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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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有些凉。封祈让裘泽关掉了车内的冷气,打开了车窗。风扑面而来,人心中的燥热似乎也被带走了些。封祈抽完了烟盒里的香烟,又跟裘泽要,裘泽把烟递过去,封祈抽了一半,又掐灭。
餐馆中每一幕都像是慢镜头,那些肆无忌惮的话、那些不管不顾的动作、那似乎能刺穿人内心的眼神,任何一样都足够让封祈陷入沉默。他把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群,脑海中忽然空白起来。
“还在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裘泽明白在餐馆中他伤害了封祈,可是他忍不住,因为封祈那种偶尔魂游天外的神态都让他怀疑,怀疑封祈在想严洛。明明知道眼前的男人心中的天秤倾斜,但依然想得到,即使对方的心不属于自己。
“嗯。”封祈点头,他不想否认。跟裘泽同居后,过得也还不错,但相处久了,更能感觉到裘泽的神经质。出身名门,又是学艺术的,这样的天之骄子多少都神经兮兮的吧。封祈知道裘泽很喜欢自己,可每次亲吻、**,两人之间又总像是隔着什么,所有的举动都像是在试探,小心翼翼、提心吊胆。
“小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严洛……”裘泽把车拐到了宽敞的路。他不想回去,他知道封祈也不想。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增多,别扭也增多,只不过那些别扭在他这里可以忽略,在封祈那里似乎却不能。
“不要提他了,学长,我们回去吧。”提他做什么?要结婚的人了。封祈摇上车窗,冲裘泽笑笑。
“不。”裘泽听到封祈这句话,反而把车停了下来。他重新摇开车窗,数着街上的车尾灯,他想把心中的一切都发泄出来,严洛的存在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个噩梦,如果让这个梦存在下去,两个人之间迟早会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痕。
自己已经开始变得暴躁、没有耐心,甚至喜欢拿别人出气,偶尔还会把火发到封祈身上……一切都是严洛造成的。裘泽拄着下巴,发现自己甚至希望严洛可以马上从这个世界消失,而这种赶尽杀绝的想法是从前绝对不会出现的。
“那学长你想说什么?说吧。”封祈想了想,也摇下车窗。什么事情都需要解决,憋在心中不是办法。既然或早或晚的事情,还是早点谈完比较好。
“我只是不明白。”裘泽憋了一肚子话,不知道该先讲什么。
“你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当年你为何喜欢那个人……”裘泽不想揭封祈心上的伤疤,可他控制不住,开了口,就一直追问下去,“当年我也在追你,可是你选择了那个人。他有什么好,家世、长相、前途,没有一样能够跟我比……抱歉,我知道这些不是一个人感情选择的依据,或许是我当年太花心,所以才让你没有安全感的。”
“嗯,是那样。”封祈不否认,当年不是没有为裘泽动心过,但那个人执着的追求让他陷落,而那人随后的背叛又毁掉了他的生活。
“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所以我们不能再回到当年。但我希望自己现在的努力可以打动你。”裘泽扳起手指头,一点点数着,“我知道自己也有很多缺点。我当年的劣迹让你很难信任我;我不够细心,所以很多时候忽略了你的想法……这点我在尽力改进;我有些敏感,害怕你离开,所以……这种话说出来,真是丢脸啊。”
“不会……其实学长你这样讲,我很感动。我知道学长的个性,所以明白学长已经对我很好了。”每个人都有弱点,强求苛责不是件好事情。封祈对裘泽的了解,足以让他以宽容的心态对待裘泽偶尔的任性,只不过跟严洛的那种任性相比,裘泽的自视甚高有些不讨人喜欢罢了。
“小祈,我当年没有追到你,所以才让你被那个男人骗了。可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被骗。”裘泽听到封祈的回答,脸上有些喜色,“你知道,我混迹这个圈子很久,也看过很多人。严洛那个人,并不可靠。我知道你对他有意思,但是,严洛一开始对你就只是抱着玩玩的态度,就算那天在酒吧也好,他的想法,也不过是婚后跟你保持联系。这样自私、懦弱的男人你还会对他抱有希望吗?他能让你快乐吗?小祈,我能比他给你更多。我不会在乎别人的眼光,也不会为了前途去跟女人结婚,我会一心一意守在你身边。小祈,我很抱歉这些天的态度让你受到了伤害,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有时候,我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只要想到你会跟严洛在一起,我就很难过。小祈,答应我,不要再理严洛了好不好?我去欧洲的行程已经快决定了,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学长,有个事情,你错了。”封祈听到裘泽的分析,并没有像裘泽想象中的对严洛产生愤怒,反而是淡淡一笑。
“什么地方?”
“对严洛的印象,全部错了。”封祈想到了严洛,嘴角的笑纹更深了些:“首先,我跟严洛的开始是心知肚明的互相玩玩,彼此没有负担,该分手就分手。所以,他的态度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后来的事情有些失控……不说这个了。我受过一次伤,所以能够控制自己,但是严洛还年轻,所以没有太多经验吧。”
“小祈……”
“学长,让我继续说。”封祈指指裘泽车中的饰物,“学长,你的家世很好,所以,你跟我、跟严洛,都不是一种人。我们是所谓的草根阶层,而你,算是半个上流社会。”
“我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
“我知道。我想说的是,虽然学长你没有看不起,但是你并不了解这个阶层的人。”封祈指了指街上的霓虹,“房屋、汽车,这些东西对学长而言,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的,但对我跟严洛来说,是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奋斗,才能拥有。当然,这只是物质方面,还有,就是每个男人的理想。身为男人,我们都明白,能够施展自己的抱负是件多么美好而又重要的事情。如果严洛毫无顾忌地选择我,他就会被这个社会所指责,也会失去他辛苦得到的商界地位,那些东西,是大多数人的成功标准,严洛也好,甚至我也好,不能免俗。江山美人,很多时候就是鱼和熊掌,跟本不能得兼。”
“可是总要舍弃。小祈,如果是为了你,我可以舍弃,不会像严洛那样犹豫。”裘泽试图解释,但封祈摇着头,不让他说下去。
“学长,你可以舍弃很多,但你的家世决定了,你舍弃的那些东西可以轻易地回来。艺术圈对同性恋很宽容,即使你很任性地来爱我,大家也只不过说你风流倜傥罢了,你可以歌照唱、舞照跳,不开心就带着我去欧洲兜风,顺便看看画展。可如果严洛说爱我,那么他付出的就是他后半生的前途……爱很美好。但是如果用能够影响后半生的命运去交换,有哪个人可以轻易下决定呢?如果他很轻松地就抛弃那些来找我,只能说明他是白痴。”
“小祈,我很爱你。”
“我明白。可是学长,让我说句你可能没想过的话:因为家世,你爱我爱得很容易,所以看上去才很深厚。而严洛背负了太多世俗的歧视跟期望,所以他的生存压力,是你不能想象的沉重……”
“……你在帮他说话。”听了封祈的解释,裘泽不想承认,可又不能不承认,如果硬要自我欺骗,他也只能这么说了。
“……不,我不是帮他。”我只是在帮我自己。封祈打开车门下去:“学长,你回去吧。我今天就不去你那里了。”
“小祈。”裘泽开口叫封祈,眼眶有些湿润。封祈为了躲避严洛而搬家,然后又和他同居。可是当他让封祈把全部家当都搬到他的公寓,封祈却拒绝了,说要保存自己的空间。到了今天,他才从自我蒙蔽中清醒:封祈保存的不仅仅是一个空间,还保存了在那个单独的空间中,对严洛的回忆。
“那我先走了,学长你不要担心我。”封祈跟裘泽挥手,慢慢融进夜色。
晚风是醉人的,迎面而来,还带着行人身上的香水味。
廉价香水,却也是一个陌生女人对她自己的爱护。可爱自己很容易,为什么爱别人就那么难?
下意识地掏出了电话,封祈拨了严洛的号码。等听到严洛的声音,他才迟疑起来,想按下结束键。
“封祈?”严洛听到电话中只有呼吸声,就问了句。又听呼吸声加重,他忙追问:“封祈,是不是你?不许挂电话。”
“……是我。”封祈试图像跟朋友聊天那样说几句,可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却是:“她回去了?”
带着稍许嫉妒、不甘心又掺杂了无奈的疑问。封祈觉得自己简直无可救要。
“……她回去了……你知道,我从来没让她留下过……”严洛轻轻地回答他,还问了句:“要不要来我这里吃点东西?我煮了粥当夜宵。”

“不了,我只是想……想……”
“想什么?”
“想……听听你的声音……”封祈都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可笑、有些冒傻气。
“……笨蛋……”
“……嗯……”用细不可闻的声音答应着,封祈慢慢咧开了嘴,感觉严洛好像就站在面前,用很拽的样子批评自己。
“在街上?”严洛有些低沉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很温柔,很好听。
“是。随便走走。等下要回家……我自己新租了房子,所以常常回去。”所以,我没有一直跟裘泽在一起。
“……那……我去找你好吗?”
“今晚已经见过了。”
“可是还想见。”
“笨蛋……”封祈骂了回去,他笑着,拐进了繁华的夜街。望着那些在各个小店中闲逛的情侣,忽然有了答应严洛的念头。
“很吵,你在××街?我好像听到了酸辣汤店的音乐。”
“是啊,千年不变的古筝。真的要过来吗?”知道严洛以为自己拒绝了,所以再次反问。封祈甚至能猜到严洛会立刻回答“要”。
“要。”严洛没有任何犹豫,可下一句就反问:“你是不是也很期待我过去?”
“白痴。”封祈很想摔掉电话,但严洛的问句阻止了他。
“那是什么歌?”严洛的声音更沉,却透着些许悸动。
歌?什么歌?
封祈四处张望,发现一家卖CD的店正在放王力宏的新专辑。大大的荧幕上,王力宏忧郁的眼眸很是醉人。而曲调中则带了无数忧伤,像柄刀子一样锋利的歌词,刺入了他的耳膜,又沿着喉咙,深深扎入心脏。
“……我听到了歌词……”严洛在听筒那边,声音开始沙哑。
“……我也听到了……”不只听到,还看到了。封祈站在玻璃窗的前面,看着画面中的王立宏蹙眉吟唱。
“夜好深了,纸窗里怎么亮着?那不是彻夜等候,你为我点的烛火。不过是一次邂逅,红楼那一场梦,我的山水全部褪色,像被大雨洗过。杯中景色鬼魅,我忘了我是谁,心情就像夜凉如水……花田里犯了错,说好破晓前忘掉;花田里犯了错,拥抱变成了煎熬……琥珀色的月,结成了霜的泪,我会记得这段岁月。花田里犯了错,说好破晓前忘掉,花田里犯了错,拥抱变成了煎熬。花田里犯了错,犯错像迷恋镜花水月的无聊。花田里犯了错,请原谅我多情的打扰……不是彻夜为我点的火,在那花田里,我犯了错……”
“花田错……这首歌叫花田错……”封祈倒退了几步,又像是被人追赶一样往僻静处走去。他推开面前甜蜜的情侣,在他们诧异的眼光中飞快走着,握住电话的手也颤抖起来:一幕幕,一场场。花田中的相遇、**、分别,和像是绕了无数看不见丝线的纠缠就那样把两个人捆在一起。
是错误吗?可为什么谁也不能忘掉、不能离开、不能摆脱?
脸孔、体温、声音,闭上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很自然地浮现,好像两个人从来没有分别过,只是一直躺在祖屋的房顶上,看着月亮,闻着花田里的香气,而远处,水波粼粼,草叶温柔地俯下身去,微风中还有泥土的味道……
“……说好破晓前忘掉……”
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沉默才在严洛的声音中被打破。他念着封祈的名字,像是在召唤什么,那嘶哑的嗓音里包含了痛苦,也包含了名为“难以抉择”的东西。游戏开始,却失控在夜下花田中,爱欲纠缠,却有与欲念无关的情感在心中发酵、膨胀,堵得人胸口疼痛难忍,喘不过气来。
无意中,手握在了一起,可分开,才发觉彼此掌心中,还有着让人留恋的温暖。
封祈听着严洛的呼唤,轻轻合上了电话。
切断电源,那个人的声音就不属于自己了。属于自己的,只有自己的生活,还有裘泽的请求。欧洲很遥远,可是人的心更遥远,如果可以避免痛苦,或许,该像鸟一样远走高飞,可是,那个人的一切,却不会变模糊,反而,更清晰起来。
“花田里犯了错……拥抱变成了煎熬。”封祈靠在关了门的店家上,用力将电话摔了出去,砸成粉碎。他慢慢蹲下,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耳朵,希望自己看不见、听不见,希望整个世界,只留下一片黑暗就好……
打开商业周刊的八卦版,岳家的事情还如火如荼。只是今天的略有不同,重点,从岳家内讧转到了岳小姐岳桑的订婚,而那个幸运儿,想当然就是恒建集团的高级助理严洛。
“就是这样。”裘泽把报纸递给了封祈。脚旁是两个大大的行李箱。那天分手,他就没有接到过封祈的电话,而问别人,别人也不知道封祈在哪里。像是蒸发了一样,封祈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他以为封祈回到了严洛的身边,可看到了商业周刊的报道,他才肯定,以封祈的个性,是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跟严洛在一起的。
“嗯。”封祈把商业周刊丢入垃圾桶,又没什么精神地走进了浴室,用哗哗的水声冲去了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怎么不去上班?”裘泽环视封祈新的蜗居,发现屋里乱得可怕,所有的杂志、专业书籍、唱片都丢在地板上,而衣橱也像被洗劫一样,内外衣裤不分,哪个干净不干净,也看不出来了。
“想休息一阵子。”封祈从浴室中走出来,擦干净了头发上的水珠,在裘泽的嘴角印上淡淡的一吻:“怎么,今天去欧洲?”
“和我一起走吧。签证,机票我都准备好了。你随便穿件衣服随我登机就可以,其他的,我们可以到那边再买。”裘泽举起机票,目光中带着恳求。
“……我跟你去机场。”封祈看着裘泽的眼睛,点点头。而这个动作让裘泽欣喜若狂,他给封祈挑了件衣服穿好,生怕封祈反悔一样拽着封祈出了门。
“今天天真热。”封祈很久没出门,看到太阳,就难过地别开头,觉得很刺眼。
“上飞机就好了。”裘泽催促计程车司机快些。他摸摸封祈的额头,见没有发烧,才安心。
“我记得你还要过几天才走的。”封祈把头靠在裘泽肩上,也不顾忌司机的眼光。
“提前联系到,就把行程提前了。你刚才说跟我去机场……”狂喜过后,裘泽冷静下来,发现封祈说的是什么意思。
“嗯,你走,我当然要送你了。”封祈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深深吸了口气,“走在阳光下,真幸福啊。连空气中都是太阳那暖暖的味道。”
“……你不跟我一起去?”裘泽不可置信地看着封祈,没有注意计程车已经到了机场门口。
“嗯,我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封祈把钱递给司机,拽着裘泽下了车,把震惊状态的裘泽跟两大包行李送到了登机口。
“他要结婚了,你知不知道?他要结婚了!你难道答应他,在他婚后也跟他来往?”裘泽顾不得行李,拽住封祈的手用力摇着。
“我知道他要结婚了。我没打算在他婚后跟他来往。我这些日子根本就没有见他。”封祈抚了下头发,发觉自己的心态在这几天中忽然平静到一种很不可思议的地步,波澜不兴,跟古井水一样,几乎沉寂到快要随时空一同老去。
“你为什么不跟我去欧洲?难道这个选择不好吗?你不选择他,为什么也不选择我?我真的比不过他吗?”裘泽觉得自己的问题越发悲哀了,似乎就是终日打雁,最后反被雁啄了眼的那种,一颗心丢出去,死死地砸在封祈身上,收不回来。
“学长,在这种问题上,永远没有绝对的标准可以比较。而且,我不选择你是因为我不想妥协。不想跟生活妥协。”封祈听着催促乘客登机的呼唤,淡淡笑了下,“诚然,学长很爱我,可是,我却不能回报同样的感情。如果我跟学长在一起,只能说明我选择的是学长的关心、家世、环境和人到中年后的安慰,而不是选择了我自己所爱的人。”
“可是,你爱的人爱你吗?他肯为了你抛弃一切吗?”裘泽看着封祈的眼睛,声音中总还存在着一点希冀。
“有时候,人活着是为了找人爱自己,有时候,是为了找自己可以爱的人。或许,我就是那个倒霉的后者吧,即使这个我爱的人不爱我、不选择我,我也总还希望能碰到下一个可以相爱的对象。”封祈把裘泽推进登机口,“寻寻觅觅,或者,这就是我的一生吧。”
“小祈。”裘泽拎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想从登机口冲出去,可机场的保安人员拦住了他,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封祈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了机场大厅的门口,站在那里,凝视着太阳下繁忙的人群,背影十分孤单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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