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无心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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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为陈庆麒出谋划策的“钦差大人”早已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禁绝崖底弱水池边,正如风继海所料,身材修长挺拔、气质英武逼人的他正是对方最看重的师弟殷风澈。本来这里是自己家,他要去何处都无须如此,但自前几天大闹地府之后,师兄便一气之下将他关起来反省,并严令所有徒弟一律不得给予他们的小师叔任何方便,非要他在黑暗的禁室里待到知错不可。
可是他没有错,也不后悔。修行多日总算出关却乍闻爱人死讯,他当时的伤痛无以复加,于是赶去地府想要见南漓最后一面,却没想到阎君那老家伙居然告诉他南漓阳寿未尽、魂魄也并未到达。
这敷衍实在可笑又可恨,阳寿未尽?那对方的死又是怎么回事?!他强忍心痛守候数日直到爱人下葬,南漓确确实实已断了气息、无法回天。而那些负责提拘指引亡魂的小鬼竟统统都说不知道、没见过,个个傻头傻脑一问三不知,顿时将他的耐性都全给磨光了。
所以他一怒之下差点掀翻了地府,将那些个玩忽职守的家伙们揪出来痛揍了一顿,暴戾的气息连阎君也吓得躲到了桌子底。南漓的生辰八字乃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其魂魄在某些邪门妖道眼中正是难得一见、对修行大有裨益的无价之宝,活着的时候就常受各方妖邪的觊觎与骚扰,如今离开躯体失了踪,处境不就更加危险了?
这么大的事情那些混蛋却丝毫没有在意,不仅将魂魄弄丢了,且还在无法隐瞒的情况下想要敷衍了事?!真是岂有此理!
殷风澈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气愤。原本自己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可是偏偏师兄赶到,多年长兄如父、悉心教导,这番情面他又岂能不给。而回来之后就被狠狠训斥一顿,不过是据理力争了两句而已,却被关进禁室中反省。
从小到大,师兄几时这样对过自己?殷风澈明白那是情势所逼,就算受了再多委屈,在中规中矩的师兄心里,道义、礼法始终不可逾越。可是……单凭这些就应该忍气吞声、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对如此恶劣的失职视而不见了吗?!
这一回,他无法赞同师兄的处理,也承认自己的确是有着私心。南漓对他而言,早已比自己的一切都更为重要。他在禁室里心急如焚、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如何尽快将其魂魄找回来,因而在让人窒息般黑暗死寂的气氛中,他更是觉得自己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所以第一次做出了打伤弟子、离家出逃这么丢人的事,也引得师兄大发雷霆,终于发下榜文四处追捕他。
此时此刻,若没有陈县令引开目标,他要不惊动任何人潜进来可是不易。想到这里,唇边不禁绽出一抹嘲讽,锐利夺人的目光便转向了不远处碧水之中优雅盛开的璀璨莲华。
这七株彩莲里封印的是天帝的七个女儿,据说是为渡天劫才降于凡间。如今千年之期眼看将过,最晚也只到下月初,她们就会破莲而出、飞登仙界。到那时,天师门世代相传的重要责任便告终结,人间至宝将从此不复存在。
可惜,他绝不会让这一切顺利成功。自己祭黄符告上天庭,那个老头子却对阎君的恶行不闻不问、毫无悲悯之心,他势必也要让对方尝尝失去所爱的痛苦滋味。
打定了主意之后,他握紧拳,冷冷地注意起情形。水为弱水,如果沾到就会沉入池底成为这花的养分;莲叶虽温柔地铺在水面上、呵护着看似柔弱的枝枝花朵,可在其上空,来回盘旋不休的那对凤凰也着实碍眼得很。
“主人,那两只就交给我好了。”
身旁的另一名男子,亦是先前假扮钦差随从之“人”主动请缨,虽然以主人的力量要同时应付不在话下,可是那池莲声名远播、不知还有没有其他玄机,他作为随侍在侧的手下,自然要剔除多余的阻碍、给予分担。
而殷风澈也没有阻止,默许之后,对方便倏然化为飞鹰、冲上天空。
与此同时,他足尖一点,也向那碧池掠去。
凤凰受惊掠起,向着突来的闯入者喷出火焰,黑鹰瞬间振翅翱翔、改变位置,避过危险之后一头冲近,尖锐的利爪狠狠向着对方光滑漂亮的羽翅抓去。几滴鲜血随即滴落,其中一只虽险险避过,脚爪却也受了伤,感应到敌人的凶猛不禁尖声鸣叫,向着天师门的守卫者远远示警。
另一边,殷风澈人未至、灵气就已散发了出来,袖中倏然间飞出数道金丝、在半空中纵横交错,仿若一张大网覆盖在池面上,他轻灵敏捷地掠了上去,右手结印,抓向其中一朵。
水面却漾起微波,几条黑色的鱼儿恰在此时跃出水面,尖利的牙齿争先恐后地咬向胆大妄为的敌人。
手便反射性地缩了回来,同时掌风一震,对方重又落入水中。
果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他冷笑,连自己所用的金丝都被咬断了两根,这鱼倒也不能小看。
不过再牙尖嘴利也毕竟是鱼,难道还无法应对了不成?!他心中念念有词,五味真火随即自右掌挥出,等自己烤焦了这弱水池,看它们还怎么作怪。
“住手!”
风继海适时赶到,立刻出手阻止了师弟。这小子难不成疯了?!身为天师门人居然抢夺自家的宝贝、还打算纵火,这岂不是要闯下弥天大祸来?!
“风澈,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一直以来,他都很宠这个天才一样的宝贝师弟。对方有心修行,他倾囊相授;与知府大人两情相悦,他也不加过问;就连前段日子闹出那么大的事情来,面对阎君的惊魂未定、喋喋不休,他也一力道歉、解释及劝说,总算才把事态压了下来。可是这一回,在自己受伤调养期间,这个不安分的小子居然变本加厉地胡闹,当真……当真是想要气死他吗?
声音不自禁地有点怒吼的味道,而由于气愤及两度勉强出手的关系,胸口的伤也不禁开始痛了起来。
见了师兄的面,殷风澈倒是冷静了。他早已想到会有这一刻,作为这一代的守护者,师兄与他必有一战,但无论如何自己都绝不后悔。
“师兄,我跟南漓的感情你一直是知道的。”
想起往事,他的喉咙哽咽起来。约定言犹在耳,爱人却已不在。早知如此他当初为何要闭关修行?抛下南漓一个人出城面对乱军,满心期盼地等候在望月亭,哪知见到的却是一个军卒手执信物与凶手的头颅赶来通报死讯。
那一瞬间他的天仿佛塌了,赶到城中守着对方的灵柩痛哭一场,好不容易告诉自己寄望于来生,却没想到那群鬼差居然会如此过分,连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轻易毁掉。
师兄没有爱过人,自然体会不到那种锥心蚀骨的滋味。如今的殷风澈的确是疯了,在得知再见无望之后他就发誓,无论用尽任何手段,也一定要让南漓回到他身边。

“所以,你就听从那些妖魔的蛊惑,到这里来闹事了?!”
风继海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师弟出身正道、要这彩莲根本没什么用处,很显然是另有目的。而他做事又一向很有分寸,绝不会一气之下投靠妖邪,可是却有这么多的魔为他效命,背后必定有什么在趁火打劫。
“你是修道之人,自然清楚那些邪魔的阴诡狡猾,他们说的话你怎么能信?”
“可是我也知道,他们是有很多厉害的法术与我们截然不同。”
事到如今,任何人的劝说都已打消不了殷风澈心底的执念。他与那女妖已经定下契约,会以三样东西去交换唤回南漓魂魄的方法,而这七色彩莲正是其中之一。
“我若不立刻这么做,南漓不免要做个孤魂野鬼甚至凶多吉少。因此今日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得到它,还望师兄念在多年情份上不要插手。”
“这怎么可以,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你惹怒玉帝、不容于三界?!”一口气堵在胸口,风继海捂着伤处开始训斥。“你这个傻小子,居然没弄清状况就开始冲动,阎君统管阴间又岂会撒谎,你可知……你无法召回魂魄是因为……”
话未说完,怒火便令血气上涌,顿时满口甜腥、猛咳起来。
而殷风澈则一字一顿地打断他,不容置疑地丢下宣告。
“我只知道,我要南漓。”
至此,两人的意愿已经一清二楚、无需多言。
话落,殷风澈并指如刀,随即发动法术,他与风继海切磋之时向来是赢多输少,先前避开种种也只是不想与其冲突,如今既然一切都摊开了,那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金丝飞出,在空中化为道道剑影,无情地向着风继海袭来。
“风澈,你听我说……”
五行之剑立刻迎战,刹那间两种剑光交错闪烁,金鸣之声不绝于耳。这声音掩盖了风继海大声嘶吼要说的话,剑气相互撞击所迸发的力量也让他原本就未痊愈的伤势更加重了几分。
两位能力最为高深者相斗,情势较之任何时候都更为险恶。已击伤双凤的黑鹰翱翔观望,见风继海无暇分身顾及,猛然一头俯冲,向着其中一朵正摇曳生姿的彩莲冲去。
“孽畜,想趁乱来捡便宜?”
耳听两只凤凰凄凄惨叫,风继海岂能不防?眼见对方即将得手,怀中一宝突现光芒,一道白光便直直地射向空中。
飞鹰瞬间被光线笼罩、消失不见。
“若翼!”
殷风澈吃了一惊,多年来与黑鹰一同纵横天下、情如伙伴,如今竟然就这样着了道。“那是……时光镜!”
“不错,正是师父所传的时光镜。师弟,你既然执迷不悟、难以劝化,那么就去另一个时空冷静一下吧。”
风继海说着,调转镜光,耀目的光线便随即向殷风澈投射过来。
可是殷风澈已有防备,抢先一掌将镜子击碎。趁师兄错愕的刹那间,手中金丝缠上池中莲发力一扯,就将其中一朵扯落下来。
“风澈!”
这意外的一幕不禁让风继海怒吼出声,这小子,当真是不寻死路绝不甘心吗?!
目睹俊逸身影翩然飞向空中,他立刻抢上前去,两人的手同时抓向了那朵花,互相较劲、争执不下。
“风澈,放手,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师弟额头的灵光印已现出青色,对方已将入魔道。
而殷风澈的回应却是毫不犹豫地击出一掌,正中风继海胸口。
这一掌其实仅有三分力,他只求脱身而已,却没想到对方竟喷出一口鲜血,身子随即重重坠落在地。
“师兄!”
殷风澈吓了一跳,战势遂息。师兄是自己一生中最敬重的人,就算被其所阻,他也仍然不想下重手伤害对方的。
于是愕然地问道:“你……早已受了伤?!”
鲜血自风继海口中涌出,伤势终于完全发作,他已经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仍然费力地将一只手遥遥伸向殷风澈。
“风澈,听师兄的话,把莲花还回来。”
那副虚弱伤重的模样不禁让殷风澈充满内疚,抓住花枝的手紧紧握起。换了平日,他对师兄之命必定遵从,可是如今不可以,南漓是自己唯一所爱之人,他一样不能弃对方于不顾。
“对不起了,师兄,等找到南漓我自会回来,任何惩罚都悉随尊便。”
半晌,他低声吐出话语,然后像怕自己心软一般转身尽速离去。
“风澈!风澈!”
风继海苦苦呼唤,再度口吐鲜血、倾倒在地。此时门下弟子多数已经赶了过来,见此情景无不骇然失色,慌忙将他扶起。
“师父,出了什么事?您怎么样?!”
熟悉的名字犹在耳畔,大家不禁面面相觑,打伤师父的竟然会是小师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风继海眼前阵阵发黑,自知伤势过重大限将至,在环视了众弟子一眼之后,他深呼吸勉强保住一口真气,然后虚弱地向弟子喊道。“去……把夜星叫来。”
连夜星便是先前在屋内打坐的小童,片刻之后来到身边,恭敬地跪坐在一旁。“师父,您找我?”
虽然难过,但面容上却是乖巧平淡,仿佛早已看破一切、轻视生死。
一股深厚的灵气随即自肩头传来,他仍然不动,仅是疑惑地看着师父将最后一丝法力也传给自己。
“可惜,你我仅有数日的师徒之缘,很多东西我都没有机会教给你。”
令风继海最为遗憾、最耿耿于怀的并非自己即将身死,而是有件事情师弟并不知晓,今后他也无法拿出证据来让对方明白了。
“从今日开始,你便是这天师门的掌门。答应为师,无论任何时候,都绝对不要放过风澈。要将他导回正途就靠你了。”
小童似乎不明白,但还是点点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说的话他自然遵从。
放眼弟子们或惊慌失措、或满脸疑惶,唯有这个五岁的孩子镇静自若、一派宗师风范,风继海长叹了口气,不禁轻轻抚触他的小脸,这哪像一个孩子啊,分明就是那个惊才绝艳、从容优雅的翩翩公子。
稚气娇嫩的面孔上仿佛渐渐透出了那个人的影子。
“无论变成何种模样都深明大义、温雅淡定,难怪那个小子他……那么地喜欢你……”
他自言自语,已油尽灯枯,就在弟子们的簇拥中平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大手自脸庞上倏然滑落,一块暖玉掉在了自己怀中,小童拾了起来握在手里,随后为师父轻轻地合上眼。
不放过那个欺师灭祖的恶徒是吗?那么此生此世,他与殷风澈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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