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重逢惟有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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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师兄调转马头,重新返回叶儿羌的时候,我在京城密不透风的宫闱中,尽管无法睁开眼睛,但也能够嗅到一丝边关烽火的气息。
那个号令天下的男人,每日守在一个昏迷的女人身边,不问朝政,不修须发,也濒临绝境一般。皇太后和几个老臣苦劝无效,继而对这个女人恨之入骨。当然,这都是后来才慢慢验证的。
那天,和亲王弘昼闯入内室,向皇上禀报了黑水被围的军情。皇上仿佛从迷梦中醒来,身子微微一振,不正是他鼓励兆惠努力前行,趁胜追击吗?不正是他宣布“贼党俱已离心,大功自可立奏”吗?他站起来来回踱步,我能感觉到他足音中的焦虑不安。他下诏,富德为定边右副将军,阿里衮、爱隆阿、福禄、舒赫德俱授为参赞大臣,速速增援,并追悔莫及地说出了“一向轻视回回,乃朕之误”这样的话。然后,他又坐回我的身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握住我的手,放在额头上摩擦。许久,我听到他在嗓子眼里嘟囔:
“夏家一儿一女,女儿昏迷不醒,儿子若再要殉国边关,朕可如何向夏爱卿交代!”
我心中一紧,手指竟然微微颤动了一下。
皇上感觉到了我生命的复苏,惊喜如孩童,大叫:“荧儿要醒了,荧儿要醒了,来人呀,快传御医……”
但是,就像风吹过湖面,只是死水微澜地一颤,继而,我又继续坠入昏迷的深渊。但是皇上深信奇迹将会出现,他在无功而返的御医们离去后,伏在我耳边祷告:
“小巫女,你是小巫女对不对?你一定能醒过来对不对?”接着,他使劲抚摩我的手指,似乎抚摩能让她们恢复知觉,良久,他停了下来。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啜泣。
这是我所经历的、皇上第一次为我流泪。
日子依然那样静静过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皇上匆匆进来,一会坐下,一会站起。他入神地端详我的脸庞,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感到他心绪的起伏,明显的有一种焦虑不安攥住了他。
师兄回来了。
一念之差,他又调转马头回到了黑水河的战场。但他回去并非为了争功立赏,而是为了保护那个多次救助他的维族女子。
且不说兆惠如何会合富德援军,如何与伊帕尔罕的父兄里应外合、冲出营垒,但说伊帕尔罕的美貌天山南北闻名,清军统帅又怎会不知?上至将军,下至副将,都为一睹芳容而辗转其门外,见之便夜不能寐,无不想占为己有。更有将士为之反目,大打出手。
兆惠将军心想这么闹下去不是个事,他知道这个绝色美女是心有所属的,林焕又是自己的爱将,如果林焕愿意,他倒有意成全这桩好事。可是这傻小子拒绝了,只求将军保护好这位对大清有功的回部郡主,并日夜把守郡主帐外。正巧皇上召叶儿羌之战中有功的图尔都、额色伊叔侄入京受赏,图尔都来和将军说,想送妹妹进宫侍奉大清皇帝。
兆惠本来以为那郡主不会同意,可是想不到,她竟然应允了,并提出要林焕护送他们进京。兆惠心中感慨,这结果似乎是对大家都有利的。
林焕回京耽搁了一月有余,但现在身份却是有功之臣,去见师妹的底气似乎更足一些。只是他不愿意看到伊帕尔罕进宫,就像他痛恨师妹、恬表妹、弥姐姐进宫一样。他不明白女人们为什么都喜欢那个氤氲缭绕、皇情寡淡的宫闱,尽管师妹是去做女官,但凡是进了宫,总没有好事。

他不明白伊帕尔罕的痛苦。伊帕尔罕已经到了嫁人的年龄,既然与自己倾心的人无缘,嫁给谁不都是一样的吗?相对战事不断的边疆来说,京师恐怕是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而大清皇上也是最有能力保护她的人。更重要的是,汉人的京城,总是离林焕更近些罢。
一路护送的辛苦自不言说,对于林焕来说,乐得其苦,算是对这姑娘尽最后一份力,对伊帕尔罕来说,却是心如刀割,成全他回京城看师妹的愿望,也葬送了两个人最后那一点点缘分。
“林焕,今后不管别人叫我什么,你都要叫我伊帕尔罕。”她在轿中含泪说。
护卫在一旁的林焕默默地点点头,却无言以对。
他此刻心里只想着一个人,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到师妹身旁。
进京,到处是初夏的葱翠和繁荣。进宫,一贯的森严、阴冷。
见了皇上,繁复的叩拜和赏功之后,伊帕尔罕被赐容嫔。他看得出皇上对伊帕尔罕的喜爱,对伊帕尔罕的高贵美貌,任何男人都会动心,也都会有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敬意。他想,伊帕尔罕应该不会受什么委屈。
轮到他行赏,耐着性子听公公宣读完赏赐,知道自己已经被封正四品都司,谢过皇恩,师兄终于提出进宫探望师妹的请求。皇上应了一声,却又说:“夏卜官近日状况平稳,不用担心,林都司长途劳顿,也久未见父母,还是先回夏府歇息些日子吧。”
师兄愣了,他从皇上那冷漠的神情中,似乎嗅到了一丝敌视的味道。
他还不想放弃:“皇上,我与师妹青梅竹马长大,戍边两年未曾谋面,现在她昏迷不醒,臣下心如刀搅,请皇上体恤急见之心!”
皇上脸色更沉:“你是指责朕没有照顾好你师妹吗?”
师兄忙说不敢。
“夏卜官是为朕受伤,朕定会倾力救治,朕已下谕,等荧儿醒来,就册封为妃,以报其舍身功德。”
“可是,皇上,我与师妹早已定亲,若不是……”
“若不是荧儿逃婚,你们已是夫妻对吗?哈哈,明明是她不想嫁你。林焕!你父亲林易之是前朝罪臣,那娃娃亲根本算不得数。现在朕看在你立了大功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但今后休要和朕争论此事!”说罢,皇上竟拂袖而去。
师兄呆立原地,怒火在眼睛里燃烧起来。有多嘴的公公还在一边劝:“林大人,干吗惹皇上不高兴?那夏卜官在宫里的礼遇,比娘娘都好,您较的什么劲儿啊。”
等出了大殿,早有众多的宫女太监侯着新册封的“容嫔”去宫里安歇。与父兄话别之后,伊帕尔罕来到神色黯然的林焕面前,拿出一个锦盒。
“林焕,这是天山顶上的千年雪莲,能起死回生,世上也没有几朵,拿去给你师妹治病吧。想必有了这千年雪莲,皇上不会再为难你,毕竟他也希望医好你师妹。”
林焕接过那锦盒,低头行礼:“大恩不言谢!容……”他顿了一下,抬头看着温婉而忧伤的眼睛:“伊帕尔罕,多多保重!”那一刻,他们都感觉到,也许今生再也无缘相见,即便相遇,也是主与臣,再也不能像在黑水河边那样相处。
师兄骑着马,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夏府。我的父亲夏远,早已得到消息,早早就携母亲迎在门口。两年来二老苍老了许多,他们殷殷地望着来路,当初焕儿,恬儿,荧儿相继离去,如今只回来这一个孩子。再相逢,惟有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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