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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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长耳狗大声吆喝:杰斯珀!杰斯珀!过来。”
长耳狗摇着尾巴,抬头看看,但并不服从命令,仍然一个劲儿朝着海滩上这孤独的陌生人吠叫。
我回头望望,仍不见迈克西姆的影子。我只好翻过礁岩,朝下面的海滩走去,圆卵石上响着我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听到这声音一,那陌生人抬起头来。这时,我才发现此人长着一双白痴那样眯缝着的眼睛和一张流口水的发红的嘴巴。他朝我笑笑,张开的嘴巴里没有牙齿,只有光秃秃的牙床。
“白天好,”他说,“真是邋遢天气,对吗?”
“下午好,”我回答道,“是的,天气是不太好。”
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一边憨笑不止。他向我说明:“我是在挖贝壳。吃中饭前就在挖了。可是这儿没有贝壳。”
“啊,”我说。“那可太遗憾了。”
“真的,这儿没有贝壳。”
我呼唤着长耳狗:“来,杰斯珀,天不早了。快来,亲爱的。”
可是,也许因为海上起了风浪,惹得它过分激动,杰斯珀这会儿火气正旺。它缩着身子从我身边循开,莫名其妙地吠个不停,一边又开始在海滩上漫无目标地乱窜乱跑。看来手边没有牵狗绳,它是不会乖乖跟我走的。
我转身对那陌生汉子说道(这时他弯着身子开始了一无收获的挖掘):“你有绳子吗?”
“啊?”
我只好重复一遍:“你有绳子吗?”
“这儿没有贝壳,”他摇摇头说。“吃中饭前就在挖了。”接着,他朝我点点头,还擦了擦他那水汪汪的淡蓝色眼睛。
“我想找根绳子拴着狗,”我说。“它不肯跟我走。”
“啊?”他又露出了那种白痴般的憨笑。
“没有的话就算了,没有关系的。”
他茫然看着我,接着弯身向前,用手戳戳我的胸口说:“我认识这条狗,它是宅子里养的。”
“不错,”我说。“现在我要它跟我回去。”
“它又不是你的狗。”
我轻声说:“它是德温特先生的狗,我要把它带回宅子去。”
“啊?”
我又一次呼唤杰斯珀,可它正在追逐一支随风飘荡的羽毛。我想在船库里大概总找得着一根绳子,于是就沿着海滩朝那小屋走去。这儿原先肯定是一座花园,可现在杂草丛生,同乱蓬蓬的芝麻连成了一片。窗子已经用木板钉死,由此看来门也一定上着锁。我把弹簧锁往上一拨,心里可没存多大希望。可是出乎意料,虽然开始时有点不灵活,门还是打开了。
门楣很低,我弓着腰走进去。我本以为这儿一定是个寻常的船库,因为经久不用,肯定脏得到处都是灰尘,绳子、木块和船桨会难得一地。不错,屋子里确实蒙着灰尘,也有不少污渍,但根本没有绳子、木块之类的杂物。整座小屋是一个家具齐全的房间。屋角放着一张书桌,另外还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靠墙放着一张坐卧两用的长沙发。镜台上放着杯碟;书架上堆满了书,架子顶上还有几具游艇模型。我第一个念头是这房间一定住人——也许海滩上那个可怜虫就以此为家。但是再四下一看,这才发现这屋子已好久没人来过。炉格生锈,证明炉子里已多时没生过火;蒙着厚厚灰尘的地板上没有脚印;镜台上的瓷器因为潮湿的缘故,也带上了不少蓝色的零斑。屋子里有一股怪异的霉味儿。蜘蛛在游艇模型上结网,给它们披挂狰狞可怕的帆桅索具。
房间里肯定不住人!这是一所人迹不至的弃屋。刚才推门时,铰链曾吱咯作响;而雨点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屋顶和钉着木板的窗户,声音又显得那么空洞!两用长沙发的套子已被耗子咬破,露着锯齿状的裂口和皱叠的破边。屋子里很潮湿,阴冷不堪,显得幽暗而压抑。我害怕,不想再呆在这儿。我讨厌雨点拍打屋顶发出的那种空洞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在屋子里处处引起回响,我还听到生锈炉格里边漏水的滴答声。
我环顾四周想找根绳子,可是房间里根本没有可以用来拴狗的东西。房间的另一头还有一扇门。我走过去把门推开,这时我已经有点战战兢兢,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生怕不知不觉中会碰上某种我不愿看见的怪物,某种会加害于我的极其可怕的怪物。
这一切当然都绝顶荒谬。一打开那扇门,我发现我只不过是进了一座十足的船库,这儿有我想象中的绳子和木块,还有两三张船帆、一些护舷用的材料、一艘小小的平底船、几口漆锅和那些驾船出海时省不了的缆索杂物。架子上放着一团双股麻线,边上还有一把生了锈的折叠式小刀。有这些东西,足够对付杰斯珀了。于是,我就把刀打开,割下一段麻线,然后又回到刚才那房间里。雨还是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屋顶,漏进炉架。
我不敢朝那张破沙发、那些发霉的瓷器和游艇模型上的蜘蛛网再看一眼,头也不回地穿过吱咯作响的门,快步冲出小屋,来到白色的海滩上。
陌生人这会儿已停止了挖掘,他瞠目望着我,杰斯珀在一旁守着他。
“来,杰斯珀,”我向长耳狗吆喝。“过来,宝贝儿。”我弯下身,这一口它倒由我抓着颈子上的项圈听任摆弄了。
“在小屋里我找到了一段绳子,”我对陌生人说。可他仍然一言不发。
我把绳子松松地挂在项圈上,拉着杰斯珀,一面对陌生人说了声“再见”。他点点头,同时仍用那白痴似的小眼睛盯着我,说道:“我看见你跑进那儿去了。”
“是的,”我说。“没关系,德温特先生不会责怪的。”
“她现在不再上那儿去了,”陌生人说。
“是啊,现在不去了。”
“她出海了,对吗?她不会再回来了,是吗?”
“是的,不会再回来了。”
“我可什么也没说,对吗?”
“当然,当然,别担心。”
他又弯下身子去挖掘,一边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我穿过布满回卵石的海滩,这才看到迈克西姆双手插在衣袋里,站在礁岩旁等我。
我说:“对不起,杰斯珀不肯回来,我只好去找绳子。”
他蓦地转过身,朝林子走去。
我问他;“不从礁石堆翻过去吗?”
“干吗要翻礁石?这不到了吗?”他简短地说。
我们经过海滨小屋,走上一条林间小径。“对不起,我走开了这么久。都是杰斯珀不好,”我说。“它冲着那陌生人吠叫,那人是谁?”
“噢,那人叫贝恩,”迈克西姆说。“一个与世无争的可怜虫。他老父亲过去是曼陀丽的看守人,家子就住在庄园附近。这根绳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那海滨小屋,”我说。
“小屋的门开着吗?”他问。
“是的,我一推,门就开了,绳子是在里屋贮藏室找到的,那儿有一艘小船,还堆着些帆篷。”
“噢,明白啦,”他应了一句,不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他才又接着说:“那小屋应该是上锁的,怎么会开着门呢?”
我没有回答,这不关我的事。
“是贝恩告诉你小屋的门开着吗?”
“不,看上去,这个人对我的问话一点也不明白。”
“他是装傻,让别人以为他什么也不懂,”迈克西姆说。“其实,他可以把话说得既清楚又明白。也许他一直在那小屋里进进出出,只是不想让人知道罢了。”
“不会吧,”我回答说。“那屋子看上去不像有人进出,到处积着灰尘,上面没有脚印。屋子里非常潮湿,恐怕会把那些书都给毁了,还有那些椅子和沙发。老鼠很多,已经咬破不少椅面。”
迈克西姆没有回答我的话。尽管从海滩上坡的路很陡,他还是迈着大步走。这儿的景色与幸福谷大相径庭。黑糊糊的树木长得很密,道旁也没有杜鹃花。雨水从粗大的树枝上成串滴下,打在我的衣领上,一点一点顺着我的脖子淌下。我打着寒颤,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就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指按着你的颈脖。方才在礁岩上攀爬了一阵,过去又不习惯于这样的运动,我的双腿酸痛得厉害。杰斯珀因为刚才发疯似的蹦跳,这会儿也累了,吐着舌头,落在我俩后面。
迈克西姆喝道:“杰斯珀,看上帝面上,跑快点!”接着他又对我说:“设法让它跟上,你不能把绳子收紧些吗?或者想个别的办法?比阿特丽斯的话不错,这条狗确实太肥了。”
我口答说:“这是你不好,你走得那么快,我和杰斯珀都跟不上。”
“要是刚才你听了我的话,而不是那样疯疯癫癫地翻越礁岩赶去,这会儿我们早到家了。杰斯珀熟悉这儿的路,自己能跑回去。我简直不懂你为什么非去找它不可。”

“我怕它摔着了,而且正好又是涨潮的时候,”我说。
“要是有一点儿淹水的危险,我会丢下狗不管吗?我叫你别去爬那些岩石,你不听,这会儿却又累得叫苦连天。”
“我没有叫苦,即使长了一双铁腿,按这样的步子走路,也会累坏的。我去找杰斯珀的时候,总以为你会陪着我,谁知你就是不肯过来。”
“我才不跟着这条该死的畜生去乱跑呢!不累死人吗?”
“跟着杰斯珀爬岩石,并不见得比在海滩上奔跑着追逐水里漂流的浮水梗累一些,”我回答说。“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找不到其他借口。”
“我的好乖乖,我要找借口干什么?”
我厌倦地答道:“这个,我不知道。算了,不谈这些了。”
“干吗不谈?是你先挑起来的。你说我是想找借口,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要找借口干什么?”
“我觉得你要找个借口,说明你不跟我一起翻越礁岩是有理的。”
“那么,你认为我不愿到这边的海滩上来是为什么?”
“喔,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别人思想活动的人。我只知道你不愿到这边来,这点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
“你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
“我不是告诉你了?我看得出你不愿过来。喔,算了,到此为止吧。对于这个话题,我实在腻啦。”
“女人在说不过别人而理亏时,都用这个法宝。好吧,就算我不愿跑到这边的海滩上来,这下你称心了吧?我决不走近这鬼地方,还有那该死的海滩小屋!要是你头脑里同样保存着我对往事的种种记忆,你也会不愿走近,不愿谈论这鬼地方,甚至想也不愿想。行啦,这些话你自己去理解消化吧。但愿这一下你满意了。”
他脸色发白,眼睛里又露出我头一回见到他时的那种深这莫测的表情,惶恐而凄苦。我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说道:“喔,迈克西姆,迈克西姆!”
“什么事?”他粗暴地说。
“我不要你这样,看着叫人心都碎了。求求你,迈克西姆,把刚才这一切全忘了吧,一场无谓的、愚蠢的争论。亲爱的,我难过,我真难过。算了,讲和吧。”
“我们应该留在意大利,”他说。“我们原不该再回曼陀丽来。啊,上帝,我多蠢,干吗要回来?”
他性急火燎地穿过树林走去,步子更快了。我噙着眼泪,不得不气喘吁吁地急奔着赶上他,一边还狠命拉着身后可怜的杰斯珀。
我们终于走到这条上坡小径的顶端,这时我才看到一条同样的小路向左拐去,通向幸福谷。原来,我们这会儿攀上来的这小径,就是下午散步开始时杰斯珀想走的那条路。现在我懂得长耳狗为什么一下子就往这条路上跑,因为这条路通向它最熟悉的海滩和小屋,这是它走惯了的老路。
我们走出林子来到草坪上,然后又默不作声地穿过草坪回到屋里。迈克西姆绷着脸,不带任何表情。他径直穿过大厅,走进藏书室,压根儿不看我一眼。弗里思正在大厅里迎候。
“马上把茶送来,”迈克西姆吩咐完,随即关上藏书室的门。
我使劲忍着眼泪。可不能让弗里思瞧见啊!不然的话,他会以为我俩吵架了,那样他就会跑到仆役中间去闹个满城风雨:“太太这会儿正在大厅里哭鼻子,看来事情不妙啊!”我转过身去,不让弗里思看到我的脸。可是他竟朝我走来,帮我脱下胶布雨衣。
“太太,我来把雨衣放到花房去,”他说。
“谢谢你,弗里思,”我回答说,仍把脸偏在一边。
“太太,这样的天气散步恐怕不太理想吧。”
“是的,是的,不太理想。”
“太太,这是您的手绢?”他从地上拾起了什么东西,我顺手把它塞进衣袋,说了一声谢谢。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是上楼呢,还是跟着迈克西姆进藏书室。弗里思拿着雨衣到花房去了。我站在那儿咬指甲,进退维谷。弗里思又回来了,他看到我还在原地,露出很诧异的神色。
“太太,藏书室里这会儿已生了火。”
“谢谢你,弗里思。”我慢慢穿过大厅向藏书室走去。我推开门,进了房间,只见迈克西姆坐在老位子上,杰斯珀躺在他的脚边,那条老狗则趴在自己的篓子里。他不在读报,虽然报纸就搁在他身边椅子的扶手上。我走过去,挨着他跪下,把自己的脸凑近他。
我轻轻说:“别再生我气啦!”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用疲乏而惶恐的目光望着我,说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不。是我惹你不高兴的,这就等于惹你生气。你的内心受了伤,看着你这种样子我实在不忍心。我多么爱你!”
“真的?真的爱我吗?”他紧紧搂着我,以深邃阴郁而游移不定的目光询问似地望着我,那是一个孩子在担惊受怕时的痛苦的眼神。
“怎么啦?亲爱的,”我问他。“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没等他回答,我听见门开了,于是就赶快把身子缩回来,仿佛刚才是在伸手取木柴,准备投进壁炉。弗里思和罗伯特一前一后走进来,午后用茶的那一套仪式又开始了。
还是跟上一天一样,拉开桌子,铺上雪白的台布,端上蛋糕、松饼和放在小火炉上的银质水壶。杰斯珀摇尾贴耳,望着我的脸,期望能一饱口福。两个仆人大概过了足足五分钟才离开,这时我再看看迈克西姆,才发现他脸上重新有了血色,那疲乏而茫然的表情消失了,他正伸手去取一块三明治。
他说:“事情就坏在请了那么些人来吃午饭。可怜的比阿特丽斯,她老是惹我,小时候,我俩就像两条狗似地斗嘴吵架,闹个没完。尽管如此,我还是深深爱她,祈求上帝保佑她。不过,幸好这对夫妇住得离我们不算太近。说到这儿,我倒想起来了,我们还得找个时间去看看老奶奶。宝贝儿,给我倒茶,刚才我对你太粗暴,原谅我吧。”
事情总算过去了,这一段插曲就此收场,决不能再提起。他把茶杯举在嘴边,向我微笑,接着就伸手去拿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报纸。这一笑就算是对我的酬报,正像在杰斯珀头上轻轻拍一下,意思是说:可爱的小狗,快躺下,别再来打扰我。这样,我又变成了杰斯珀似的角色,恢复了原来的地位。我取了一块松饼,分给两条狗吃。我自己则是一点也不饿,什么也吃不下。我只觉得十分厌倦,没精打采,心力交瘁。
我又朝迈克西姆望望,他正在读报,而且已经翻到另一页上。我的手指沾满松饼上的黄油,于是就伸手到衣袋去摸手绢。我从袋里抽出一方绣花边的小手帕,我皱着眉头,盯着它看,因为手帕不是我的。这时,我才记起刚才弗里思从大厅的石板地上拾起的就是这块手帕,那大概是从胶布雨衣的袋子里掉出来的。我把它拿在拿里翻来复去地端详。手帕很脏,上面沾着一小团一小团雨衣口袋里的绒毛,看来,它在雨衣袋里一定已放了好久。手帕角上绣着字;一个高大的斜体字母“R”横穿着与“德温”等字母构成交织图案。与“R”相比,其他的字母显得非常矮小;“R”的那一捺拖得特别长,从绣花边一直伸到细麻纱手帕的中央。手帕只是小小的一方,被捏作一团,就被遗忘在雨衣袋里了。
自从有人用那方手帕以来,我一定是第一个穿上这件胶布雨衣的人。这么说来,上一回穿这件雨衣的女人身材颀长,亭亭玉立,肩膀比我丰满。我穿着雨衣不是觉得既大又长吗?袖子把手腕都这没了。雨衣上缺几颗纽扣。那女人压根儿没想到把它们缝上去,她大概把雨衣当作一件斗篷,随手往肩上一披,或是把手插在口袋里,听其自然地让雨衣敞开着……
手帕上有一块粉红色的标记,这是口红的痕迹。她曾用手帕擦过嘴唇,接着就把它捏作一团,塞进衣袋。用手帕擦着手指的当儿,我注意到手帕上还留着一点隐约的香味。
我辨出这是一种我熟悉的香味。我闭上眼睛,费力地回忆着。这是一种飘忽不定、难以名状的清淡的幽香。我曾在什么地方闻到过这种香味,肯定就在这天下午的哪个时候。
我明白了,手帕上那遗留的气息正是幸福谷中被碾碎的白色杜鹃花瓣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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