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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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码头上——
天气阴冷潮湿,寒风呼啸,二三十个黑影分散在数个废弃的集装箱内,缩在一起互相取暖。
他们很少互相交谈,或者发出大一点的声音,若是有,则会招来另一伙人毫不留情的狠狠责打。因为这些都是由于各种原因想要离开日本的偷渡客,想要安全地达成目的,就不得不忍气吞声,一起挤在这环境糟糕的地方。
不过,这似乎只是针对穷人而言,在另一边单独的“临时等候室”中,情况却看上去有很大不同。
一个神色憔悴、浑身肮脏的男人正在屋子里狼吞虎咽地吃着便当,两个蛇头殷勤地伺候着,很明显对方的身份与众不同。
“二少爷,您慢点吃,外边还有很多。”
一个身材削瘦的男人脸上堆着笑说道,目光却总有意无意地瞟过对方右手中指上那枚硕大的钻戒。虽然不知道尾山集团的二公子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他也不宜追问,但是不愧是豪门子弟,就算逃难,身上携带的值钱的东西也一样不少。
昂贵的偷渡费,再加上出手阔绰的赏赐,让他们立刻将对方当成了财神爷。因此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好酒好菜招待,希望还能够大赚一笔。
而尾山弈真如惊弓之鸟般东躲西藏,已经几天没吃饱饭了,此时自然大快朵颐、狼吞虎咽。三盒便当很快就见了底,他抢过桌上的酒瓶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几口,这才感觉到身子暖和了过来。
“船什么时候来?”
他随便在衣服上抹抹嘴巴,转头问道。虽然身上已有种难闻的味道,但此时此刻,一向有洁癖的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男人看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
是吗?再过不久,自己就可以离开日本、远离尾山家的追捕了啊?
他轻轻地松了口气,倚在箱壁上。“你们把我安全地送出去,到了那边,我会再给你们一笔钱的。”
“您就放心好了,我们做这行已经七八年了,绝对没问题。”
一听到又有赚头,两个蛇头对望一眼,心里更加乐不可支。
可是尾山弈真的心情仍然很沉重,神经也绷得很紧。他一方面想要逃离,另一方面却突然间又想念起女儿来,一想到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面,亲亲那粉嫩的小脸,心里就说不出有多难受。
还有,那个自己原本并不喜欢的女人,他就算私底下,也从来都不肯承认那是自己的妻子。本来他一心打算等到夺回应得的一切,就可以重新选择一个自己满意的娇妻美眷,过着梦想中的生活。可如今仅仅数天不见,竟破天荒地记挂得很,这才知道在有人悉心服侍的日子里,自己其实是何等的幸福。
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还真是贱啊,人都说失去了才会怀念,这种蠢事居然会轮到一向自诩“扔掉=没用了”的他身上。
如果早知道有今天,也许他该提早准备周详的。只是却万万没想到最后自己竟会功亏一篑,栽在了那两个小子手里。
人生,果然是不可预测的。但是不要以为这样他就会认输,他尾山弈真绝不是无能的懦夫,他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到时候,再偷偷派人回国,把纯子跟女儿接到身边来好了。
打算完毕,他捂紧了肮脏的外套,开始闭目养神。
不多会儿,远处就传来了声音,同时人群似乎在移动,很显然,接他们的船已经来到了。
随后再次闯进来的蛇头验证了他的想法。
“二少爷,来了。”
他几乎立刻便冲了出去。
来到外面,寒冷的感觉顿时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尾山弈真用力地搓着双手,一路小跑,来到船边,人已挤得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老三那条大船呢?”
一见与原定计划不符,领路的蛇头随即询问另一个,于是就看到伙伴着急地摇摇头。
“别提了,半途遇上了海上保安厅的人,正在甩开他们呢。”
“只能将就用这艘小船了,抓紧时间,不然警察来了,大家都得倒霉。”
“知道了。”蛇头明白了。
可问题是,这船怎么看,最多也只能容纳十几人,也就是说,有半数的人不得不抛下。
“你们,分成两批,一部分跟我上船,另一部分继续等。”
到手的钱,他们可不会吐出来,所以草草安排,那些装不下的,只能算运气不好了。
但即便没有明说,众人也都清楚被留下来的危险,他们好多人倾家荡产才筹到钱走上这条路,如今前途就在眼前,又怎么能白白落下。
因此立刻一拥而上,一窝蜂地向上挤。
“走开,我花的钱最多,应该我先走,你们不要抢。”
尾山弈真狠狠拉扯前面的碍事者,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阻碍自己重新走向辉煌的绊脚石。他使劲力气,终于钻到了最前面,眼见即将踏上船,心里正在高兴,冷不防身后却伸来无数只手,将他又毫不客气地扯了回去。
就如同他对别人一样。
“混蛋,谁管你那么多。”
“有钱了不起啊?”

“你算什么东西?”
“揍他,看他还神气。”
在他眼中衣衫褴褛的贱民,本就对眼前这个家伙很不满了,他们无家可归、饥寒交迫,而这小子却吃饱穿暖、处处享受特殊优待。在这个紧急的时刻里,谁不是一心巴望着能够逃离日本,他却仗着那些个臭钱不可一世,把别人踩在脚底下,顿时激起了众怒,引来更加猛烈的推搡。
“你们,混蛋!”
他气愤地怒吼,无奈双拳难敌四手,眼睁睁看着自己离船越来越远。急切之下猛然心一横狠狠向前撞去,人墙倏然不由自主地倒向前边,许多人由于惯性都扑到了船上,而那些已经上了船的人却随着小船的摇晃纷纷栽进了水里。
“开船,马上开船。”
同样成功挤到船上的尾山弈真狠狠地踹倒身后的人,厉声吩咐蛇头。而后者立刻会意过来,一刀砍断了绳子,将船发动了起来。
但后面的人犹不死心,奋力一扑,半个身子竟扒上了船舷,死死地扯住他的外衣不放。
“放手,滚下去。”他一拳砸在对方脸上。
对方痛呼一声,倒了下去,手上却仍不放松,拉扯之间只听“嗤”地一声,竟将早已脏破的外衣的下摆撕了下来。
藏在衣内的厚厚的纸钞立刻随风飞去,满天刮的都是一张张大面额的日元。
“钱!我的钱!”
尾山弈真震惊地嘶声吼叫、痛心疾首,这可是他冒着被抓回去的危险,穿过两个城市去冒险提回来的。而且,这也是他远渡他乡唯一可以依靠的创业本钱和生活费用了。
“你们这些混蛋!不要捡!”
对生存的迫切需求使他忘记了上船的目的,眼见船上船下,大家纷纷惊叫着、四处追捡洋洋洒洒落下的钞票,于是随即急切地跟人抢夺起来。
众人已红了眼,他们几时见过这么多钱,已像野兽一般不顾一切。天上掉下来的这么大的馅饼却被人扯住不放、用力撕扯,任谁也都愤恨不已。
新仇旧恨骑上心头,因此大家便不约而同地一齐按住他,用力仍出了船外。
尾山弈真随即便掉进了水里。
“唔……”
猝不及防之间,冰冷的海水咕噜噜地灌了进来,顿时呛得他咳嗽不已。他用力挥舞双手发出求救声,但衣服渐渐吃透了水,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沉去。
“救,救我啊,我……”
“唔……”
他虽不是个旱鸭子,但十岁那一年游泳时溺水,此后心里便多多少少留下了阴影。如今惊慌失措之下,更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浮不起来,浑身就像是灌了铅,强烈的恐惧感立刻袭上心头。
自己难道……就要这样死了吗?
突然间手上一紧,一只有力的大手已握住了他的,他吃惊地抬头看去,原来是蛇头正探低身子紧紧地拉着自己。
“谢谢。”他心里一暖,险些哭出来。
哪知对方却不怀好意地一笑,“对不起了,二少爷。”
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撸下他手上的钻戒,然后双手一松,任由他再度跌回水里。
“大哥,你不救他?我们的赏钱怎么办?”另一个疑惑地问,这可是自己的财神爷啊。
“笨,你觉得他现在还有钱付给我们?”蛇头没好气地翻个白眼,然后贪婪地凝视手中的戒指。
真是——太漂亮了。
“把这个卖了,能抵多少钱啊。再说这小子这么狼狈,铁定是做了什么坏事被家里赶出来了,说不定尾山家也饶不了他呢。”
“更何况,又不是我们把他推到水里的。谁叫他不老实一点,纯粹自作自受。”
水中,渐渐脱力的尾山弈真终于连挣扎都没有了力气,身子慢慢沉了下去。海水的冰冷跟无法摆脱的窒息,让他同时被绝望所淹没。没有人理睬他,也不会有人来救他,想不到天竟然真要亡自己,半生算计争夺,如今却要葬身在这不见天日的海底。
完全没入水中,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水下不知道有什么随波飘荡,一下下地蹭着他的身体。眼前仿佛看到一点点微弱的亮光,竟仿佛十几年前的那一天,他同样溺水、同样如此难受,却有人一直苦苦追着他,在难以视物的水下不断寻找着、摸索着。
记起来了,那是大哥潜水镜上的光亮啊,是他拉着自己手腕,将氧气按在了自己嘴边,然后将虚脱无力的自己给救上去。
“弈真,你醒醒,只要你没事,你要什么,大哥都给你。”
他当时是那么说的,后来的许多年,似乎也是那么做的。而自己……后来有没有把重要的话跟他说呢?
为什么,竟然忘记了呢?
如果当时,自己对他说想要这个家、想要弥美,从没把这些放在心上的他,也会答应的吧?
原来是自己,没有说,却平白记恨了十年啊。
那一点点光亮,慢慢扩大,就像大哥的脸,还是那么温和,像个傻瓜。尾山弈真的面容渐渐变得平静,木然地睁大双眼,直直地盯着那一处。
直到最后一口气息猛然吐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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