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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走!”
又是这三个字,十四年来我不记得听他说这三个字听了多少遍。当我从那个青涩懵懂的少年成长为如今万人拥戴的光之子,他总是留给我一个并不高大也不宽阔却似乎扛得起一切的背影独自去面对那些狰狞的凶险,依旧用那平淡中带着点点关切与自信的声音对我说:
“你先走!”
十四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只是每每看着他就觉得过往的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他没有变,乱乱的头发,刮得不干不净的胡渣子,有点肉肉的笑起来良善得一塌糊涂的脸,还有那如夜空般深邃的眼睛,似乎一点也没有变。即使是可以活上数百年的精灵族也不可能在十四年的岁月中保持这样的一成不变,但是他做到了。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留了十四年,或许更久,或许将更久。而我已从嘴上只有一圈绒毛愣头愣脑的小鬼长成现在偶尔能在浓密的黑发中捉出几根银丝的成熟男人,女儿都会喊爸爸了。
从十四年前被人称作杂种的我遇见他的那天起,我的人生就改变了。
杂种!是的,我似乎是杂种里的范本。父亲是个兽人,母亲是人类。当然,这只是很大的一种可能,不排除颠倒过来的情况,因为我根本就没见过他们。除了绿色的眼睛外,我似乎和正常人没什么不同,不过就是这种很苍翠的漂亮颜色注定了我是个杂种。不过当记忆中我第一次被双人类的手抱住时,他们对我的称呼是——狼孩。
我的母亲是一头狼,应该说是第一任养母吧!不过我宁愿相信她是我的生母。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却还依旧记得她奶水的味道,记得被她舌头舔过脸蛋的感觉,记得她团起身体为我挡去风雨的温度,记得她为保护我被其他用四只脚大块头咬得鲜血淋淋的样子。
母亲是病死的,也许是伤口发炎或是别的什么要了她的命。走的那天,她在我脸上舔着舔着就不动了,然后身体冰凉了下去。我还以为她是饿了,以狼的角度那时刚刚懂事的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抓住一只瘸了腿的兔子。只是母亲永远也吃不到她儿子捕获的第一份猎物了。
然后我被人类收养了,开始学着做人。我的人类养父母对我真的不错,村里的人对我也都很好。那是个朴素的村子和一帮朴实的人,如果不发生之后的事,我想自己会很愉快的过完单调且幸福的一生。
战争改变了这一切,兽人来了。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跑了,而我没有。不是没想过跑,只是最终压抑了那种想法。养父母老了跑不动,被兽人到来的消息一吓竟卧病不起,还没等兽人一脚踹开家门就先后去世了。算来也是病死的吧。
也许是因为绿色眼睛的缘故兽人没有杀我,不过我想更多的是他们听完我为什么不跑的理由后饶了我一命。于是我开始学着做兽人。其实做人和做兽人没什么不同的,两者除了长得不同外,基本上没多少差异。兽人官兵虽然有些粗鲁,但是对我还不错,除了喜欢杂种杂种的叫我。后来明白应该是那时的我还太小吧!兽人战士的荣誉感让我度过了一个并不算黑暗的童年。
村子是供伤兵治疗休养的,经常有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的士兵被抬到这里。医务人员吃紧的时候我也会被指派去给伤员进行些简单的处理。慢慢的就学会了很多医疗知识,慢慢的熟练起来。
战争的开端好像是人类的战神杀进兽人的领域弄死了兽神,然后兽人就杀进人类的世界为兽神报仇,不过我所在村子的部队面对的却是另一个叫做现世之神的部队。反正就是两个种族在几个神的领导下杀来杀去的故事,我断断续续的听了几年都没弄清楚其间的关系。
我曾经问过被我照顾得久些算是熟悉了点的伤员,问他们见过兽神没有。绝大部分人信誓旦旦的说见过,说兽神给了他无穷的勇气和力量,说兽神和他们同在。当我问既然神给他们如此强大的力量为什么还会受伤,他们似乎统一口径的咬在人类的卑鄙无耻上。然后我就真的有点相信人类是很卑鄙无耻的。小孩子很容易被蛊惑吧!可惜那时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卑鄙无耻。
只有一个兽人说了不同的话,不过我没记下他的名字,因为没有问过。他是第一个死在我面前的兽人,我的情绪并没因此有太大的波动。我的第一任养母死在面前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死。第二任养父母死在面前的时候,我觉得他们解脱了,至少不用面对他们嘴里恐怖的绿色皮肤怪物。然后就是他。我只知道那些时候左胸里面一直跳动的被称作心脏的东西有点痛,过了很久才明白那叫做伤感。
那天伤员好多,他被丢在一旁。军服上绣着一根白羽毛,我所见到大多数的兽人都穿这样的军服,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意味着极低的地位。没兽人理他,因为人手不够,也因为他快死了。
我被指派去给他包扎,看到他后我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他小声说不用了,要我陪他说说话。于是我要他向兽神祈祷,因为所有我治疗过的兽人都祈祷过,祈祷能活下来,祈祷死后去到兽人的天堂。
但是他没有,他说自己没见过兽神,他说谁都没见过兽神,他说根本就没有兽神。
他还想说什么,可惜永远都说不出口了。
后来是我亲手埋葬的他。随着一锹锹的土掩埋了他的身躯,开始有个疑问在我脑子里形成。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如果真的没有兽神,那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不会有兽人回答这个问题的,我依旧被杂种杂种的使唤着做这做那。不过似乎由于越长越大,那些伤兵们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凶狠。

不知道从哪天起,所有的兽人士兵都在谈论一个陌生的名字,那就是魔王。如果说提到战神表现出的是愤怒,提到现世之神表现出的是敬畏,那么提到魔王的时候每个兽人都在颤抖,那是种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后来村子里的军队撤走了,没有带上我,算是把我抛弃了吧!只是我延着军队踩出的痕迹走了一程才发现他们都被杀死。于是我埋了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他。
我在掩埋尸体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看着。埋了大约一半兽人我就没力气了,所以我喊他帮忙,他就过来帮忙。此时我才发现他只有一只手臂,左臂没了。
我明白到他为什么不帮我,于是要他去休息。
他笑笑没说话,帮我把尸体都埋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他笑,此前没有人或者兽人对我这么笑过,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就是感觉很好,很温暖。
那是座大坟,全都处理好后,他要我找了些花的种子撒在上面,说来年这里会很美丽。
接下来他请我吃东西,很普通的食材被他做得很美味。我第一次吃那么好吃的东西。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也是我第一次和人聊那么长时间,第一次觉得说话是件快乐的事情。我忘了当时说了什么,其实也无所谓忘记,应该是些简单的询问吧。觉得快乐,也许是我心底太渴望交流了。
不过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之后的十四年他不断的跟我提起。
我说:“我是匹狼的儿子,是真正野兽的儿子。连真正的野兽都可以和人类如此和谐的相处,为什么人和兽人还有魔王就不可以呢?”
还有一件事情我也记得,那就是说完这话后,他愣了下,然后笑了。不是那种很祥和很温暖的笑,而是仰面向天笑得放肆癫狂。这种笑在之后的十四年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然后街头巷尾咏唱的那属于我,属于光之子的故事开始了。
只是在内心的最深处我并不这么认为。
因为他。
相识十四年,他还是有太多的秘密。比如说那条失去的左臂,比如说那些雕刻得徐徐如生的塑像,比如说十四年来我能见到他每一天的每一个清晨他都会消失一段时间,无论那天清晨是可以舒适的赖在床上或是必须站在充斥着硝烟和杀戮的血海中。
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他似乎都预见到,但他却什么都不说。他从来没要求我做过什么,而我总觉得一切包括我自己都在他的控制下。
光之子的故事似乎只是属于他那舞台上的一个剧本。
也许是我太过敏感了吧!也许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内心中那丝属于狼的野兽直觉还是不适合人的思考。也许……
算了!已经没有什么也许了!我很快将面对魔王,面对那个让整片大陆颤栗的存在。光之子的故事就要结束了。
或是被魔王吞噬,永远的结束;或有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光之英雄王的开始。
“终有一天,黑暗势必重临这片大陆,魔王会复活。新的英雄将引领着热爱和平的人们走向光明。”
千年的传说到今天应该将开始它新的轮回。
我和他踏入魔王的城堡,兄弟们和魔军的撕杀声被甩在身后。
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一定是扇门,魔王就在门后吧。
走廊上有个女人,一个被称为鲜血魔女的女人。有传闻她用少女的血沐浴来保持自己的青春,我没有亲见过,但我相信那是真的。十三年前,这个外表美艳的女人在哈博拉的王都广场上杀了三千人。我看见她割开一个小女孩的脖子,贪婪得吮吸伤口的血,直到一个鲜活的生命瞪着那双恐惧的眼睛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天我明白什么是害怕,什么叫做愤怒。
不过鲜血的沐浴似乎并没有留住她的青春,那曾经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还是被岁月的车轮碾出痕迹,而且浮现出没有血色的苍白。用差不多二十年前出现的一个词语来形容这个应该会很恰当吧,那就是物极必反。不过沐浴鲜血的效果我还是见到了。三年前我的同伴偷袭得手,那可以消灭一支部队的魔法结结实实的打在她身上。周围的一切都被毁了,只有她毫发未伤。
现在她站在我面前,是我与魔王对决的最后一道障碍。我从不杀女人,不过今天可能会破例了。踏过她的尸体就能直面魔王,我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保留。
“你先走!”
这时他拍拍我的背脊,指着前方。
于是我擦着那个女人的肩膀跑了过去,第一次将自己那同样不高大也不宽阔的背影留给了他,不知道在他眼中这个背影是否能扛得起相应的重量。
他曾经说过,当我的背影能让他、能让一切人安下心来的时候,属于我的时代就降临了。
城堡里没有自然的吐吸,空气几乎是静止的,耳边却传来呼呼的风声,因为我在奔跑。奔向一个魔王,奔向一场对决,奔向一段将要属于我的时代。
对了,我叫莫伦法尔,他给我取的名字。后来我知道二十多年前的刚多剑圣也叫这个名字。十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说了那句自己记了十四年的话,接着他放肆的发出之后十四年都不曾再出现的笑声,笑完后他对我说:
“莫伦法尔,从今天起,你就叫莫伦法尔了!”
他!他是我最崇拜最尊敬最爱戴的人,是个亦父亦兄亦师亦友的人,是个即使让我去死我也会毫不犹豫去做的人。
对我来说,他身上最大秘密却仅仅是他的名字,十四年来他都没有告诉过我,只是要我喊他:
“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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