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克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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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来自西域,我的家乡盛产白驼,于是江湖上都管我的家乡叫白驼山。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因病去世了。母亲去世不久,漂泊多年的叔父再次回到家乡,一手创立了赫赫的白驼山基业。可是叔父一直不和父亲往来,我想,他们肯定有事瞒着我,父亲却怎么也不肯说。
没过多久。父亲也跟着去世了。父亲临终前,把我托付给叔父,父亲说:她临死前,一直念着一个名叫欧阳风的人。叔父的眼泪就掉在了父亲手上。
后来,我就再没有见过他流泪。
叔父告诉我,男人一定要狠,男人绝不能流泪。
我自小跟随叔父习武,他待我就象父亲一样。可是他比父亲更严厉,他不容许我与其他小朋友玩,更不容许我犯一点点过错。
叔父一直没有成家,我问他,他就带我到母亲的坟前,陪母亲说话。我知道,他一定有伤心的往事,或者心爱的人。
叔父漂泊多年,在江湖得了一个奇怪的名号,叫做“西毒”。叔父说:他要把一身独步天下的本领,倾囊相授,全都教给我。于是很多年之后,人们都叫我白驼山少主,却忘记了我本来的名字欧阳克。叔父,他叫欧阳锋。
白驼山的日子,因平静而漫长,又因漫长而遥远。我不知道未来在那里,也不知道过去在那里。
我每日练功和读书,打发着枯燥苦涩的童年?而关于父亲的记忆,已渐渐变得苍白而模糊,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水印。
我想念母亲,想念她的怀抱。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有着刻骨妩媚,风情万种的女子,可是她终日不见笑容,眼睛永远如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只有偶尔看着我的时候,才会有片刻的温柔,又转瞬即逝,在下一秒,幻化为彻骨的悲哀。
我始终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有那样哀伤的眼神。我知道,她活得并不快乐。她爱我,远胜过爱父亲。
叔父沉迷武学,不能自拔,他所能表现出来的对我的疼爱,也只是不遗余力地传授他那些冰冷的一招一式。他怕我寂寞,每年都会从各地收罗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服侍我。
可是她们怕我敬我,处处小心,从不亲密。她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每天都在想,谁是欧阳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令叔父流泪的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知道自己不快乐,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快乐,就算叔父给我收罗的那些姬妾们每天都宠着我顺着我,陪我嬉戏,陪我亲热,我还是找不到快乐。
我的心就像西域那皑皑白雪,终年不化。
白驼山方圆千里,没有人敢违逆我的意思。可这,又算得上快乐吗?他们只是怕我。我恨我自己,我甚至也恨叔父,为什么要给我设计这样的人生?
于是我愤怒地打伤了一个在山上采药的樵夫。叔父后来说,那个樵夫是大理国人,是他一个朋友的下属。我才不管什么国什么人,既然我这么不高兴,我为什么要让别人高兴?
每年暮春时节,叔父都要带我去母亲的坟前祭拜,叔父还会弹一首曲子,演一套武功。他对母亲说,他一定要把克儿培养成天下第一。
可是,我不在乎,天下第一能让母亲活过来么?能让我快乐么?叔父那些冰冷的招式,为什么可以让他如此痴迷,日以继夜。我想,以叔父的武功,天下复有谁是抗手?叔父告诉我:他只是为一个人,一句承诺。
是什么样的承诺,足以令叔父这样忘我,这样执着?
(二)
多少年前,叔父曾收到一封来自中原的书信,叔父看过以后激动不已,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那封书信是一个叫王重阳的人写给叔父的。他邀请叔父去华山相聚。叔父告诉我说,故人相邀,他是去饮酒赏月。
叔父自华山回来后,三月不曾开口说话。他带了我去母亲的坟前,喝酒,喝很长时间的酒。然后,他演示了一套他刚创立的武功,并敦促我刻苦修炼。他自己,却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我想,王重阳既然让叔父这样难过,那么王重阳,他一定该死。
很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在叔父心里,一直隐藏着一个天下第一的梦想。终其一生,都念念不忘。这个梦想,如同梦魇一般,蚕食着叔父。而这个梦想,在华山,被一个叫王重阳的人,击得粉碎。无论叔父如何勤奋修习,都挽救不了。

天下第一真的就那般重要吗?叔父他过得也不快乐,就象我的不快乐一样。我的快乐在那里,我不知道。而叔父的快乐,就是那个遥远的梦想。
那一年,叔父收到一封来自东海桃花岛的书信。叔父看后激动难已,我又看见他的手指竟有些颤抖。
叔父告诉我,写信来的是一个叫黄药师的人,因为为人怪癖,颇有才气,江湖上都叫他作“东邪”。他住在东海的一座海岛上,岛上种满桃花。
于是我想,这个黄药师,定然也是个浪漫之人。
可是,他为什么写信给叔父,又和王重阳一样吗?
叔父再次离开白驼山,前往中原。
叔父走的时候,严厉地说:不许进我书房。叔父,他从来不准许我进他的书房。我很想知道叔父在他书房里,到底藏下了什么秘密。
很旧后的一天夜里,风雪漫天,我突然心神不宁。叔父教我的内功心法,也不能使我安静片刻。
白驼山的雪,终年不断,无休无尽。可是那一夜风雪,为何使我惊悸。月盈之时,叔父终于回到白驼山。他睡了三日三夜,才醒过来。醒来后他废然长叹:王重阳啊王重阳,既生瑜,何生亮?
王重阳去世了,他成了叔父一生的心病。叔父的梦想,在王重阳有生之年,再难实现。
叔父一直病到第二年春天,暮春时节。然后,他带我去母亲坟前祭拜。再然后,又继续他痴迷的武学。他变得更快,更狠。
而白驼山少主,也在他严厉的培养下,变得狠毒。
(三)
是不是当一个人,什么都拥有的时候,其实,就是一无所有呢。我常常这样,拷问自己。
我成年以后,叔父给我搜罗的美女佳丽,成了白驼山方圆千里唯一的风景。我被那些燕瘦环肥,莺莺燕燕所包围。她们,就像叔父驯养的那一条条蛇,摇摆,缠绕。每一分脂凝粉腻,软语温存,都令我感到片刻留香,形骸放浪。
白驼山无尽的岁月,我将继续这样守望,逐渐僵硬,逐渐冰冷。夜夜笙歌,饮酒作乐,我开怀大笑,自负风流,我以为我终于可以不再寂寞,我郁结于心。
叔父说:女人,天下的女人,都唤不回来你那颗漂泊的心。
接到赵王完颜洪烈的书信,我毅然告别叔父,离开白驼山。
初见她时,是在赵王完颜洪烈的府中。
香雪厅外,梅林之畔。正直隆冬时节,庭院中梅花盛开,月白的,水红的,锦绣香冷,连绵成片。
那玲珑娇俏的身影,衣袂飘飘,**得一如梅花,一如梅花上初落的新雪。
她对梁子翁笑道:这里的梅花开的挺好呀,你折一支给我好不好?
她说话时,巧笑嫣然,清脆婉转。那样的明眸善睐,我不禁呆了许久。我呆望着,这个手擎月白梅花,不知来历的绝丽女子,失魂落魄。从此,注定我万劫不复。
她叫蓉儿。我默念着,她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梦想,就像叔父的梦想一样。我铭刻于心。那些婀娜多姿的姬妾,从此在我眼里,尽成土色。
三十余载光景,奈何一朝虚度。闭上眼,那如花容颜,顷刻间占满心房,挥散不去。而她,却只为了,那一脸木讷的少年。白驼山少主,突然在我的心里自惭形秽,痛彻心肺。
桃花岛,我曾经梦魂牵引的仙山海岛,她,宛如仙子,翩若惊鸿。我,宛如过客,匆匆而已。
悠悠我心,岂无他人?惟君之故,沉吟至今。而我此生,再难望及。
以为自负的文才武略,在她那里,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叔父的废然长叹,此刻竟是如此清晰,恍如梦里。
我甘愿毁灭,双腿的疼痛,比之心里的疼痛,那又算得了什么?
叔父多年苦心的教诲,我还是没有学会狠毒。可是叔父,你心里的狠毒,又是什么呢?
明霞岛,海潮涨起来的那一刻,叔父的秘密,被我知悉。无论是欧阳风,还是欧阳锋,不都是那一片因尘封而炙热的痴情吗,凋零好似桃花。
《九阴真经》,天下第一,母亲的哀怨,我心里的潮水,都止歇于叔父永恒的承诺与梦想。我不要这样的承诺和梦想。而我的梦想,赵王府中,那支初见的梅花,此时此刻,已经不再重要。
叔父曾说:女人,天下的女人,都唤不回来你那颗漂泊的心。这句话,原来是对他自己而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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