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同工异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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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盘石镇。黄昏。
柳飞花正在吃一碗面,牛肉面。
他一边吃一边抬头看了看如血的残阳,然后吐出了口中的一粒砂子。
在这种地方吃出砂子,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真正让他惊讶的是,他居然吃到了一块牛肉。
他所在的这家客栈和上次相比,更加破烂不堪,唯一的一张桌子,也只剩两条腿。
客栈的掌柜已经换人:同样矮矮胖胖,满脸和善——这种生意摸样的人,似乎到处都有。掌柜没有具体名字,人们都叫他田七。
不但这家客栈的主人换了,就连隔壁、对面的店铺,也都换了掌柜——原先他见过的那些人,怎么全都不见了?
柳飞花低下头,扫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张白纸。
桌上有剑,也有酒。那张纸就压在酒坛下,纸上面用红色的墨迹画着一只手,显得诡异而狰狞。
一手杀毕竟还是来了!
当时他在对面的裁缝铺问了几句话,刚一出来,就看到门上钉着这样一张白纸。
这张纸和南宫雪死时手里的那张纸,一模一样。仿佛是来自地狱的请柬,上面附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柳飞花收回目光,慢慢倒上一杯酒,抬头望了望镇口。
田七笑过来道:“公子,您还想要点什么?”
柳飞花摇了摇头,同时眼睛忽然死死的盯住了镇口。
在漫天黄沙中,一个人正朝镇中慢慢的走来。风沙摇曳着他的衣袖,在风中飘摇不定------他只有一只手!
是左手。
柳飞花没有动。他端着酒杯的手依然稳健,炯炯有神的目光依然镇定。
一手杀已走到跟前,他这次没有带面巾,一张布满沧桑的脸上,充满了视死如归。
“噌楞——”一手杀拔出身后快刀,半句话也不多说,冲着柳飞花罩头劈下。
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在生死对决之时,决来不得半点犹豫。
一手杀的这一刀声势惊人,有力劈华山之势。柳飞花不敢托大,长剑出鞘挡住着一刀,同时左手抄起桌上的筷子,射向一手杀。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根筷子居然准确的打到了一手杀的天突**,没入半寸。一手杀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柳飞花的出手并不重,对方只是被制住,没有性命之忧。
按说他一击得手,本应该高兴才对,可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却充满了疑惑和不解,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一手杀,木然的坐了回去。
这个一手杀,根本就是假的!
田七看到这一幕,吓得赶紧躲到屋里。
杯中酒已空,桌上剑仍在。
“掌柜,拿酒来!”柳飞花道。
田七战战兢兢的捧出一坛酒,又逃了开去。
柳飞花正襟危坐,喝酒的动作虽然很慢,但望着镇口的眼神更加焦急。
果然在风沙中,又走来了一个人。他的衣袖中同样只有一只左手,他的背上也同样别着一把刀。
他步履稳重来到客栈前,忽然望定了地上的尸体,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是假的。”来人一字一顿的说道,“你说,我会不会是真的?”
柳飞花还没来得及回答,对方就瞬间抽出了背上的快刀,闪电般的出手!
他的刀是那样的快,以至于柳飞花看到他出刀,就认定他是一手杀。因为只有一手杀,才有这么快的刀,才有这么狠的手!
可惜他不是。
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柳飞花如何出招,自己的中府、鸠尾两**已经被点,轰然倒地。
这个一手杀,又是假的。那么真的呢?为何下了战书,却迟迟不肯出现?
柳飞花看着地上的两个独臂人,眼神忽然变得迷茫起来。惊讶,疑惑,愤怒交织在一起,使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但片刻之后,他稳定心神,缓缓的坐了下去。
夜幕降临,镇上的一些人家已点起了灯火。
在朦胧的夜色中,又一个人鬼魅般的走来,他的一身白衣在夜幕中看起来十分显眼,又十分诡异。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来人一边迈着八字步,一边吟着边塞诗,悠闲地慢慢走来。当他走到客栈前的时候,柳飞花才发现,对方白衣白鞋,头上裹着一条白色逍遥巾,左手拿着一把白色纸扇,年纪在五十上下,一副书生打扮。
而真正让柳飞花心头一震的是,对方同样只有一只手!
白衣老生看了看地上的人,又看了看柳飞花,忽然叹了一口气。
柳飞花的眼睛仿佛已经要燃烧起来。
这时候田七走了过来,对柳飞花道:“公子爷,您在我这店里已经杀了两个人了,我这店门口躺了一堆死人,我这生意可就没法做了。你换个没人的地方好不好?”
“不好!”这话居然是从白衣人口中说出的。
“他把别人杀死在这里,自然也应该被别人杀死在这里,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马上就要死了,何必换地方浪费时间呢!”
柳飞花大笑:“好!只有真正的一手杀,才有胆量说出这样的话!”
一手杀道:“你敢肯定我就是一手杀?”
柳飞花道:“不敢。”
“可是你心里,却不得不提防,对不对?”一手杀道。
柳飞花心头一沉。
就在这时,一手杀手中折扇一抖,已有三点寒星直奔南宫雪胸口而来,暗器上蓝光闪耀,显然是淬有剧毒。
两人相距不过七尺,对方又是突施冷箭,暗器来势如电,瞬间已经到了柳飞花面前!
柳飞花实在没有想到,对方的出手会是如此之快,如果坐在位子上的是别人的话,也许他已经死了。然而坐在那里的,却是闻名天下的柳飞花!
就在暗器打来之时,只见他左手一抖,手中的一碗酒水,已经迎着暗器泼了出去!
酒是很多酒鬼的命,酒也可以救命。空中的暗器本来快绝无比,但遇到这碗水酒,仿佛是打在了铁板上,清脆的“叮叮叮”之声响起,三枚毒针全都掉到了地上。
柳飞花淡淡一笑,对一手杀道:“本来想请你喝杯酒,不料全洒在了地上,可惜!可惜!”说完又倒了一杯酒,看着田七道:“掌柜的,要不要也坐下来喝一杯?”
田七道:“你叫我喝?”
柳飞花点了点头:“我只是有点疑惑,是该叫你胡总管呢,还是该叫你一手杀?”

原来南宫世家的胡总管,就是威慑天下的一手杀!
——*——*——
酒已满上。
一手杀慢慢的坐了下去:“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柳飞花道:“我只是忽然明白了南宫雪是怎么死的。”
“哦?”一手杀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将南宫雪弄得疑神疑鬼,怪不得他会死在一把菜刀之下。”柳飞花道。
一手杀笑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柳飞花道:“先不忙。我们总不能这样坐着,而让这位朋友站着。”
柳飞花扭头道:“郑榭,绰号‘满天星’。昔年一把鬼头刀,一手流星飘,除恶无数,威震山东。你力挫响马‘遮天手’的那一战,实在大快人心。”
郑榭没有说话,不过眼中已隐隐露出锋芒。
“可惜——”柳飞花感叹道,“可惜当年叱诧风云,嫉恶如仇的满天星,现在却落到为一手杀效力的地步。”
郑榭脸上起了变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柳少侠,我们谈我们的,何必跟他多嘴?”一手杀不屑的扫了郑榭一眼,“只要我发话,他随时都得死!”
郑榭面如死灰,颓然垂下头去。
柳飞花道:“看来一手杀能够威震江湖,确实有些手段。”
一手杀道:“有南宫世家的雄厚的财力做后盾,许多事都会变得容易起来——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柳飞花道:“从南宫云的阴谋败露以后,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只不过我怀疑你是南宫云背后的操纵者,却没有想到你就是一手杀。”
一手杀笑了:“近墨者黑。”
柳飞花道:“南宫云身为南宫世家三公子,有着无比荣耀的地位,可他甘愿放弃这一切,向自己的家人动手,有谁能够说服他,让他相信自己的身世?”
“这的确是个难题。”一手杀道。
“在南宫世家之中,除了南宫越一家,地位最高的外人,就是你胡总管。你在南宫世家已有二十年,一定掌握了许多家族内幕,要想鼓动南宫云复仇,你的可能性最大。”柳飞花道。
“只是我不明白,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让南宫云彻底的相信你?”柳飞花道。
一手杀道:“孙剑轻。”
“孙剑轻?”柳飞花道,“他五年前已经死了。”
“他就是我杀的。”一手杀道,“孙剑轻当年是和南宫越一伙的,他当然知道所有的秘密。可惜他的胆量太小,我还没怎么动手,他就在南宫云面前招认了一切。”
柳飞花道:“从那以后,南宫云就开始了对南宫世家的复仇?”
“不错。”一手杀道,“你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柳飞花顿了顿道:“自从我开始怀疑你以后,有许多事自然也就想通了。比如——南宫雪的诈尸。”
“哦?”一手杀道。
“南宫雪当然是真的已经死了,绝不可能跳起来复活。所以当时那个坐起来说话,而后破房而出的南宫雪,肯定是别人假扮的。”柳飞花道。
“别人假扮的,南宫越会认不出来?”一手杀道。
“这就要归功于你的易容术了。”柳飞花道,“现在看到你,又有谁会想到你就是南宫世家的胡大总管?”
一手杀默认。
“当时南宫雪的灵堂是你布置的,要想瞒过其他人,行偷梁换柱之计,只有你最方便。你一定是在夜里偷偷运走了南宫雪的尸体,然后让另一个人躺到那里,第二天再跳起诈尸。他出去之后隐藏到叶落轩,而你则声称发现了南宫雪的尸体。”
一手杀笑了:“不错,也许这就叫借尸还魂。”
柳飞花道:“再说那块玉佩,既然南宫雪是你杀的,玉佩自然在你身上。初六那晚,你定是在带人搜查我房间的时候,悄悄把玉佩栽赃给了我。”
一手杀道:“那时我已看出,留着你实在是个祸害。”
柳飞花道:“这也就解释了,南宫云为什么会用‘血残气伤’这一招。”
一手杀道:“他会的,远远不止这一招。”
柳飞花道:“当然。你在南宫世家二十年,自然不是吃白饭混过来的。”
“不错。”一手杀道,“我天天都喝茶。”
柳飞花道:“你不但透露给南宫云他的身世,还欺上瞒下教他武功,更离谱的是亲自上阵,用一手杀的身份替他铲除异己。”
一手杀道:“我是一手杀,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曹一正。”柳飞花道,“你杀死曹一正后,我知道了一手杀有两只手,而通过曹一正留下的那份花名册,我发现一手杀杀人的规律。”
“什么规律?”一手杀道。
“时间。”柳飞花道,“曹一正的花名册里记录了三十七个人,包括他们被杀的时间和地点。我发现在这些人中,集中死于四五月份的,有十四个;死于**月份的,有十一个,而这两个时间,正好是你外出收茶的时候。”
一手杀笑了:“你查的很仔细。那还有十二个人呢?”
柳飞花道:“那自然是你掩耳盗铃之举,为了不让人发现你杀人的规律,你可以找其他人替你去杀,然后把手砍掉,算到你的头上。”
一手杀道:“就凭这些,你就猜到了我是一手杀?”
柳飞花道:“当然不是。如果你让别人冒充你杀人,伤口就是个问题。通过上次和你一战,我发现你的刀法很快,却有些眼熟。事后我想通了,你用的分明就是南宫剑法,只不过武器换成了刀。”
一手杀道:“你知道的实在太多。”
柳飞花道:“既然你是用南宫剑法杀人,找人替你就容易多了,只需拿上你的武器就行。其他月份死的十二个人虽然名震江湖,却并不是绝顶高手,这便印证了我的猜测。”
一手杀长叹一口气:“柳飞花,你实在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
柳飞花道:“你能在南宫世家隐藏那么久,这才是最可怕的。”
柳飞花沉思片刻,道:“虽然这些事我都已清楚,可我仍然不知道的是:南宫越当年究竟做了什么?而你又为何要替秦战出头?你的真正身份是谁?”
一手杀的目光变得散漫而呆滞,仿佛回到了那个久远的过去。片刻之后,他缓缓的说道:
“这一切事情,都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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