,春麻子想想,公社讲了那么多,其实事情确实只有登仁说的这几件。别看登仁没文化,眼睛毒得很,算盘珠子打得比鬼都精。他肚子里早有一本账:“五•七”大军说起来都有文化,真正能写会画的,就是熊秉刚、廖西,这两人恐怕全公社也找不出第三个!什么焦叶盛,侯世德,邓秀英,别看他们假模假式地当个在职老师,其实就是比我黄登仁多识几个字,有屁用!唉,真搞不懂,国家把有用的人下放,没用的人留着,就好比我大队里,把不会烧窑的半劳力派到窑上去,会烧窑的全劳力去挑堤!明摆着是陪本的买卖!不晓得国家啷样想,这是国家大事,我农民管不了,大队咯事总归我哇了作数!有熊老师,廖老师当师傅,别人打下手,咯三忠于咯事肯定要在公社得奖!再哇“五•七”大军拿的是国家工资,把这些事情交给他们,队里不用补贴工分,他们也乐得,用不着到田间劳动,风吹雨打太阳晒,和社员一起受苦。真是两边都不吃亏的好事!各家砌台子,更不用操心,这些简单的泥工活,社员都会自己解决。队里只要买些油漆、颜料、腊光纸毛笔等材料,就可以了。
小张一听,登仁书记布置的工作,没有一件他插得上手。他什么也不会干。而且讲“辛苦‘五•七’大军时”,不是“熊老师”,就是“廖老师”,没有他小张的事。这让他很不自在。但他是抓方向路线斗争大事的。小张发现,他从汪科长手里接管的那些从各大队抽调的虾兵蟹将,统统不见了。便问:“登仁书记,公社派驻的工作组怎么办?”
“工作组嘛,”登仁书记仍是慢条斯理的样子,“应书记说了,还是你小张同志负责。人也是你‘五•七’大军这些人,扫尾工作抓紧些,公社等着看总结材料呢!”
就是说,那些各大队抽调的民兵连长,妇女主任,都回去抓革命促生产了。这也是登仁联络其他大队书记到公社诉苦的结果。这些人在鱼头大队吃饭,不带口粮,把养猪场的饲料粮都吃得差不多了。登仁实在赔不起,才出此下策。他把那些大队书记请到江纺食堂,炒几个菜,一个人喝了一瓶李渡高粱。书记们红脸关公似的,去找应庭林要人,说是本大队的工作也需要人手,派出去搞临时工作的干部该归队了。应庭林本来就不愿意派什么工作组到鱼头去,也不敢得罪这些土改上来的大队书记们,便问了问登仁的情况。登仁说:“把朱婆子跟鸡公头咯事扯出来了。别样咯事冇有。”“听哇窑上跟大田矛盾好大?”“咯总有些。窑上收入高。”
说到这里,两人都没了话。原来,闸口黄村从祖辈传下来,上房烧窑,下房种田,捕鱼,养猪,收入进祠堂,由族里互相调剂。一排排青砖大瓦房盖起来,禾场里稻跺子堆得老高,到第二年割了早禾,还有陈谷。方圆百里的细妹子都争着往黄村嫁。黄村很快就发达了。几代传下来,事情慢慢出现变化。烧窑的觉得吃了亏,挣的钱都给种田的化了。种田的不甘心,说自己也能烧窑,要族长重新分工。这样,上房分了田耕作,下房也派了人烧窑,各房自己来个自给自足。这就大不如以前了。因为,烧窑的高手在上房,种田的行家在下房,双方互不传艺。窑上烧出了黄牯(黄砖,即次品,废品),田里多了稗草,闹得上房口粮不够吃,下房的砖卖不出去;久而久之,矛盾由此产生。上房家底子厚。成份都划得高:大都是中农、上中农,连下中农也没有几个,贫农就更少了。要不就是给三先生打长工的雇农,像牛牯那样的。全村最大的财主三先生,就是上房的八世族长,土改时,大部分浮财、房屋、田地都被下房的贫下中农分得。这也沉淀下极深的怨恨。朱婆子,鸡公头,少雄,这些屁事,不过是表面现象。黄村人有个特点,对外,他们是团结一致的。像1954年抗洪,为了保住全村,牛牯可以舍身,对他的遗孤,全村始终照顾如一,登仁一诺千金,大家都是认可的。
应庭林说:“收入扯扯平,各大队去的人撤回,你搞个总结,工作组的事情就算了结。”
登仁听说要叫他交材料,当场就撒赖:“哎呀,老应,你晓得我只写得来黄登仁三个字,还要我交什哩总结?这,这……”
“你以为我要看你的总结?这是给刘书记看的。是他要派工作组,又不是我!总得给他一个交代啊!”
刘书记是公社一把手,他是南昌县来的干部,在尤口蹲过点,吃过与鱼头大队闸口黄村人争水、争田界的亏,对黄村人没好感。黄村内部的矛盾,也多少了解一点。他到塘山上任那天,脚踏车在鱼头闸上断了链条,听见两个社员吵架,便认为这里有派性,一到办公室,便决定派工作组,并交副书记应庭林去办理。
登仁还想把总结的事赖掉。应庭林急了:“你呀,榆木脑袋,那个要你写?你那里的‘五七’大军多得很,那个熊秉刚熊老师,叫他写份总结,保证刘书记会满意。”
有了应庭林的话垫底,登仁一点也不慌。他要先让小张去折腾,等差不多弄不出来的时候,再请熊老师出面。不过,不能再点熊老师的名,不然,小张还有脸面吗?眼前,还是请熊老师把三忠于搞起来。
事情说起来一大砣,其实就两个字:“动笔”!还真被登仁书记算得准准的:到真刀真枪上手干的时候,就是廖西和熊秉刚。刚开始,社员家里的忠字台还没砌好,大队门前的照壁也没完工,要干的工作只能是在村巷里写语录了。老邹、顾莲莲一人拎一只石灰筒子,从村前水塘边的土屋开始,找到平整一些的墙面,就刷出一大块正方形或长方形的白底,干了以后,廖西、熊秉刚根据石灰白底的大小,选择一条合适的语录,用红漆抄写在上面。农村只有这个条件。要是在城镇,就是用红漆为底,黄漆写字。更讲究一点的,用金粉写字。

这样,小张手下只剩小江和老徐两人。还是他们南昌县的老班底。小张不高兴了,打电话请示公社,应庭林说,登仁书记的安排是经过公社研究的。小张这才无话。
这种刷刷写写的事,既是体力劳动,又是脑力劳动,尽管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不会太寂寞,时间过得很快。但是,结结实实一天干下来,还是蛮累的。幸亏小芸在身边,熊秉刚可以天天吃现成的。不要再到老根子煮猪潲的大锅里去打饭吃了。不过,有什么好吃的。就会请廖西来蹭一顿。这一天,小芸做了一个红烧鳝段,熊秉刚早早通知了廖西。这小子捏一根竹笛赶来了。吃过晚饭,抹一把油嘴,就蹲在了树下,吹了起来。这是他最拿手的藏族舞曲《洗衣歌》。小芸端把椅子坐在厅堂的门槛边,轻声哼着。熊秉刚在厨房涮碗。这时,隔壁邻居黄忠厚来找他了。又高又瘦的忠厚挨在后门口站着,讪讪地笑。“什么事?”熊秉刚问,“是不是又有黄鳝卖?这几天吃得太多了。你还是拿到尤口街上去卖吧!”“不,不是黄鳝。熊老师。我家的忠字台弄好了。想请你看看。”咦!这倒是个新鲜事。熊秉刚完全被好奇心驱使着,来到忠厚屋里。只见他家原来摆小饭桌的地方,砌了一个台子,用石灰刷得雪白,台面上,垫了一块红布,一座毛方席石膏胸像端放中央,忠字台后面的竹蔑墙上,贴了一张崭新的像,两边用两句的诗代替了对联: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而且写的是毛体草书。龙飞凤舞,别具一格。忠字台前腰中部,用红腊光纸剪了一个惟妙惟肖的红心,红心正中,是一个用黄腊光纸剪成的正楷“忠”字。整个布置洁净、高雅、虔诚。熊秉刚惊诧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想问:这是你搞的?马上就觉得多余了。这不废话吗?他只有连声赞叹:“好,好,做得好。尤其是这两句诗选得好,很切题。”“我们队里收工时,就是写的这个样子:稻浪翻滚,望不到边,社员们一个个走在田塍路上,快要落山的太阳在后面照着,几好哟!看了又想看!”忠厚站在漆黑的柚子树影里,带磁性的男中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如果不是雪白的牙齿一闪一闪,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忠厚的存在。暴露在灯光下的熊秉刚倒有些无地自容了。忠厚的家人都睡了。老婆、孩子、还有他那永远沉默的母亲,都在梦里。并不晓得他们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丈夫、父亲、儿子正在写诗。用自己朴素的语言,劳累之余的好心情。忠厚曾经读到初中毕业,不用说,他的毛笔字,得益于祖父对他幼年时的严格书法训练。
第二天,熊秉刚就去找登仁书记,告诉他自己的发现。并提出建议:各家的忠字台,发动回乡知识青年,在校的中小学生解决。不要都揽在“五•七”大军身上。那样进度太慢。“我们就集中精力把大队向公社献礼的忠字台和门前的照壁搞好。”熊秉刚见登仁犹豫,又补充说,“送公社的献礼台,是要评比的,马虎不得。”
“熊老师,你不要哇了,村里这些学生子,我还不晓得!?字写得像狗爬,哪个能和忠厚比?”用不着熊秉刚去发现。其实登仁心里清楚得很,忠厚的字得过三先生真传,在方圆几个村子是有名气的。每年过了腊月二十四,就不断有社员藏着掖着红纸来找忠厚写春联。登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不知。但也不敢启用忠厚当个民办老师,会计,计工员,赤脚医生什么的。只因为他是三先生的孙子。名声太大了。“不过,你熊老师的意见,我会考虑。忠厚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写写字,宣传思想,对他自己也是改造,有什哩不好?”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听见大牛高声大嗓地在柚子树下喊:“忠厚,你今日不要挑粪,到尤口街上去一趟,买些子队里做忠字台,写语录要用咯东西来!”忠厚睡眼惺松地站在门口:“买几多?”“一户一份。”“噢!”“买来了,先到我屋里做起,一家一家轮下去。一户一日,工分给你照记。”“晓得了。”咚咚咚,大牛挑着粪桶走了。住在熊秉刚对面厢房的老徐探出头,诧异地望望准备出门的忠厚,又钻回被窝里睡了。他和小江分工跟着小张做工作组的扫尾总结工作。小江赖在明山庙懒得过来,根本见不着人影。小张奈何不了他。老徐住在四队,躲不开,只好整天听小张喝五吆六的。昨晚熬夜,把汪科长他们留下的材料翻阅整理了一遍。早晨想睡个懒觉,却被大牛的高嗓门吵醒了,再也不能入睡,便点着一支烟,倚在床上沉思。突然一激凌从床上爬起来:咦!忠厚想干什么?大牛虽然是贫下中农,但和他都是一房的,两人是不是有新动向?不能让派性重新抬头,更不能被阶级敌人钻了空子。小张的警惕性是高哇!唔,我得赶紧把这个情况向他汇报。老徐三下五除二洗漱完毕,连早饭也不吃,直奔坎下吴村找小张。几步路,就到了廖西和老邹、顾莲莲住的土屋门前。见那口又大又宽又深的水塘旁边的藕田,只剩遍地残荷。“留得残荷听雨声啊!”邹精湛蹲在塘边洗漱,看着枯存荷叶发呆,忽然呤了一句诗。随即,好像觉得有些不妥,又对一旁的廖西说,“还是说得好哇!‘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看,贫下中农多聪明,会想到利用水塘旁边的田种莲藕。这东西,生命力极强,发得茂盛。只要种一次,便年年可以赏荷,吃莲,挖藕。哦,老徐,是你啊,大清早的,上哪儿去呀?”听见老邹打招呼,老徐朝这边笑笑。脚下并没有停步。大水塘往南,挖了条灌溉渠,直通烟波浩淼的艾溪湖,入湖的口子正是坎下吴村。渠的走向与这条联结几个村庄的习惯性小路恰巧是一个直角三角形的斜边与两条直角边,因为路要通向村里。而水是灌溉田地的。但坎下吴村的人到大队来,喜欢走直路,就从田里沿渠边踩出了一条小径。这要近三里路。老徐就在直角边与斜边相会的锐角上停住脚步,不知道怎么走才好。此时,他忽然感到脸庞湿润润的,原来是下起了霏霏细雨。那雨比老嫂子磨的米粉还细,落在发丝上不易察觉。但不一会儿就连成了雨丝,由丝而线,细线变粗线。淅沥淅沥下得蛮起劲。那雨打在残荷枯叶上,声音别有一番风韵。老徐自认倒霉。邹疯子的一句歪诗引起了这埸雨。幸亏他不管天晴落雨都随身带着伞,脚上是永远不变的解放鞋,稳妥得很。他斟酌再三,决定不抄近道。那灌溉渠边的小径,经雨一浇,还不跟抹了油一样,要几滑就有几滑。他那磨光了齿的鞋底,肯定抗不住,会摔跤。这是个下雨的早晨,社员都没有出工,要是不小心摔到渠里去,那——他不敢想下去了,抬脚就往通常大家走的那条习惯性小路上迈。小路弯曲前行,爬上一个坡度很缓的丘陵,全是红土,朝阳的那一面开垦出来,裁上了红薯。这是明山庙生产队的地盘。薯藤也已枯萎,到了要挖的时候了。远远可以望见庙顶翘檐了。据说,这庙里的菩萨是保佑鱼头闸的。但香火不是很旺。明山庙人只靠收田里的谷为生,没有其他副业,捕一点鱼,又要受坎下吴村的限制。因为要从他们那里下湖、上岸。明山庙太穷了。只有一座破庙,连个地富反坏都没有。土改分浮财,也是到闸口黄村匀了一点。要开批斗会,本村没有批斗对象,必须要到邻村去借,借一次,要贴人家10个工分。比较起来,明山庙社员的日子要艰难得多。也勤快得多。这么早,拾粪的,放牛的,就出工了。迎面涌来一团黑影,走到身边,原来是小江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一个姑娘,飞驰而去。“小江,小江!”老徐以为小江没看见自己,急忙大喊。小江不耐烦地回头:“什么事?”“你到哪里去?”“进城。”“哎呀,小江,我和小张等了你好几天,这工作组的总结——”“你们去搞,我没有意见!”小江的声音已经远了。老徐想再喊,无奈小江的自行车过了坡,看不见了。老徐很感慨:这么大的雨,又滑又泥泞的山路,能把车子骑得飞快!还载个人,小江有本事呀!原本老徐就听过一些风言风语的传闻,今天眼见为实,一点不错啊!难怪小江蜗居在明山庙懒得动弹,有红粉佳人相伴啊!
像鱼头大队这样的省城郊区,上面不安排外地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插队落户。连南昌市本身的知青也进不来。除了首批下放了一些带工资的干部、教师、医务人员,再没有增加新的“五•七”大军。至于本乡本土的中小学生,不念书了,就回村里作田,算不上插队落户,更不要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充其量是回乡知青。而“五•七”大军里,已婚的多,像廖西,江宜方这样的未婚男青年,打着灯笼难找。顾莲莲的情况,更是绝无仅有。大队妇女主任李顺秀,当然不会去关心大龄的顾莲莲。她养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金桂。18岁念完初中,已经回乡挣了两年工分。早就急着要找个好一点的人家嫁出去。那天到大队开会,李顺秀一眼就看中了江宜方这个小白脸,把他热情地接到明山庙来插队落户。没有地方住,就在自家新屋里收拾一间房,让小江落脚。虽然没有明说,但金桂一见小江,一抹绯红便在脸颊洇开,那兴奋的颤栗连指尖都能感受。金桂天天出工,风吹雨打太阳晒,如同现代社会时尚的形体训练、风浴、雨浴、太阳浴。雕塑出她的魔鬼身材。她一身雪白,在户外活动一天,皮肤只红不黑,睡一个晚上,第二天,仍然如白银般闪耀,两颊留下的淡淡红晕,更增添几分妩媚。灯光下的侧影,把小江看得发呆。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过来请“江同志吃饭。”李顺秀嘻笑着喊道:“小江,这是金桂她爸。”小江缓过神来,和汉子握手。啊!原来金桂长得像她爸!
小江就这样在明山庙扎下根了。他拿出一半的工资交伙食费,吃住都在李顺秀家。随明山庙的社员一道出工,晚上,和李顺秀一家人说说笑笑,听听广播,日子倒是过得飞快。李顺秀精得很,她的看法,真应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那句老话。全国的“五•七”大军成千上万,许多人都以为国家对这批人会撒手不管,让他们在农村自生自灭,以后会取消工资当农民。李顺秀认为不可能。她晓得,这些下放的“五•七”大军都不是等闲之辈,不会在农村久留。所以她要让金桂和小江谈恋爱,借机跳出农门。现在,她已经看出,两个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望着对方,一不留神,就会滚做一堆。早晚要出事。这道关口,她这个当娘的一定要把住。她还听说“五•七”大军的成份都比较高,她家里可是三代贫农,不能吃这个哑巴亏。昨晚,她特地交代女儿,今天赶早和小江进城扯布(买布)。要到小江家里探个究竟,尤其是要设法拿到户口本,看看他家是什么成份。当地习俗,男女婚嫁到了进城扯布的地步,离结婚就差不多了。这种情况下,小江怎会理睬老徐的招呼呢?
老徐正在翘首远望小江的背影,小张来了。他从坎下吴村到大队部去,本来是沿灌溉渠从田里抄近道的。所以碰不到小江。他很恼火。自从决定由他们三人负责工作组的扫尾工作以来,一次会也没开过。今天特地拐了个弯,走这条路,是想早点把小江堵住,但还是晚了。小江进城,也不打个招呼,太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了。他的气还没消,老徐给他提供了新动向,他陡然间来了精神:“好,好,这还了得!咯地主崽子对有什哩感情,还,还三忠于?我看,是三板斧,要劈掉我们的忠字台!当心他搞破坏!”
两人冒雨来到大队部找登仁,见这里比开会还热闹。人们围住屋子中央的会议桌,议论纷纷,赞叹不已。桌上摆着熊秉刚他们设计制作的献礼忠字台。那是一个长1米,宽60公分的画框,松木板衬底,用原来在学校制作飞机模型的材料,再现了一个按比例缩小的城楼。金瓦,红墙,宫灯,彩旗,活灵活现。最叫人惊羡的是:那幅像,是熊秉刚画的油画像。简直和真的一样。前,是一颗硕大的红心。红心正中,是金色的“忠”字。葵花、稻穗、齿轮、镰刀、锤子组成的图案,托住了红心。的背景,是一轮霞光万丈的朝阳。廖西在、像、红心的四周,以及万道霞光,都吊了轮廓小灯泡。那朝阳和宫灯里也接了电源。忠字台背面,制了能装一个五节大号电池的匣子。他和熊秉刚把忠字台扶正,靠墙立放在桌上,揿下开关,灯泡全亮了。围观的人群发出“哗”的一声赞叹!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真是太美了!灯光下,闪着神圣的光辉,他老人家在向我们贫下中农微笑,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不知是谁激动地呼起了口号:“万岁!”屋子里的人也跟着喊起来。口号声吓得门前觅食的麻雀四处飞散,周近的妇孺老小也闻讯涌向大队部。熊秉刚心里热呼呼的,竟滚下一颗晶亮的泪:太伟大,贫下中农对太热爱!自己做得太少。
小张虽然也被这个场面吸引,但他并没忘记自己的使命。他把登仁书记拉到一边,向他反映老徐所说忠厚和忠字台的事。再一次表明自己的观点:“咯地主崽子对有什哩感情——”不等他说完,正在兴头上的登仁突然拉下脸,一改往日嘻嘻哈哈好好先生的态度:“小张,先让他做。搞破坏?哼哼,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登仁这几句话,表面上是说忠厚,可小张听来,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小张悻悻地离开大队部,天意外地放晴了。刚才只顾避雨,没有注意这屋外距祠堂不远,老樟树的婆娑绿荫中,矗立起一方照壁。青瓦白墙,飞檐翘脊,拔地高耸,巍峨壮观。一个瘦高个的青年农民,穿蓑衣,戴斗笠,站在木架上,用红漆写字。小张眼睛一亮,映入眼睑的是:
七律到韶山
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到韶山。离别这个地方已有三十二周年了。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喜着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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