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杂牌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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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踞大营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兵力的严重不足让军团现在的统帅、御封万里侯、勇毅公的儿子铁屠对巡查游击的新情报不敢怠慢。尽管局势并不明朗,但他首先要做的是督促部下做好防御准备。在惩罚了巡查营原先的百夫长沙野之后,铁屠把百夫长的徽章交给了张别离并把整个军团的巡查游击合并在一起交给他指挥。
由于巡查营作战的任务不多,反而保存了实力,比起各营各部来算是兵员最充足的队伍。在巡查营六年,除了沙野之外张别离的资格已经最老,而且他每逢作战必冲锋在前,自然有自己的威望,号令一出,部下无不凛遵。现在大战在即,巡查营不能只保持例行的侦察任务,整营人都在张别离的命令下重新编制成八队,轮番出发,在大营周围三十里范围内侦察敌情。
紧跟着铁屠又发来了新的命令。包括掌旗官巨昆吾在内、自己有战马的将士都来向巡查营报到,其中还有一支留守的天风百人队在队长关正东的带领下也加入进来。铁屠要求张别离利用这些人组织起一支机动骑兵。在铁屠看来,一支拼凑出来的骑兵也要比没有骑兵好。尽管是拼凑的,可这些人全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所以对这支骑兵的期待不会太低。
把老战士捏合成一支可以使用的力量相对容易得多,而且也没有给张别离留下太多的时间来组建真正的天风骑兵。在帝**事学院里学到的知识和长期作战的经验足够让张别离应付眼前的任务,可象关向东这些资深的军人仍然免不了要为在他手下作战而有些尖刻的牢骚话。
铁屠重组骑兵,本来最该倚重的人是关向东和他的部下,但他自己也知道巡查营的人数更多,所以对铁屠的命令只有服从。但他认为在这个时候应该是自己而不是张别离要担负这个很重要的责任。风骑兵几乎是不败的代名词,从来没有过一个人能够在张别离这个年纪而指挥过风骑兵的作战。要是在别的军团里,要成为一个风骑兵统领会有很多的条条框框,而在独立军团里,军团统领的意思至高无上,哪怕他们的统领是个疯子。
关向东是天风营的一员悍将,三道刀疤把他的脸分割成几个部分,看上去又凶狠又丑陋。他很以此为荣。在独立军团多年的战斗中,他多次重伤濒危,但又奇迹般的复原,因此很多人都在敬畏他。在同来的人中,只有掌旗官巨昆吾资格比他更老,于是关向东转向他。
“我得说,万里侯这个决定很差劲,他一定是喝醉了酒。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来做这支骑兵统领?”
“也许他不想让你的脸上有第四道刀疤。”
巨昆吾没有表情地接过话头。他声若洪钟,连身边的战马都为他的声音仰起脑袋,在寒风中抖了抖耳朵。
“但要我说,他没有叫你做这个统领就说明你没有这个年轻人好。你又不是傻子,这有什么可问的?”
关向东差点从地上跳起来。“我没有他好?!这是什么屁话,老子跟着老公爷身经百战,野蛮人的脑袋我就砍了几百个,现在你们这两个混蛋居然认为我不如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巨昆吾冷笑。“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杀了刚山勇,抢了‘霹雳开’,他哪里又不如你?这是老公爷的军团,老公爷不在就是铁屠的军团,你别以为他整天醉醺醺的就管教不了你们。怎么,你想抗命?”
即便是在以高大著称的北地人中间,巨昆吾也可以称得上是巨人。他俯视着关向东,额前的几根辫子都要垂到关向东的脸上。凌厉的眼神和巨大的身躯都在向关向东施加着压力。
不敢招惹这个巨人,关向东看了眼张别离,转身走到自己的部下那边。
巨昆吾斥责了关向东,但也没有想压制其他心怀不满的人。也许他自己也不大愿意接受这个年轻人的指派。到后来他干脆闭上嘴巴做个旁观者,看张别离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
张别离知道很多人想看他的笑话。要做一个风骑兵主官,他的资历已经足够,威望显然不足,而后者比前者更重要。不过这时候他绝对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犹豫不决。他毫不客气地把关向东带来的队伍拆散,把这些天风营士兵编入到各个小队中,其中的一些人还被任命为队长,这不但分散了这些人的注意力,还将关向东本人的影响降至最低。
时间紧迫,骑兵的操练也立刻进行,要做的就是让新部下能够完全服从自己的指挥。他们练习了一些在张别离看来马上就能够用得上的骑兵阵形和阵形之间的转换,效果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好得多。虽然还是有人在嘲笑张别离的命令,但大多数人看到,连跟随勇毅公最久,资格最老、威望最高的巨昆吾都老老实实地跟随着张别离的口令操练,态度上没有一丝轻慢,这让关向东和他的部下也只有乖乖地听话。
接近中午,稍事休息,相熟的天风营骑士兵们纷纷走到一起,自动和巡查营的游击们分开。
巨昆吾来到张别离身边。
“别太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关向东是个蠢货,但他和他的部下作战从来不含糊。他只是废话太多。”
张别离笑了笑。“我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巨昆吾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生是非,这很好。铁屠虽然只有一只眼睛,可他看人很少走眼,我相信他就象相信老公爷一样。”
张别离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来?”
巨昆吾点点头。“因为我还是不放心。我知道你是个好战士,但说到带兵打仗就是另外一回事,你在军事学院学来的知识未必有用。”
张别离没有说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一群群一簇簇聚集着的骑兵。
骑兵们在雪地里跺着脚取暖。每个人的面目都笼罩在说话时从嘴里喷出来的雾气里,神态松弛而从容。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紧张和激动。所有人的头盔都打磨得亮闪闪,红黑两色相间的衣甲不管新旧和有没有破损都穿戴得一丝不苟,从百夫长到士兵无一例外。这些都是北地人的大好男儿。他们从家乡出征,一路转战,从不畏惧也从不疲倦,尽管随时都可能身首异处而埋骨他乡,但他们看起来就跟在自己家的花园里没有什么两样。
“我觉得带好这支骑兵没有任何问题。”张别离吸了吸鼻子,然后看着巨昆吾。“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带领整个军团。”
“我也这样希望。”巨昆吾没有笑,而是忧心忡忡地打量着他。“我有个预感,这将会是一场恶战。也许是我们以前从未经历过的恶战。你不能用这种该死的轻松态度来对待这场战斗。”
张别离也没有笑。“我的态度一向都是这样。”
巨昆吾在军团中的地位可以与铁屠相当。
这是因为他是这支军团中除了勇毅公外活得最长久的人,连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经历过多少次战斗,虽然他只是负责执掌军旗,但他的威严也象军旗一样叫人不敢触犯。可他对待张别离的态度从来都很温和。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就走开了。
云层很低,阳光象透过一层纱幕照下来,不甚明亮。这是暴风雪的前兆。今年的天时不正常,前两天的风雪虽然倏来倏去,但有迹象表明,那只不过是一次更猛烈的暴风雪的前兆。
巡查营的副官霍阿火走到张别离身边。
“他对你很客气。我好象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对谁这么客气。”
张别离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然后把视线投向远方。
天边的云团在翻卷,仿佛有千年的毒龙在其中搏斗。阳光给云团镶上金边,似乎要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界线,却在云团的绞扭下不断裂断和退缩。
精通天象的张别离也拿不准这场暴风雪什么时候能够降临。
盘算着天气的变化,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铁盒子,漫不经心地把里面的獾油抹在脸上。在前几天的巡查中,低温和寒风让他的脸和手都裂了口子,这虽然不致命,却让他觉得很烦躁。回来后他就在军医那里要了些獾油带在身边。
獾油的气味儿让霍阿火皱起了眉头。
“这獾油怎么臭得这么厉害?”霍阿火反感地看着张别离。“你当心这獾油把你的脸皮烧坏。”
张别离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按摩着脸上的皲裂的口子。
“军神节前敌人会来进攻吗?”
霍阿火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抑郁。
在这一年里独立军团一直经历着艰苦的战斗,在他们以为可以小小地松弛一下的时候,敌人却又已经杀到面前。就算是最有毅力、最有经验的军人在这种状态下也会由于疲惫而产生厌战情绪。
张别离注意地看了霍阿火一眼,发现他并没有等着自己的回答,而是用木然的目光注视着远处。
不是只有霍阿火一个人产生了厌战的情绪。霍阿火不是新兵,他是一个老战士。在张别离进入军团前他就已经是个合格的巡查游击,而且,按照军营里的说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所以当他也产生厌战情绪时,就说明军团的士气已经比张别离想象的还要低迷。
没有听到答案,霍阿火转过头来看着他,张别离沉默地点头做为回答。
“这一次军团会让我们上第一线吗?”霍阿火擤了下鼻涕,然后在衣襟上擦干净手掌。
按照独立军团一向的作战习惯,铁屠一定要建立风骑兵的作战单位。这位在战斗中失去一只眼睛的侯爷和他的父亲一样,对风骑兵有种发自内心的痴迷。而在本部骑兵缺乏的时刻,这种要求就越发现实。
“别问那些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张别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除了让别人觉得你很蠢之外还有什么用处?”
霍阿火闭上嘴。张别离说得没错。
虽然穿着皮袄,可霍阿火还是抖得象风中的落叶。
他不得不佩服眼前在寒风中神态自若的年轻人。
新百夫长只穿了件到膝盖的绵甲,可他看上去并不惧怕寒冷。为了方便战斗,他身上没有金属铠甲,连脑袋上也只包了一块头巾。从他认识张别离的时候起,就没有看到过他在战斗中戴过哪怕是一块小铁片。没错,年轻军人也会受伤,而且有的时候还很严重,可这从来也没有让他对战斗有丝毫的惧怕。而每一次的侥幸都造就下一次的更加疯狂,张别离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霍阿火相信,假以时日,年轻的百夫长必然成为独立军团无数传奇中的一个。
他把目光投向天风营的骑兵。“你不用过去跟他们联络下感情?我看关大胆儿好象不怎么买你的帐。”
张别离向那边看了一眼,把胡须上多余的獾油擦掉,然后在指尖上捻动着。
“现在我是上级,我才不在乎他会怎么想。”
霍阿火低声地笑了起来。“别说我不提醒你,关大胆儿可是有名的混人,他连天风营的第一百夫长、他的顶头上司瓦来列都敢顶撞,你说他会在乎你吗?”
张别离把手指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厌恶地皱了下眉头。
“你说得对,这东西果然很臭。”
看到霍阿火咧开嘴要大笑,张别离把手上剩余的獾油抹在他的衣服上。不等他表示抗议,张别离已经当胸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拉到自己面前。
“瓦来列是个大好人,从来不处罚自己的部下,但我不是。如果你再拿关大胆的事情来烦我,我就要发火。”
霍阿火好笑地看着张别离。“这么说你还是在担心关大胆找你的麻烦?”
张别离又把他从面前推开。“如果他找我的麻烦,我就不得不处罚他。这才让我为难。而你一直就在提醒我这一点。”
张别离没有笑,这说明他在严肃地思考。
霍阿火知道他的脾气。通常情况下张别离是个随和得不能再随和的人,可一旦他认真起来,也是个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人。聪明人知道在这个时候得跟上司保持距离,看到张别离走向自己的战马,霍阿火也跑回自己的队伍。
“雷驹”用它宝石般的大眼睛注视着主人,漂亮的鬃毛在风中骄傲地舞动。这匹马中之王从来也没有为战斗而忧郁过,就象它的主人,战斗越是激烈精神越是亢奋。
雪地里旗杆的影子还很长。
等待忽然让张别离觉得有些无聊。
“雷驹”看起来也是。
张别离从马鞍旁边的一个袋子里拿出些布条,细致地将“雷驹”的小腿部分缠好。这是门手艺,是帝**人从小就接受的训练。首先要绑得松紧有致,不会在高速的奔跑中松脱散开;其次还要绑成漂亮的人字形或者平行花纹。为了消磨时间,他又仔细地检查了每个马掌,最后重新给战马调整了马衣和马鞍的位置。
张别离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豆子送到“雷驹”的嘴边,然后轻轻地拍打着它结实的长颈,感觉战马粗糙的舌头掠过掌心。战马是战士最贴心的伙伴,一个战士绝对不能让他的战马有丝毫的闪失,没有“雷驹“,张别离绝对活不到现在。
“……
那个日子已经来临
战鼓隆隆作响
人们在祈祷
母亲在哭泣
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忧伤
朝雾弥漫
每个人最终都要走向那里
……
那个日子
那个地方
……”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浑厚中带着苍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是大北地最寻常的民歌,因为世代为了大北地的金矿斗争,见惯了战斗的北地人对生死有着别人不能理解的豁达,“那个日子”和“那个地方”就暗喻死亡的时候和地点,在北地人当中,生死循环就是信仰本身。也许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当知道结局已经注定的时候,所能够做的就是享受过程,所以这歌声忧而不伤,悲而愈壮。
军人们都聚拢过来,当这首歌结束的时候,另一个人唱起了另一首歌。
想让北地战士们高兴起来是很简单的事情。他们不怕作战,不怕死亡,但害怕无聊,害怕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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