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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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昆吾记不得他是第几次出现在云梯阵上了。
今天晚上他已经换了三把斧头和两只连枷,他自己也不知道杀死了多少哮月族人和熊族人。他的身上脸上已经凝结了厚厚的一层血,头发被凝固的血块粘黏成一绺一绺的,斧子和连枷在血肉的包裹下也去了原有的锐利,兵器的时候找到了一壶酒喝下去,用浓烈的酒味冲淡了他鼻子里所闻到的刺鼻的血腥气,这让他的心情多少平静了一些。然后他再次冲入敌人的阵线中,默不作声地砍杀敌人。
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看着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已经陷入一种半疯狂的亢奋状态。而这种状态又让他对战斗更加投入。对这位在勇毅公身边已经做了十年的掌旗官的巨人而言,今天晚上的不如意只在于敌人多到杀不完。
铁屠还能保持着清醒。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砍掉了多少只手和脚,砍掉了多少人的脑袋,但他知道,只要自己的“渴饮”还在城头上挥舞着,独立军团就不会退后半步。北地战士们已经习惯在这把刀的指引下作战,任何一个持有这把刀的人都有一个绝对的宿命:要么和这把刀一起战死;要么和这把刀一起取得胜利。
师辟邪那件名贵的貂皮已经不复存在。他的貂皮就象是绵甲外面的另一件铠甲,为他挡住了不少他手中两把剑挡不住的袭击,现在这大氅就象破烂的流苏挂在他的身上。他的装饰华美而且锋利无比的长剑仍然闪着寒光,但左手的短剑早就换成了不知道从谁那里夺来的匕首。千真瑜用弩箭不断地为他射杀身边的敌人,即使这样,师辟邪也已经显出了疲态。
他毕竟只是一个带领弓箭手的统领。
高原猛和田百陌带着天山营仍然在苦苦支撑。虽然在激烈的战斗中,有的云梯已经被踩断,但从云梯阵上滚落的尸体越来越多,逐渐填满了护墙下的壕沟。踩着这些尸体,更多的联盟军已经能够冲上护墙。独立军团败象已成,退回到护墙上只是个时间的问题。而护墙上的空间并不大,无法进行战斗,就象铁屠自己所说的,这护墙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作用。一旦敌人登上护墙,大营就等于沦陷。
所以在云梯阵上的战斗就越发地惨烈。
耶律初一知道敌人只是在进行最后的顽抗。
他对眼前人头攒动、腥风血雨的场面无动于衷。经验告诉他,敌人似乎还有抵抗一段时间的韧劲。战地军鼓的节奏已经慢下来,从急促的鼓点变成一下一下的低沉的重击,这鼓声让护墙上的攻守双方都感到形势的紧迫。但对前进中的、还没有参加战斗因而也没有惧怕、只有嗜血渴望的联盟的生力军来说,这紧迫更多的是来自对胜利的期待。
楚先岚站在耶律初一的身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护墙上的火光。他和他带来的二十多名暗军的同伴都已经换上一身联盟军的战甲。在肉搏战开始的时候,楚先岚就带着他的人来到了两道壕沟之间的空地上,准备加入战斗,但是耶律初一却拦住了他,这让楚先岚有点感到意外。
耶律初一的鹰眼中闪动着一种不常有的狡猾,这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怪异。
“楚先生,我看你的情报并不准确。”
楚先岚看着划过天空的箭雨沉默了一会儿。
“这的确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我相信,这绝对不是我在京城的朋友出的差错。”
耶律初一冷笑。“总有人出了差错,楚先生。总有人出了差错。”
楚先岚拍了拍腰间的长剑。“我希望我能够纠正这个差错,现在似乎是敌人抵抗最强烈的时候。我愿意带我的人助你一臂之力。”
耶律初一没有说话。
虽然没有登上护墙,但他仍然能从攻城的进度中判断出敌人的战斗力。他对于独立军团并非一无所知,他甚至知道独立军团的军官们冲锋在前的惯例。他很愿意让暗军的人死在那些凶悍的北地军人的刀剑之下,但他也知道,大酋长不会乐于见到这种场面。他不喜欢叛逃过来的帝国人,可他也承认,这些人对于联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一个高明的将军不会把他所有的主力都投入到这种明显没有希望的消耗性战斗里来。
到现在还没有发现独立军团的骑兵的动向,是他对战局唯一的担心。他喜欢控制局面的感觉,只有对战场上的一切都了解得面面俱到,他才有可能真正放下心来。
比如说现在,他就不能完全对楚先岚的情报放心。敌人的箭枝几乎没有穷尽,这就和情报有很大的出入,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虽然在他看来,这对战斗的结果不会有社么影响,但的确是影响到了他做决定的坚决程度。再和那股打败了石武羊的、现在却不知道行踪的骑兵联系起来,他发现,不能以纸面上的东西来了解虎踞大营里那支军团的能力。既然局面正在向他所期待的方向发展,他还不急于把暗军派上去。
在形势大好的情况下,何必多一个势力来争夺功劳?而在形势危急的时候,他的手边也仍然有人可用。这就是耶律初一没有同意楚先岚上阵的原因。
前面的士兵的尸体已经填满了护墙下的壕沟,而且这尸体的数目还在增加。有一小部分士兵正在拆除壕沟之间的拒马鹿砦。本来独立军团的弓箭手可以保护这些东西,但现在弓箭手数量不足,只能够专心于杀伤联盟军的士兵。云梯阵和死去的士兵们正在把虎踞大营的正面变成一道真正的斜坡,对于喜欢带领骑兵作战的耶律初一来说,他又有了指挥自己的骑兵作战的时机。
他让自己的传令兵给在河岸上巡视的石武羊、以及自己两翼的马波和耶律十五送去命令,让他们来取代已经开始疲累的步兵。带领他们的哮月铁骑直接冲到护墙上,结束敌人的顽抗,这是他灵机一动而想出来的一个主意,他自己也为这大胆的设想而兴奋起来。他甚至在幻想,当将来有人谈到这次战斗时,肯定会特别指出,是哮月族上将军耶律初一英明果敢的指挥,是他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智慧,创造了两国交战中使用骑兵攻坚的奇迹。
他知道现在就飘飘然有点为时过早,但脸上已经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在拆除壕沟之间的障碍之后,在他身边经过的队伍的速度也忽然快了起来,这说明护墙上的战斗开始变得有利于新月军。耶律初一在马背上欠了欠身子,向左右的亲兵下了一道命令。
“护墙里的一个将领人头值十个金币,立时兑现。”
这道命令让联盟军的士气空前的高涨。
楚先岚对耶律初一的决定不置可否,但跟他一起、曾经是黑风迦贴身侍卫的豪先却焦躁起来。耶律初一有关黄金的命令让他急不可耐。十个金币在联盟可买到十个美丽的女奴或者同等价值的牛羊,豪先不知道这对别人意味着什么,对他自己来说可是一大笔财富。这让他很是心动。
但耶律初一的脾气他也很清楚,对违反军令的人一律处以五马分尸的酷刑,所以他不敢出头反对耶律初一。
他悄悄地把楚先岚拉到一边。
“楚先生,我们该上阵了。再晚一些,等到联军攻破帝**,那我们可就什么功劳都捞不到了。”
楚先岚微笑。“稍安勿躁。要学会沉得住气。有的时候,第一个进入敌营的人未必是收获最大的。”
豪先向地上啐了口唾沫。“在耶律初一的手下做事,如果他不同意,你就别想得到什么功劳。我们是他们眼中的暗军,我可不认为他会给我们留下什么好处。”
楚先岚大笑起来。“暗军?我喜欢这个名字,这次回到黑风迦大人那里,我会请他正式命名我们为‘暗军’。至于好处,我想没什么可担心的。你好好想一想,只要他有用得到我们的时候,那功劳就少不了我们一份。”
豪先急得直跺脚。“那要登上围墙才做数的!”
楚先岚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勉强按捺心中的厌恶,微笑摇头。
“豪先,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最好是不要加入到战斗中去。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多想想前面的凶险而不是黄澄澄的金子。”
在暗军做决定的其实是楚先岚。在暗军这次出动的三百人中,有一大半是楚先岚从帝国那边带来的人,豪先只是一个幌子,用来给其他的部族看,这支从帝国来投奔的叛逃者其实是在联盟的控制之下的,他从来也没有在暗军中发号施令的荣幸。楚先岚的话,就是表明他很有可能上不去虎踞大营的围墙。

这未免让一直因为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而感到郁郁不得志的豪先感到失望。趁着楚先岚要回到咽律初一的身边去观察战场上的形势,豪先自作主张地跑到后面的熊族士兵的队伍里藏起来。他可以跟随联军前进到围墙下,等到暗军可以参战,他就可以抢在前面。
他所在的这一队是在所有步兵方阵的侧翼。豪先也并非没有见过世面,他知道在战场侧翼的战斗通常都没有那么激烈。联盟军在第三道壕沟中已经损失了几千人,豪先不想象那些倒霉的士兵一样短命,所以才选择这一侧。
跟随着旁边的士兵们一起向前进发,豪先对自己的运气深信不疑。
这时候他们都听到远处传来的沉闷的马蹄声。
在黑夜里步兵们面面相觑,搞不清楚这马蹄声来自哪里。
一队骑兵忽然从黑暗中现出轮廓。
他们的出现是这样的突兀,仿佛是从阴间出现的妖魔鬼怪,一下子就楔入到步兵的队伍中。豪先几乎是首当其冲地被一匹战马踢得飞了出去,到死他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在自己步兵的侧翼出现的是敌人的而不是新月军自己的骑兵。
骑兵们的马刀在新月军的头顶飞舞,战马猛烈地冲撞着来不及躲闪的人体。这正是张别离带领的帝国骑兵,他们冒着在身后紧紧追赶的新月军的箭雨,杀入敌人的方阵中!
这一下大大出乎耶律十五的意料之外。
在经受了两军遭遇的损失之后,他一心想消灭这支小股骑兵。敌人在平原上的东折西转使他认为敌人正由于害怕而在择路逃窜,因此他命令自己的队伍不必保留体力,全力追赶。在追赶的过程中,骑兵们已经跑发了性,等他发现独立军团骑兵的意图时,已经收拢不住自己的队伍,错过了可以从容做决定的短短的瞬间。
张别离的骑兵杀入步兵方阵中,给尚未投入到战斗中的步兵带来的是噩梦般的打击。他的队伍的规模还不算大,但紧跟在他后面的新月军的骑兵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一千多匹战马象秋风扫落叶一样席卷了拦在他们面前的步兵,步兵遭受到突如其来的战马冲撞,阵形立刻崩溃,各自不辨东西地象没头苍蝇般乱窜,可无论逃到哪里都会受到自己人的拥挤和践踏,新月军骑兵拼命控制自己的战马,又受到后面跟随的同伴的冲撞,整个营地里乱成一团,无数步兵被踩踏而死伤,哭号声震天价响。
大地在无数马蹄下颤抖着。
蔡平锦的马全速飞奔,他一边砍杀着来不及从他身边马前躲闪开的敌人,感受着刀锋切割人体时那种奇特的触感,一边用眼睛寻找着前面张别离的身影。年轻百夫长的身影在原野的灰色背景上波浪似的起伏着,在杂乱逃窜的敌人中间他的动作快得看不清楚,不时有黑色的碎块在他身边飞起,那应该是敌人的断肢或者头颅。独立军团的骑兵们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喊杀声,战马奔行更疾,整队骑兵分波逐浪般在敌人中间杀开血路。
一切景象都在飞快地向身后掠去。
蔡平锦感觉到手中的马刀变得沉重起来,手臂在剧烈疼痛,手掌也在冒汗,好象刀柄在不断地渗出血浆,让握持马刀变得困难。他感觉自己的劈砍逐渐变得象拍打枕头时一样无力,好象他的马刀不是砍过也不是划过而是拖过敌人的身体。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风箱般的、就连耳边的风声都压不住的喘息声。
有些敌人已经从最初的混乱中恢复过来,开始抵抗。不时有箭枝从头顶耳边掠过,车善几乎是本能地把脑袋伏在马脖子上。他闻到马身上那股强烈的汗臭味道,察觉到马身上的汗淋淋。眼前的一切都象是在雾气里看上去一样模糊。除了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其他什么感觉都已经消失,整个人就象腾云驾雾般轻飘飘的。
一个骑兵从马上摔下来,另一个骑兵的马从他身上飞驰而过。
车善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骑兵踩过自己的同伴后也被一枝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箭钉在面颊上,同时还有几枝箭射在他的坐骑上。战马哀嘶着翻倒在地上,骑兵从马的身上被弹了出去,落在地上时他的头颈被折成一个古怪的角度。后面的一匹战马踏在这颗头颅上,空气中忽然迸射出一蓬黑色的液体。车善的眼睛被风吹得全是泪水,但他仍然竭力直盯着前面张别离的背影。
整齐的队形已经变得零乱,但张别离的身影清晰地为身后的部下做着指引,使所有的骑兵仍然保持着向同一个方向的突击。
在这个时候,年轻的百夫长就是所有人的指望。
突然间一个高大的熊族士兵出现在车善的面前,一根标枪从他脸旁射了过去。车善感到发热的脸上一片清凉,立刻有滚烫的液体奔流下来,这一下似乎削去了他的半边耳朵。车善的马刀从这个敌人的肩颈处砍了进去,敌人就象是一个泥人摔在雪地上一样地分裂开来。
张别离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面。当耶律十五的骑兵也跟着他冲进新月军的步兵方阵中时,他知道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在横穿过敌人的步兵方阵时,对敌人造成的最大杀伤并非来自他的骑兵,而是来自新月军骑兵自己的冲击及混乱引起的步兵之间互相拥挤和踩踏。在大河这一侧的整个步兵方阵在这次的突袭中崩溃,死伤枕籍,而且还瓦解了耶律十五对独立军团骑兵的追击。
张别离开始减慢“雷驹”的速度,在远远地脱离了敌人的时候,他才停下来重新整理队伍。虎踞大营的方向仍然有火光在燃烧,张别离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战斗能够给大营中的人多少帮助,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为大营里的人做些什么,这让他的心中充满了挫败感。
这个时候车善来到他旁边。张别离仍然望着远处虎踞大营的方向,没有注意到在车善眼中发自内心的敬畏。他还在紧张地思考着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并没有看到他的大胆的指挥带给骑兵们的震撼。
“我们这一次干得很漂亮。”蔡平锦小心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我们已经打垮了步兵。”
张别离看了他一眼。他年轻而俊秀的脸上溅满了鲜血,看上去残忍而诡异,眼睛里闪动着在他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坚毅。
“的确是干得很漂亮,你说得很对。但只是干得漂亮还很不够。”
蔡平锦笑了笑。“那我们是不是还要再杀回去一次?”
张别离没有表情地看着他。“好建议。”
蔡平锦吸了一口冷气。“我开玩笑的,你不用这么认真吧?”
张别离笑了笑。“我也是。”
“我日。”蔡平锦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悻悻地挥了挥手。“你这笑话还真冷。”
车善抱着自己的头盔走到他们身边,声音里带着羞愧。
“也许你们会嘲笑我。可不管你们怎么看,我都不会承认我那个时候是在胆怯。”
张别离笑了笑。“我只根据我看到的来评判一个人。”
不知道要说什么,车善沉默了一小会儿。“那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张别离摇了摇头。“说实在话,我不知道。我们现在和大营之间完全被分割开了。我们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干了些什么,所以我们也不知道给怎样才能给上面以帮助。暂时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等。”
车善和蔡平锦都感到很奇怪。“等?等什么?”
张别离的语气很平淡。“等一个时机,如果有一个时机的话。”
他的回答并不能让蔡平锦安心。“如果没有这样的时机呢?”
张别离微笑地看着他。“那我们就回到大营里,去和那些兄弟们死在一起。”
远处虎踞大营的火光越发明亮起来。这些刚刚从一场战斗中脱离开的骑兵们都在关注那边的动静,虽然他们什么都不可能看到,但他们的心神都在为那边的情况而牵动,那是他们的营地,他们的家。有他们的兄弟朋友在那里为荣誉、为生存而奋斗。虽然他们被更多的敌人而分割,但他们的心却象连接在一起,能够感受到彼此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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