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佳期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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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是怎么过的?用熊秉刚后来的话说:过得飞快!世人对这一件事还没弄清楚,马上就有新问题摆在面前。1965年,熊秉刚到塘山小学没上几天课,《人民日报》发表了新华社播发的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政治学习读报纸时,熊秉刚感动得流出热泪。人们自觉地拿自己与焦书记比,寻找差矩,真诚地用实际行动向焦书记学习。全国很快形成学习焦裕禄同志的热潮。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突然发表姚文元的长篇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很多善良的人还以为这只不过是学术批判而已。但也有不少人分析:这事来头不小。果然,《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北京日报》都一下子热闹起来。姚文元的文章一出,1966年2月,《人民日报》又把《谢瑶环》拿出来批判.说是一株大毒草。后来就是三家村,燕山夜话,邓拓、吴晗、廖沫沙,全民共讨之,全党共诛之.再后来,各地都挖出一批"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思想的三反分子".江西大学历史系教授谷霁光,是江西揪出来的第一个“黑帮分子”。小芸的父亲曲升平,在师院音乐系教民乐,很快也和谷教授一样,被省委派驻的工作组点了名,在院内第一批揪出来示众……
《江西日报》接着又指名道姓地批判省文化局长石凌鹤。凡是报上要批判的人,不外乎说他们是披着羊皮的狼,长期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思想云云,把他们的著作一一拿出来上纲上线,批得体无完肤.说要打倒在地,踏上一万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熊秉刚一天到晚惶惶然。这些上报的人物,个个都是名人,高级干部。有的当了一辈子大学教授,有的本身就是老革命。他们也要反党?真是人心隔肚皮、世事难料啊!熊秉刚心里觉得冷嗖嗖的。
你想,这种社会环境,政治气氛,谁还有心思提着礼物去拜见岳父岳母啊!就是去了。曲家有人接待吗?这事就这样耽误了下来。
曲小芸发现自己对舞蹈编排有浓厚的兴趣。省歌舞团一位编导看了小芸的作品后,没想到小芸这么年轻,立即建议她去考北京舞蹈学院,把小芸说得心颤颤的,悄悄练功,把去年的课本、复习资料找出来,暗暗做着今年参加高考的准备。熊秉刚也觉得郊区文化馆不是她长久待的地方,支持她去考。他们早早地寄出了报名材料,北京也来了通知,要她到长沙参加专业考试。艺术院校就是这么麻烦:先要专业合格,再和其他考生一起参加全国的文化统考。幸运的是,小芸的专业顺利过关,就在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考试书的时候,一件影响全国亿万莘莘学子的决定,改变了小芸的一生。中央决定:1966年的大学招生暂停。(直到10年后的1977年才恢复高考)小芸的美梦破灭了。但她还来不及伤心落泪,更大的灾难降临在她头上,在生离死别面前,不让考大学这一件小事,算得了什么呢!
1966年的6月底7月初,相当闷热。人坐着不动,都全身出汗。熊秉刚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郊区的老师以公社(即现在的乡)为单位,搞文化大革命。他们公社的老师,全集中在塘山小学。那座权作礼堂的破庙大殿,瞬息间决定了熊秉刚的命运:把熊秉刚揪出来示众!剥开熊秉刚的画皮!熊秉刚贩卖阶级斗争熄灭论罪该万死……墨迹未干的大字报,贴在斑驳的土墙上,挂在廊柱间,屋檐下,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熊秉刚三个字用红笔打了叉,就像法院枪毙人的布告,那上面用最严厉的词句指责他,似乎他是大坏蛋,敌人!他吓晕了。但仍然故作镇静地看那些流着红黑墨水,被浆糊洇模糊了,写得歪歪扭扭的,现代青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理解不了的文字。
熊秉刚虽然事先得到廖西冒死送来的的信息,仍然吓得浑身冒汗,双腿发抖。那些被历次政治运动整得胆小如鼠,本来就怕得要死的小学老师纷纷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他们一个个都视他为头号人民公敌。形形色色的大字报,像重型炮弹般狂轰滥炸了,颗颗在熊秉刚头顶上炸开。他的脑子成了一钵浆糊,什么理想、信念,全在浆糊里发酵,要涨裂脑壳。他怕得要死,以为自己真是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思想的三反分子”,真的已经陷在深渊里。他的精神处在崩溃线上。
这种日子,持续了三个月。如果不是曲小芸,熊秉刚恐怕连三天也熬不过。他一开始就绝望了。
这一天,是1966年6月28日。这是小学老师们互相贴大字报的第一天,准确地说,这是他们触及自己的灵魂,投身“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天。所有的人对这场革命的性质、任务、时间、方法等等,都是搞不清楚,惶惶然的。但是有一条:所有的人都是要紧跟干革命的!没有人要反对,也没有谁敢反对!
曲小芸熊秉刚和所有中国百姓一样,虽然当时也在参加学习、讨论、发言、写批判稿。如果有个先知告诉他们,在解放了的中华大地,在无数先烈以牺牲性命为代价换来的幸福日子里,正在上演一出举世罕见的闹剧的序幕。而这闹剧将延续10年之久。他们是死也不会相信的。可惜可悲可怜可叹的是:这闹剧发生了。全国人民都身陷其中,扮演着主要、次要,但都同样重要的角色,不由自主地改变着自己。除了抗日战争,中国历史上似乎从来没有那一个时代会像这一个10年,有那么多的普通百姓关心国家的命运,注视高官的进退。中国,中国革命,中国人民从来没有受过如此惨重的,自己造成的损失:牺牲了1位国家主席,4位开国元帅,数以百计的将军,成千上万的老革命、老干部。整整一代青年陪进了青春、才华,甚至生命。经济上的倒退,历史学家有各种版本的骇人听闻的计算。在亲密战友,助手,同志,同事都一个个死去后,最后,伟大领袖自己也倒下了,去向马克思作无法说清的汇报了。这就是“文化大革命”!这些事情,本书中的小人物不可能想得到。也没有任何大人物想得到。如果有谁在回忆录里说自己当时就觉察到这次革命是不正确的,并进行了不屈不饶的斗争,那是骗人的鬼话,请别相信。当然,中华民族也有出类拔萃的精英,那是以辽宁省委机关的女员张志新为代表的英烈。她从一开始就公开反对“文化大革命”,但她于1969年9月被捕,1975年4月3日由无期徒刑改为死刑,倒在了养育她的黑土地上。在狱中,不屈的张志新先后写了《一个员的宣言》、《质问、控诉、声讨》等文章和歌曲《谁之罪》、《迎新》。不过,那不是回忆录,而是张志新用鲜血和生命铸就的历史丰碑。
当局的安排是:6月27日,周六,公社党委把内定的各校积极分子集中到公社,布置分工,第二天要揪谁,火力怎么集中等等。6月28日,星期天。全公社的老师集中到塘山小学,大鸣大放大揭大批一天,先把火点起来。然后再放老师们回各自的学校,办理学期结束工作,让学生们放暑假。三天后重新集中,在工作组的领导下,搞斗(争)、批(判)、改(革)。初步定一个月(实际上,搞了三个月)。
公社党委不晓得哪根神经搭错了弦,居然把廖西选为积极分子。小廖听到党委副书记应庭林宣布的揭批名单里,有熊秉刚的名字,吓得浑身筛糠一般发抖。公社就在学校隔壁。开完会,他一溜烟赶回学校,想给熊秉刚打个招呼。想了半天,还是不敢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要是走漏了风声,肯定把廖西斗得“要死”!最后,他舍近求远,决定去告诉曲小芸。便找人借自行车。但到处碰钉子,没人肯借。有的人皱着脸,眉头愁成了珠穆朗玛峰。好像你是要借他的身家性命一样。这也难怪,买自行车不仅要搞票,那钱呢?单身汉要存一年,拖家带口的老师,就要存上好几年,才能买得起。你说,谁舍得借?好一个廖西!凭一股豪气,撒开大脚,沿富大有堤向城里走去。等他大汗淋漓地站在曲小芸家门外的时候,已经是万家灯火了。
廖西不到二十五岁,因为小时候学说的第一句话是“要死”。后来,谁惹恼了他,他就蹦出两个字:“要死”!孤儿院的阿姨气坏了,干脆给他起名“廖西”。别看他稚气未脱的圆圆脸,可当老师有四、五年了。他是小师班的底子,有一年,省城急需小学老师,就招了些年龄偏大的高小毕业生和初中生。培训一年,分配到各小学任教。这批人,大部分不能胜任教学工作,后来当局可能也意识到这样做不妥,遂在1962年把这批人中的绝大多数精简了。廖西由于进小师班前就在工读中学初中毕业,加上自己肯钻研,体(育)、音(乐)、美(术)都教得不错,尤其是能把一支八个孔的竹笛吹得像魔笛一般,无论你唱什么歌,跳什么舞,他都可以为你伴奏。只要闲下来,他身边总会围满吱吱喳喳的女孩子,但一了解他的身世,看着他工资表上那二十几元钱的月薪,就没有一个肯嫁给他了。他还刻得一手好钢板字(又称刻蜡板。过去没有电脑打印。学校要印试卷、复习资料,只能把蜡纸铺在特制的钢板上刻字,然后用油印机油印。这种方法,上世纪九十年代还在用,直至今日,个别贫困地区,可能还在用。)。像廖西这种人,用当前时尚的话说,算得是人材。可那时人家只把他当木柴。“放进灶堂里烧,发光发热,让人家蒸饭、弄菜,我这也是为人民服务嘛!”他自嘲地对熊秉刚说,带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气。当年,各学校教语文、数学的老师有的是。伤脑筋的就是体、音、美这些副科,根本没有正儿八经的老师能教得下来。即使是经过南昌师范这样严格专业训练的合格师资,也自作清高,不愿意教。心想:我又不是没文化,好好的,教这些玩意儿做什么!但学校又不敢取消这些课。现在叫素质教育,原来叫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年年评比,都有这些内容。每年六一儿童节,公社、区里、市里、省里都要搞文艺会演,每年都有少儿运动会,还有少儿美术作品展,哪个学校也不愿意交白卷,吃批评,惹人耻笑。好歹总要拿出一点东西。学校每周的中心工作,碰上什么突击任务,都要在学校的墙报、黑板报上反映出来,这些写写画画的事,又是他全包了。每当期中考,期末考,廖西更是忙得脚不点地。学校所有的试卷,全是他一个人刻印的!做这些份外事,不多拿一分钱,他教的课也一节都不能少!这些事情,吃力不讨好,都在本职工作之外,没有人愿意干。也不会干。但小廖毫无怨言,干得很起劲。他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不知疲倦,手不停,脚不住,嘴巴也不闲着。而每次带学生出去,总能捧回一张、两张奖状回来。有一次,南昌市举行少儿羽毛球锦标赛,他在塘山小学教体育,不知天高地厚地为一个五年级学生王方苟报了名。比赛定在一天夜里在新落成的省体育馆进行,他独自骑自行车,走富大有堤(那时,青山路还没有修。)把王方苟从塘山载到了省体育馆。谁知道偌大的南昌市,报名参加少儿羽毛球赛的只有三个人,和王方苟对垒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学生,主办方人手也不够,还抓了廖西的差,请他当了一次巡边员。瘦小的王方苟虽然没有打赢中学生,但赣江边上的塘山小学却在市体委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玩的的这一套,全是熊秉刚的拿手好戏,不过,比他要高出几个码子。经常在关键的地方点拨他。熊老师在塘山小学训练的乒乓球队,曾经得过南昌市小学组的亚军。因此,他最佩服熊老师,有什么话,也喜欢和熊老师说。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吃!他的好吃和他的能干一样出名。怨谁呢?三年因难时期,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能吃二斤米饭,可一个月的定量只有二十七斤,叫他怎么吃?他只好有什么就吃什么。什么也没有,他就去找,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包菜帮子(即卷心菜外面又硬又苦的菜皮子)、黄芽白叶子、野菜、榆树叶、水浮莲、细米糠、红薯藤,死鱼烂虾、野猫野狗,老鼠黄鼠狼,野鸡麻雀,瘟猪病鸡……他全都吃。吃到后来,吃出了胃病。他也不在乎,照吃不误。

“玻璃,玻璃,要死得来了,熊罴明天要驼大字报啊!”他们一伙人在一起搞宣传队,玩惯了,互相是叫绰号的。“玻璃”两个字,到底还是叫出来了;而“熊罴”则出自伟人的一句诗“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因为王超朗诵时,总是读错音。把“罴”念成“罢”。每一次,都是熊秉刚给他纠正。人们便把这一雅号送给了熊秉刚,屡次念错别字的王超,反倒没人计较。世界真是不公平!
曲小芸听见声音,就晓得是廖西。她赶忙迎他进屋。曲家是死一般的寂静。廖西喝了一大茶缸凉开水,吃了一大碗干挑面,匆匆说了积极分子开会的事,曲小芸看去并不十分吃惊,似乎早有思想准备。她托廖西带给熊秉刚几句话,便把家里一部男式的自行车推出来,让他骑回塘山。粗心大意的廖西扭头就走,丝毫没有觉察曲小芸家的异样。他12点多到学校,见大门已锁,便翻墙进去,居然轻轻敲开熊秉刚的门,转告即将到来的灾祸和小芸带的话。说完紧要的几句,回到自己房里倒头便睡。害得熊秉刚辗转反侧,一夜没合眼。他暗自庆幸,塘山的老师,曲小芸只认识一个廖西。如果人人都认识,自己恐怕会倒霉得更快。
原来,曲小芸托廖西带的口信是:要熊秉刚第二天傍晚,悄悄到江西宾馆门口见面。
曲小芸的情况坏透了。区人委,区委机关的运动,比下面基层要早半个月。区文化馆,首当其冲,陈馆长成了区里的第一个黑帮:写黑字,画黑画,作黑诗,说黑话。总之黑到了底。历史上,又在中正大学加入过三青团。这些事情年轻人一听,好像陈馆长就是面对面的国民党反动派,愤怒极了。连他借钱不用还都成了“拉拢腐蚀青年”的一大罪状。斗一次,挨一次打,仙鹤缩成了龙虾。整他最积极的是他的同宗陈伟民。区委把他派到文化馆当工作组,所有人都自身难保。临时工曲小芸,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到了单位,不晓得是该哭该笑还是扳着脸?
她爸爸曲升平,是老南昌一个民间艺人,平生无大志,见了中意的乐器就不要命,卖了被子也要买到手。拉得一手好二胡,有瞎子阿炳第二的绰号。江湖人称“阿二”。为人阿弥陀佛,懦弱善良,走路连蚂蚁也不敢踩。胆小如鼠,手无缚鸡之力。也敢豪气冲天,参军抗日。误打误撞进了当年三厅厅长郭沫若麾下的抗敌演剧队。抗战一胜利,他又背着二胡回了家,因为当年一位演剧队的朋友在师院艺术系负点责,便介绍他进师院教民乐。这个朋友的官算是当得小的,还有许多演剧队的朋友,都是秘密,解放后一个个身居高位。文人嘛,当什么官?曲升平不屑一顾。并不把这当什么资本,从不炫耀.也不去找他们,一直规规矩矩在师院教学生拉二胡。文革刚开始,他那些老朋友纷纷落马,师院立即在他的档案里发现了“线索”——原来这老头早就是“黑帮分子”!又是国民党!把他和那位介绍他进院的系主任一起打入另册,几个历史知识等于零的青皮后生,组成了专案组,定他为历史反革命。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回家了。
最惨的是她妈妈。这位原抗敌演剧队的话剧明星,随丈夫来师院后,一直当个默默无闻的资料员。有一年,师院学生剧团心血来潮,排演曹禺名作《雷雨》,繁漪这个角色,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演员。那些年轻的女学生,谁也体会不出繁漪复杂的内心世界。她妈妈自告奋勇,扮演繁漪,把角色的苦闷、矛盾、妒忌、反抗刻划得淋漓尽致。博得全场观众喝采。现在工作组抓住这次演出,要她妈妈交代与30年代文艺黑线的黑联系,和“勾引了几多男人”的作风问题。第一次批斗,有人就把一双破鞋挂在她脖子上。温良贤淑,气质高雅的曲妈妈受此凌辱,羞愧难堪。当天夜里,就没有回家。曲小芸找遍了学院的每个角落,都没有一点下落。廖西来的那天晚上,正是她妈妈失踪的第二天。
曲小芸成了孤单一人。她默默地承受一切,没有一滴眼泪。她从没有一个人在家过夜的经历。现在,晚上独自守着这空洞洞的大房子,一点都不怕。她很惊奇:自己的力量从哪儿来?
曲小芸白天上班提心吊胆。夜里下班回家胆战心惊。6月28日,星期天,本应该是休息的,可区机关为了革命的需要,不放假。曲小芸好不容易挨到下午5点钟,准备先去江西宾馆等熊秉刚,再和他一同回家,去寻找妈妈。妈妈不是早就想见他吗?现在正是个机会!她推着自行车已经到了大门口,这时,王超追了上来:“曲小芸,快,快,电话,师院来的!”她扔下车子就去接电话。听筒里传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大嗓门:“是曲小芸吗!你马上到白鹤湖来,有重要事情!”不容曲小芸回话,那头就“咯噔”挂了机。
对于熊秉刚来说,6月28日这一天又长、又吓人!似乎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苦难历程!因为心里惦记着与心上人的约会,他才勉强支撑住。应庭林早就注意了他。刚开完大会,老师们纷纷散去的时候,“熊老师。”应庭林把熊秉刚叫住,“我们谈谈。”这一谈,就是一个钟头,无非是态度要端正,相信群众相信党之类。熊秉刚心急如焚,不管应书记说什么,他都拼命点头称是。训话完毕,天黑透了,夜色像打翻的墨汁,从心里往外冒。他下意识地觉得凶多吉少,如同这墨黑的夜。小芸肯定有要紧事找我。她要救我,我要帮她!熊秉刚不顾一切地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有几次差点撞在对面开来的公交车上。惹得司机骂他找死。看见雄伟的江西宾馆了,他瞧瞧手表,只不过跑了20分钟。这是破纪录的速度!可是并不见小芸的踪影!他再转到对面的省、市总工会门前,也不见人!他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去小芸家找她。
师院的白鹤湖,与城东的艾溪湖相通,湖水氤氲,水鸟翻飞,荷莲田田,杨柳依依,是一处很有诗意的所在。尤其是月夜,更是风韵诱人。不亚于朱自清先生笔下的荷塘月色!此刻,惨淡的月光映照湖面,湖东一棵垂杨柳下,围着一圈人。地上躺着曲妈妈的遗体。是刚从湖里打捞上来的。曲升平被人押着,来到现场。看见妻子圆睁的双目,他的表情是木然的,没有一滴泪。曲小芸也只是在轻轻地为妈妈擦拭身上的污渍,也没有泪。陪同者(不如说是监视者)更是无言。学院不准为死者举行任何送葬仪式。火葬场的车就停在湖堤上,马上就要把尸体运走。只是小芸执意不肯,说还有一位亲人没到。所以妈妈死不瞑目。曲升平以为是自己的岳母:“小芸,外婆年纪大了,你妈的事,就不要让她老人家知道吧!”“不是外婆。”“那是谁?”“爸,你别问了。这个人,妈答应过,是要见他一面的。”曲升平有点懂了,便不再问女儿。
十里长堤,一辆自行车飞驰,骑车人的白衬衣格外醒目。卟嗵!连人带车掉进了湖里。那人像个水鸭子似的伸出头,爬上岸:“小芸,我来啦!”曲小芸跑上去,抱住他,泪如泉涌:“熊罴,快点,我妈要见你。”“可我,什么礼物也没带。”“你自己就是最好的礼物。”
熊秉刚探身一望,才明白出了大事!他来到曲妈妈遗体旁,双膝跪下:“妈妈,我来晚了。我是熊秉刚,是小芸的男朋友,未婚夫,爱人。小芸就是我的生命。我爱她!为了她,我可以献出我的生命!你放心吧!亲爱的妈妈!”
“妈妈,亲爱的妈妈!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爱人。我爱他。但我听了你的话。我们之间,是清白的。我还是你的好女儿。我还没有出嫁!今天,你送我出嫁吧!”说完,曲小芸的手还没有抬起,遗体的双眼已经安祥地闭上了。她伏在母亲身上嚎啕大哭。那哭声如一柄利剑,直剌苍穹!
曲升平走到熊秉刚面前,主动握住他的手:“其实,我早就从她们母女的言谈中了解了你。别的我不多说,我们家的情形,都摆在这里。今晚,在月光下,当着她妈妈的面,我们郑重地把小芸交给你。”
也许是父爱失去得太早,缺损太多,熊秉刚觉得这位月色朦胧下的瘦削老人,颇像自己的父亲。他动情地喊:“爸爸!”
曲升平没有儿子,从没听过年轻男人喊自己爸爸。此情此景,他认为是上天赐给他一个好儿男。他一把搂住熊秉刚,以男人们少有的情感,喃喃道:“我的好女婿,好儿子!”
工作组不允许曲升平去瀛上。他对女儿交代说。“把妈妈的骨灰带回来,让她回家等着我吧!”
夤夜,熊秉刚曲小芸一起护送曲妈妈去瀛上火葬场。车过八一桥,刮在脸颊的江风已有一丝凉意。熊秉刚脱下衬衣,盖在曲小芸身上。强撑了几天的曲小芸,已软成一摊稀泥。她心力交瘁,身心疲惫,像个婴儿般靠在爱人的怀里熟睡。睡得那样香甜,山路的颠簸,严酷的现实,都没能让她醒来。一丝涎水从她的嘴角流到熊秉刚的胸前,痒痒的,酥酥的。因为快到黎明,天格外黑,像个无底洞。车灯只照得出微弱的光亮。原以为到火葬场要等天亮,那晓得他们也是三班倒,因为最近“非正常死亡”的人数陡增,忙不过来。
曲小芸用一只家传的“禧”字罈装殓了母亲的骨灰。这罈是景德镇出的陶瓷,曲家共有一对。白胎青花,素净谈雅,是曲妈妈生前的最爱。现在,用作她安息的灵床,想必遂她的心愿。按照父亲的旨意,曲小芸紧抱“禧”字罈,脸贴在上面,轻轻对母亲说:“妈妈,我和秉刚陪你回家。”
太阳升起来,两个年轻人捧着骨灰罈,在火辣辣的热浪中回到小芸的家,布置了一个简单的灵堂。遗像下放着复盖了一块白绸的骨灰罈。他们便在母亲的亲切注视下相拥在一起,甜甜地睡着了。倒像一对受母亲宠爱的挛生兄妹。
睡到下午两点,熊秉刚先醒。他试图抽出胳膊,反而被小芸搂得更紧,凝脂般的酥胸展现眼前,两粒鲜嫩的葡萄就在嘴边。他伸出舌尖轻轻一舔,小芸一声呻呤,他的脸滑进两座乳峰间,那里芳香扑鼻,令他神怡陶醉,留连忘返。他掀起小芸的黑裙,像蛇蜕皮一样,把爱人脱出来。小芸香汗淋漓,她和他已融为一体。他们不说话。在美丽的青春面前,神圣的人类肢体动作,是一首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的诗。
他们就这样结合了。没有隆重的婚礼。没有贺喜的宾客,什么都没有。只有爱情,圣洁的爱情。在当时纷乱的世界,他们用两颗年轻、赤诚的心,在现实里寻觅到梦幻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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