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小说赏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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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黄易小说的创新
(一)金古渐成绝唱黄易粉墨登场
黄易,本名黄祖强,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毕业,求学期间专攻中国传统绘画,曾获“翁灵宇
艺术奖”,后出任香港艺术馆助理馆长,负责推动当地艺术与东西文化交流。一九**年辞去
高职厚薪,隐居离岛深山,藏风聚水之地,专心从事创作。至九十年代,旋即以独树一帜的武
侠作品席卷港台,风靡@!#$。
从探讨武学与天道的第一部作品《破碎虚空》,黄易便点燃了武侠创作界的烽火,将武侠小
说引入全新的领域,打破了武侠创作长久的沉闷,其后以明初的纷乱江湖为背景的《覆雨翻云
》,不但是奠定其重要地位之长篇巨著,更构织出一个全新且动人独特的武侠天地,令无数武
侠读者为之痴迷。黄易遂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创作出《大剑师传奇》,《寻秦记》两部各逾百
万字的大作,融历史,战争,谋略,哲思于一炉,为传统武侠注入新的元素。接着,《星际浪
子》一书情节更是大开大阖,思路屡屡出人意表。故事贯穿几个宇宙轮回,探索到这个宇宙层
次的极限(也是人类理解力的极限)。而至今仍在连载已达三十余卷的《大唐双龙传》,籍由
隋末乱世来探索天道无常,武道极致与生命真貌,“穿越了时空的边防,踏破了历史的局限”
,再度成为武侠迷争睹的杰作。
自金庸,古龙之后,武侠作家从未有人像黄易这么耀眼。虽然司马翎,云中岳等人亦有才情
,但是或是用心不足,或是力度不够都未能超越金大侠十四部所框定的金式武侠,而温瑞安之
流除了拾古龙牙慧和自吹自擂之外毫无可观。古道西风晨钟暮鼓,江湖朝庭官道小径,名师奇
遇旧恨新仇–––这一固定的框架,金庸的文笔和功底已似乎限制死了后来的创作者。古龙的
才情亦非可画犬而得。而黄易不同,他从来没有试图在已经辟成沃土的地方再徒劳的跋涉。他
依之成名的不是模仿金庸或古龙,而是在一个崭新的起点上,重写的武侠。他的文字颇具现代
感,鲜明且富于节奏,将情节烘托成一幕幕动感的画面,宛若电影和漫画,看《星际浪子》一
书较之看好莱坞耗资逾亿的大片《星球大战》更加过隐,他的构思严密谨严,庞大复杂,一部
《寻秦记》写罢战国七雄造就千古一帝。一部《大唐双龙传》勾染隋末乱世,群雄逐鹿,出场
人物达百余之众,各具形态。难得的是他的作品是一边创作一边发表,要知道这些都是几十卷
的连载,黄易的创作精力与驾驭能力无人可出其左右。仅就框架而言黄易小说,可以说:前不
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他脱离了传统的武侠小说结构框架,信
手写来宛若天成,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一点上说,黄易是我目前所见,最具创造性的作
家。
但是文笔和框架还是小说外在的东西,赋予小说灵魂的,是创作者在小说中融入的思想观念
,文化沉淀和生命追求。金庸和古龙之所以成为大师,不仅是因为金庸的传统文化功底和古龙
的才情,更重要的是他们作品中内在的精神魅力。在金庸小说中,是传统的侠义观念和善恶观
念,以及儒家诗风的文化因子吸引着华人读者。在古龙小说中,是现代主义的孤独和焦虑,痛
苦和压力,**和暴力震颤着接受西风东渐的@!#$人,香港人,@!#$人的心灵。在黄易小说中
,艺术,天文,历史,玄学星象,五行术数,黑洞银核,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仙道之说,宗
教哲理,包罗万象却统摄归一,对生命炽热的追求,对成败的哲学思考,对超越过程意义的强
调始终贯穿了微妙的“玄”学意味。将中国哲学中的玄学以这样的方式融入小说中,在武侠小
说界是第一次,在文学界亦是首开先河。
(二)新的时代新的转变
纵观黄易的作品,可以发现他不断在拓宽武侠小说的天地,努力挖掘武侠文学内蕴的可能性
。他对武侠的创新观念始终又与他悉心钻研的玄学息息相关,在一次一次的突破中闪现着现代
人对现实的思索,对传统的体悟。
在金庸,梁羽生之前的还珠楼主,白羽,王度庐等老派武侠作家那里,中国各类古科学与传
统文化观念是以原初面目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在他们的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大段的经义之谈,神
仙之说。而人物无论男女基本上都无形中恪守中国传统的三纲五常,忠义孝廉。或许清末民初
乃至三四十年代的人还可以自然地接受。但视野大为开阔,自我更为了张显的现代人不自觉会
排斥他们略显陈腐古旧的论调,更遑论精神的相通,心灵的共鸣了。
于是金庸,古龙来了第一变。五六十年代,无论是香港和@!#$都可以算是处在世界格局的“新
兴国家和地区”梯队里。“后发”状态下,受西方文化冲击的华人,一面因狂放张扬的西方文
化目眩神迷,一面缅怀传统道德中的秩序和安全。金庸,古龙虽是风格迥异,却是一正一反地
舒泄了现代人“失序”的紧张和苦闷。他们的书中,传统中国文化经受了重新解读,并且融合
新的东西,在新的深度上为大众读者所接受,比如《天龙八部》中的段誉,虽然被讥雷同贾宝
玉,但是从他言行举止中不难发现“阿Q”的影子–––被南海鳄神打了,就是师傅被徒弟打
了;被恶人欺负了,就是“孔子在陈绝粮”。金庸固然是儒者,却也吸收了鲁迅对传统的反讽
。而古龙小说里阿飞,傅红雪,这样个性化且充满内在张力的人物可以说正是五六十年代@!#$
人内心孤独郁闷的代言人。古龙虽然写的是风雪中州,万马草堂,但读者却仿佛在读陀思妥耶
夫斯基小说的中国武侠版。
黄易较之金庸和古龙吸收外来的东西更多,对传统文化的内省更深刻,在他手中,武侠产生
了更剧烈的变革。黄易写作开始于一个剧变的年代,不谈政治,经济的各种变化,单就自然环
境而言,生态失衡,物种数目剧减,大气圈屡现空洞。很多人担心,人类现代文明的高度发展
将会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现代的高楼大厦,导弹卫星、网络交通真能造就人类的乐园吗?何
处才是人类精神的家园?人类是否已走上了一条物质文明的不归路?
在《超级战士》及随后的《大剑师传奇》中,黄易描述了一个人类从物质文明高度发达走向
毁灭后又涅磐新生故事,书中充满了对文明发展无限度破坏自然的焦虑,对人类命运的担忧。
更为值得注意的是黄易对物质文明高度发达情况下人类精神状态的忧虑。
“我转过头去,深深望入她明亮的眸子里,缓而低沉地道:在某一久运的年代,在已被遗忘
的日子里,有位诗人曾这样说:我们永不停止搜索,最终的发现,将使我们回归到起点处,并
首次发现该地方的存在。你听过吗?
“准慧有点措手不及:这听来像哑迷多于像首诗,又像故弄玄虚的呻吟,谁肯费时间去做无
谓的猜想!
“我叹道:不!你错了,他说的是自有人类文明以来,我们便不断地在身外找寻某一种梦寐
以求的东西,这是永远不会成功的,因为最珍贵的宝藏正是我们的心灵,那是起点,亦是终结
,你能明白吗?”
这样的对话在《超级战士》、《大剑师传奇》、乃至侦探系列的《凌度宇传奇》中随处可见
。世纪末的忧思是黄易写作的起点,因而他在比金庸、古龙更高的层次上开始工作,也比金庸
、古龙更热切地关注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中具有终极意味的部分。
比如:黄易小说中较多的**描写和男女开放的**观颇引人非议。但若曾了解法克福学派
关于如何从“单向度人”状态下解脱,如何缔造健康完整的人性的理论,可能会从另一角度看
待这个问题。在人类互相隔离成一个个岛宇宙,心灵互相封锁,因物欲而丧失真挚的人性时,
也许生命中最浓烈炽热的**能解开人们心灵的枷锁,帮助人们找回逝去的自我。黄易书中大
胆直接、狂放自由却不带淫邪的**正是基于这个目的而写。
又比如,黄以较以前的作家更为关注人们的精神世界,更为尊重个体价值的尊严,更关心人
类整体的命运。昔日狭隘的正邪之争,武断的扬善惩恶,盲目的意气争斗不再列为主题让读者
接受。在黄易书中,对武道的追求、对生命意义的超越、对“道”本体的追索转而成为新的重
心。
对于武侠的基本元素––––武艺的追求,他将其提升至“道”的地位,大大拓展武学的可
能空间。而这种力量的取得,则必须经由武道追求的过程,不但要对抗敌人,更要击败自己、
不断试炼自己的最大极限,进而以武道进窥至道。
黄易书中的人物,也脱离了原先的模式。无论是大侠,或是努力上爬的小瘪三,不管是主角
、配角、正派、反派,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与姿采,也都面临着同一张由命运纺织而成的巨网,
每个人都亟思冲破束缚,活出属于自己的生命。生命的采炽与真貌不囿于尘世的礼教俗规,在
奔放自由的生命历程中展现。
黄易还尝试着用“天人合一”的玄学思想来指明文明的归宿,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大剑
师传奇》和《超级战士》中,大剑师兰特和圣士单杰依循“打针吃药”的模式,被命运之索牵
引着走上天人合一、立地成佛的道路,从而解决人类文明困境。这还是一种粗糙的工具性的“
道”的运用。但在《破碎虚空》和《覆雨翻云》之中,无论是传鹰、庞斑、浪翻云都是在自觉
地追求生命的极限,追寻“道”的存在。“道”的理念被直接赋予给人物和小说,缔造出玄奇
的境界。到了《大唐双龙传》一书,“道”的追寻内化**物的一举一动、一起一落,并且融
入爱情中,融入斗争中,自然而然。血肉丰满的人物,如徐子陵、寇仲、跋锋寒、石之轩,并
不因追求“道”而僵硬,反而在探求追索的画卷中声貌宛然,栩栩如生。
仔细品味黄易的书,他在中国武侠的奇幻世界里倾述着现代人的追求与梦想;依托玄学的思
想和观念,为现实和明天找寻着答案。这是他创新的源泉。因而,在更为细致的眼光下探讨黄
易小说与玄学的关系,成为必要。
二.黄易小说创新与玄学的关系
(一)玄学之美
玄学是魏晋时期以老庄思想为架的一种哲学思潮,它依据的经典《老》、《庄》、《易》,
称之为“三玄”。《老》、《庄》、哲理玄妙深远,特别是《老子》简约淡泊,《庄子》放达
宏绰,最便于作为谈资发挥名理玄旨。而《周易》虽儒家典籍,但其中握阴阳之变、阐大化流
衍的大智慧,亦是玄学阐发天人之际玄旨妙理的根据,“玄学”就是“玄远之学”。有三层涵
义:一、玄理、玄论、玄言,即不讲具体的道理,而讲抽象的本体学说;二、玄妙、玄化
,即突破感性具象的限制,追寻更高的理解;三、玄静、玄旷,即追求精神、人格上的玄远。
为什么黄易在新世纪来临前的武侠创作中,将玄学而非其它中国传统哲学如儒学、佛学引入
作品,并且受到巨大欢迎?这有三方面原因。从主观上讲,黄易本身曾是大学教授,钻研玄学
多年,对玄学有深刻的认识和了解,他自然易于将玄学得心应手地运用,客观上讲,玄学思潮
是中国传统哲学中最富活力,最有反叛和开拓性的一派。它独特的宇宙本体论、认识论和个人
生命观、成败观,较之不讲终级关怀的儒学和重视轮回的佛学更对现代人的口味,更具现实价
值。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玄学有其特异的美。正如郭象的《庄子序》所说:“其言宏
绰,其旨玄妙,至至之道,融微旨雅。泰欠遣放,放而不敖。”
“有”、“无”问题是玄学内部最常辩论的话题。我们暂不参与有、无究竟是什么的大辩论
,而试着通过阅读《老子注》、《周易略例》来感受王弼精微的思索、敏锐的直观和辽阔的想
象。“…已不复拘拘于宇宙运行之外用,进而论天地之本体,汉代富天道于物理,魏晋黜天道
以究本体,以寡御众,而归于玄极。”(《周易略例、明彖章》)在富有穿透性的文字之间,
我们能感受理性轰然雷击般的震憾和内心涌起的愉悦,这是一种不可主说的美,玄学的哲学内
容已超越了枯燥的理论,触及人类内在的生命力与心灵深处。
玄学辩名析理的方法更是一扫两汉经学的陈规陋习,从文风上也给人清新之感。从一部《世
说新语》中我们即可窥见“玄风”炽盛时,思想撞击的激烈、辩难的高度技巧和时人俊雅隽永
的谈吐,开放新鲜的观念。辩名析理这种清新俊逸的思想方法,不仅造就时人,且对后世影响
深远。
玄学因关注具象人生之外的终极目标,从而具有超脱功利的高远和远离世俗的洒脱。竹林七
贤的人物或纵欲、或寡欲、或猖狂妄行、或蹈其大方,都能使在俗世中挣扎的我们强烈感受到
一种强健、奔放的生命力和洒脱、自由的生命观,这正是玄学美感的源泉。
每一种哲学都有其独特的气质,玄学这种超越现实、追寻理想的唯美气质就特别容易与艺术
合流,中国的文学史上众多的理论和作品可为明证。黄易小说正是由于吸收了玄学的人生趣味
与追求、生命观念与体认、哲学思想与方法,从而创出武侠小说中的新的人物、新的境界。
(二)新的人物
谈一位成名的小说家常与他笔下的主人翁分不开。谈及金庸,我们很难不想到杨过、令狐冲

;谈及古龙,我们不会不提及李寻欢、小鱼儿。谈及黄易,我们自然说到徐子陵、寇仲。由于
人物是小说中最核心的部分,所以我先从人物塑造这一方面来说黄易小说创新与玄学的关系。
我们可以先想想金庸笔下的人物如郭靖、令狐冲、杨过、张无忌、段誉等,他们可以作为一
个参照系,便于比较。金庸作品中的人物,可用一个字来概括:“俗”。并不是市侩俗气那个
层面上的意义,而是指他们关心的都是形而下的问题。不信试问,他们谁曾反观自身的命运、
无语问苍天?连《天龙八部》中的高僧亦没有高僧的佛养,只有一片宅心仁厚,为了大理钱粮
去下棋谈佛、赌命动粗。连最孤寂愤世的杨过也是因为伤心断肠而暂时离情出世,却终不脱大
侠窠旧。金庸笔下没有对现实质疑的人,没有对生命进行自觉体悟的人,没有力求突破生命极
限的人,他们随波逐流、随遇而安,是传统的“不问鬼神”的儒家的代表。他们的“俗”,是
“事务”的意思,与“玄远”相对。
而黄易小说中的主人翁呢,有两种,都不能算成“俗人”。一种是《破碎虚空》中的传鹰一
类。传鹰的生存目的一开始就很明确,他的生命就是为了追求天道的神秘,读书、学武、游历
都只是一种经验和过程,而不是生活本身的目标。他不仅有“生活在别处”的味道,而且确知
生活在哪里,就在“有生于无”的虚空之处。最能明显见出这点的一段话是这样的:
“祁碧芍的语声传入传鹰的耳际道:‘传郎,我们今后何去何从?’
传鹰蓦地惊觉,答道:‘天下名山大川,各具灵秀,何处不可去。’脑海中浮现出塞外壮丽
的山川。
祁碧芍全身一震,似乎甚为错愕。
传鹰不解地低头细察怀中美女的俏脸,联想起当日在千里岗的灵山古刹内,也是这样俯首凝
视祝夫人楚楚的俏脸,不由百感交集,想到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最真切动人的‘现在’,转
眼间便已成了过眼云烟。
祁碧芍凝望伟鹰的双目,察觉到他眼里的丰富感情,轻轻道:‘传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以你绝世天资,何不随我等共抗大敌,救万民于水火之间。’
传鹰好象给冷水泼下,一阵心灰意冷,袭上心头,淡淡道:‘传某胸无大志,实难负重任。
’只觉怀中美女,身体忽尔转硬,两人虽仍紧紧相拥,但刚才的柔情蜜意,却是消失无踪。
……
外面阳光普照,大自然仍是如斯美丽。
但人与人的斗争却永无休止。”
在金庸小说中传鹰这样不顾民族大义的家伙只能作为反派角色落个万箭穿心的下场。但在这
里,我们却不能说谁对谁错。魏晋时期的五胡乱华,元人的挥师南下固然给中原带来了战火,
但亦是中华民族得以融合、变化、壮大的契机。每个人都可以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坚持自己的
信念,世界本来就包含了正反两极,无论正面或负面的东西都有其存在的道理。庄子的第二篇
《齐物论》郭象解题说:“夫自是而非彼,美已而恶人。物莫不皆然然,故是非虽异,而彼我
均也。”玄学正是追求从一个较广阔的视角,对世事人生得到一种较高的理解,甚至达到“齐
生死”的境界。
在黄易的书中,《覆雨翻云》中的浪翻云就发出这样的疑问,“生命无恒常!当惜惜在他怀
内逝去时,他想到的只有一个问题:生命为的究竟是什么?这想法使他对生命生出最彻底的厌
倦!他亦由此明白了百年前的传鹰为何对功名权位毫不恋栈,只有超脱生死才是唯一的解脱。
惜惜的仙去,改变了他的一生。”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舍弃一切,追寻永恒的天道,其他人又该如何面对生命呢?黄易小说
中的主人翁从未放弃追求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他们在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在寻求些什么,树立
一个个目标去超越。达到了或者无法达到时,还要寻找另一个目标。愈是在外界的重压下,愈
能体现生命的价值。
《大唐双龙传》里的寇仲、徐子陵是最能作为这种人的代表。两个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小
乞儿,人小就努力要出人头地,旧目标实现,又向新的目标冲击,直至逐鹿天下、挑战群雄。
寇仲说要争天下,作品中说过多次不在于争到了又如何,面在于活着就要轰轰烈烈!如这一段

“寇仲欣然道:‘这叫英雄所见略同。我最受不了把自己当作武林泰斗,又或凭高门大族
势力出来作威作福的人,当这两方面的势力结合成无上权威后,我更看不顺眼,便让我两兄弟
向这么一个权威挑战。时势是由有志气和能力的人创造出来的,只有来自民间的人才明白人民
的疾苦,李小子好比秦始皇或项羽,都是出身皇族贵家而小弟则有点似汉高祖刘邦,大家同是
不折不扣的流氓,没有贵族的习气。哈!这比喻不错吧!’”
寇仲他们并不一味追求永恒的天道,而是在生命的体验中品味个体存在,在生命的追求中寻
求生命的极致。“生命臻于最浓烈的境界”,这一句话亦不止一次在《大唐双龙传》中出现。
“在高手对垒里,生死胜败只是一线之间,精神和潜力均被提升至极限,生命臻至最浓烈的境
界。”“只有剑锋相对的时刻,生命才会显露她的真面目。”寇仲、徐子陵“以战养战”的练
功方式,各自在不同道路上执着的前行,都是为了挑战生命的极限,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
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可以用来形容传鹰一类的人,“至人无空,天地所容;至人无主,天
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放。”陶渊明的《形影神赠答诗》可以形容徐子陵与寇仲一类的人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金庸、古龙笔下不乏轻生重诺、放歌纵酒的英雄豪杰,如乔峰、胡一刀、熊猫儿。但那是性
情使然,不自觉如此。而黄易小说中的人物若如此做,却有点出自对生命的理解和热爱,自觉
自愿的味道,他们往往从自身所处的环境中抽离出来,体验生命本身的滋味,他们总是清醒地
知道生命的意义所在或是努力地去追寻。这可能是黄易小说人物最大的特点。我们从中不难看
出玄学的人生观、世界观的痕迹和魏晋时期人物品藻观念对作者的影响。
三)新的境界
玄学对自然、人生、艺术的态度,往往表现出一种形而上的追求。他们往往倾向于突破有限
的物象,追求一种玄妙、玄远的境界。而玄学追求这种境界,是为了感受和领悟宇宙、历史、
人生的本体和生命——道。应此,玄学的视野内,自然、艺术、人生无处不有美,而每一处的
美都可借以观至道、通玄冥。细观黄易的小说,他一直在有意识的将玄学的追求与理念融入小
说中,力图创造玄幻的境界。
最具代表性的一部作品,我认为首推《破碎虚空》。在此书中,景物、建筑乃至决斗,黄易
都赋之以玄奇的色彩,缔造出超出现实的梦境。
试看关于“战神殿”的几段描写:
“千层石阶,在传鹰这等高手脚下转瞬即逝,他站在巨殿进口之前,大门洞开,巨殿实
在巨大,望进去便如管中窥豹,无边无际。进口处有一石刻题匾,刻着“战神殿”三个大字,
每个字均有丈许大小。
传鹰步入殿内,连他这样胆大妄为的人,脚步也不觉战战兢兢,突然间头皮发麻,几乎停止
了呼吸。他现在置身巨殿之内,同时被巨殿内极广极高的空间彻底震慑。就像一个小人国的人
,在一时错失之下,来到了巨人建的大殿之内。巨殿的前端和左右两旁的殿壁,离他至少有四
十丈的距离,自己便像蝼蚁那般渺小。在正对入口的巨壁上,由上至下凿刻了一行大篆,从殿
顶直排而下,首尾相隔最少有三十丈外,每字丈许见方,书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传鹰心神震动,不自觉地跪了下来,眼睛充溢泪水,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
震撼和感动。”
老子有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乎。……”黄易笔下的迷宫
,泯灭了时间,空旷浩淼宛然可见,以惊人的视觉效果直击心灵,使读者同传鹰一样受到巨大
的震撼和感动,似乎对老子的本意若有所悟。记得王弼说:“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
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周易略例/明象章》)黄易以“战神殿”为老子注,可谓得其
神髓。
又如传鹰与八师巴一战,将武学的争斗完全摒弃,纯写精神的经验与心灵的感受:“思想的
领域是那样无边无际,在刹那间可以超越亿万里外感应到不同时空、不同层次的奇异事物,…
…就在那时间,他感应到巴师八,也感应到自己,自己便是巴师八,巴师八便是自己,是最小
的一点,也是最大的一点。”
再如传鹰与蒙赤行长街之战前的一段,更为精彩:
“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悦,涌上心头。
目下虽是置身于一间大户人家放置废物的阁楼内,在他的眼里,却是胜比皇宫别院。
每样东西都出奇地美丽。
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下,一切事物都光辉闪闪。
墙角密布的蜘蛛网,地板上的残破家具,其存在本身,已隐含至理,带有某一种超越物质的
深义。”
“天下有大美而不言”。传鹰的感觉正是玄学所力求达到的“空灵”之境,与陶渊明所说的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有异曲
同工之妙。
《破碎虚空》是黄易作品中玄幻意味最浓的一篇,直接涉及生死轮回,天人之道。黄易最成
功的作品《大唐双龙传》却将玄学的理念与追求融入了武道的追求、爱情的体验和平凡的生活
中。如在武学上,引入了“有法无法”、“四九之数”、“一多”、“动静”等玄学概念。而
二十五卷《月夜深谈》一章,对石青漩箫声的描写出神入化,意境之美直可追林浦名句:“疏
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夜黄昏。”在有形中见出无形的美,在艺术里洞悉宇宙人生的奥秘。
从《破碎虚空》到《大唐双龙传》,黄易的笔法臻至圆熟,书中的境界从有意为之转为浑然
天成,从炫极归于平淡,达致大成。
三.综论:黄易为何走红
黄易的小说,包括正在连载的《大唐双龙传》,正以比特的速度在国际互联网上传播。它的
小说赞扬者有之,鄙弃者有之,但无疑是网上聚目的焦点,黄易亦成了网上最具吸引力的作家
。而在坊间各租书店,每日均有人登询最新一期《大唐双龙传》的消息,《大唐双龙传》每出
一本则被人争相传阅。最具说服力和讽刺意味的是形形色色的盗版书均被冠以“黄易”的名字
。黄易当之无愧为近日最走红的武侠小说家。
自金庸封笔、古龙早逝,“新派”武侠没落至今。虽然很多作者在不断努力,试图为武侠开
荆辟路、再注新血,但是一则大势所趋,更刺激炫目的流行产物占了上风;一则努力的成果不
彰,成功者鲜。他们有的盲目强调文字技巧的创新,而与大众阅读习惯脱节;有的过于世俗化
,或夹杂大量现代语,风味尽失;有的干脆趋俗、沦为插科打诨,低劣不堪。如何在创新、通
俗,和保持原味、并显现属于中国武侠独有的风格之间取得平衡,一直是当今武侠创作者面临
的难题。而黄易奇迹般的成功,正是由于为这个难题作了精彩的解答。
他的小说打破了“西方无武侠,东方无科幻”的成规,将现代文明关注的命题与传统文化的
精粹合而为一,使人们在读他的书时得到了不合于现代却不离于现代的若即若离的审美享受。
他笔下的人物虽然个性张显,更为接近现代人的情感价值取向,却始终不脱中国人的气质和不
悖狭义的精神。
黄易以前的武侠作家无法超越金庸和古龙,是因为他们走进了死胡同、只懂得敲敲打打;或
是走了邪门歪道、落入下乘?为什么黄易却能独树一帜,将与儒学、佛学同为中国经典哲学
的玄学吸收、融入小说中,开创新的境界,卓然成家?前文我已很详细的分析了黄易创新的
时代背景、创新的目的、创新的内容及三者与玄学的关系。这里我想强调创新的主体。难道黄
易以前就没有作家尝试融合新的文化养料在武侠小说中吗?难道就没有作家尝试开拓新的境界
吗?光有思路不够,还要有解决问题的实力。
黄易的见闻极为广博,从他所著的随笔散文集《文明的沉思》中可见一斑。他对艺术、天文
、历史、玄学星相、五行术数皆有相当深入的研究,他更精研周易、佛理及各家思想,使得他
在经营创新的题材和文字时,依然能不悖中国武侠之传统精神。看过他的小说,谁都可以断言
:没有飞驰的想象、广博的视野、丰富的知识和深沉的思索,不可能有如此突破的艺术表现。
有人说过,黄易是金庸之后出现的最有天分才情的作家,此诚非虚言。
武侠小说一直被视为“不入流”的文学,武侠作家也因之不受尊重。唯一踏入文学巨匠庙堂
的,只有金庸。但是既然金庸的武侠小说能被正统所接纳,就证明武侠小说本身并无“不入流
”的基因。那么这么多武侠小说家中就只有金庸一人配享此殊荣吗?黄易在武侠小说上的成就
目前已不下于金庸,而他学养之深厚、思想之深刻亦非很多写纯文学的当代名作家可比。黄易
与黄易小说引起学术界的注意和研究,应是指日可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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