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时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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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迁悠长地叹了口气,随后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裙。白色的裙摆像是一朵层层叠叠盛开的花朵一般随着时迁的动作抖落开来。如同黑虹一般的长发在空中落下一个优美的弧度,而后被一双雪白纤细的手有些粗鲁地甩到了背后。
“——莫非你有恋兄情结?”
屋内梨木雕花椅上坐着的一位身着一身华丽玄衣的俊秀男子,他神色严肃地摸了摸下巴,郑重地下了这个结论。
“呸!死无良,你才恋兄情结!”
穿着一身素色浅纹衣衫的时迁头也不抬,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而她口中所谓的“无良”其实就是方才开口说话封南府无量小侯爷,父母取名的时候大概是取了前途无量之意,可惜自小被时迁叫成了无良而已。
男子笑容优雅,并不介意时迁有些恼怒的口气,感慨着说,“那也要我有哥哥啊——”听这语气,似乎真的挺惋惜自己没一个哥哥。当然其实他也没有弟弟。战功显赫的封南侯的独子一个。如今老爹又远在封地封州,在京城长安的他更是活得逍遥自在无人管束。
时迁冷眉一挑,姿态优雅地走上前去,眯着眼睛挑起无量的下巴,柔声说,“乖——叫我娘,我给你生个哥哥。”
无量抬头望着站着也只比坐着的自己高了一点的时迁,笑容纯真,恬不知耻地叫了句,“娘——”
时迁抽了抽嘴角,望着那张笑得毫无节操装天真的脸,简直想抽打一顿。但是犯案地点在封南侯府的话一定会第一时间被当作疑凶抓起来吧?思量再三,一脸无力地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让自己抓狂的地方。
无量望着时迁拉拢着肩膀准备离去的背影也站了起来,跟在她身后说,“唉,大小姐。这次不是我不帮你,只是这种事情你来找我也没用啊。皇帝亲自赐婚诶好不好?赐·婚。”他特地强调了这两个字,就差对时迁说“来,跟着我念一遍”了。
“也就是圣旨。除非你哥哥抗旨不遵,不然哪有随随便便收回成命的?”
无量没有挽留时迁,只是跟在她身后出了府,像只苍蝇一样在她耳旁一路碎碎念一路送她回府。时迁已经出来了大半日,也是时候回去了。
“喂,慢点!丞相府是这边走,你是不是又迷路了?”
……
长安街道,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虽然是夏末,却依然阳光滚烫,晒得人变得有些慵懒。空气里飘荡着不知名的波斯香料甜软的香气,偶尔路旁的茶楼内飘来几句伶人飘渺的歌声,时不时地有几辆豪华的马车缓步行过,马蹄下扬起的尘土曝晒在烈日下。
时迁一个人百般无聊地在街上走着,白皙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本来跟着时迁一起出来打算送她回府的无量小侯爷由于风流债太多,在出府不久后便在街上遇到了一个打扮得浓妆艳抹成熟妩媚的女子,两人似乎是旧识,相谈甚欢。重色轻友的某人自然是聊着聊着便忽视了一旁刚刚还喊着她“娘”的时迁,一心放在了美女身上。在一旁的时迁等得实在无趣,于是招呼也没打一声便一个人走了。
时迁垂着头,漫不经心地踢起了路边的一颗石子。
如果就这么一个人回家的话铁定是极没面子的一件事。如果此时哥哥已经回到家中看到那封写着“你去死吧”几个龙飞凤舞大字的信时的神情,必然是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之后就会发现时迁不在府里,然后焦急地出来寻找吧?——还是他现在还在朝中没有回来发现呢。
时迁轻轻叹了口气。前方不远处缓缓地驶过了一辆铺着蓝色帐碾的马车,擦身而过时扬起的尘土令她微微皱了皱眉。
她一边看着路旁小贩卖着的异域风格浓重的手工艺品打发时间,一边毫无目的百般无聊地往前走去。一阵微风吹来,吹散了时迁几缕如墨一般乌黑的发。她微微抬起头,将头发撩到身后。望着前方的十字路口踌躇了一下该往哪里走。
此时,时迁撇过头看见一个提着花篮穿着一身洗褪色了的碎花衣衫的小女孩一蹦一跳跑到她面前,拿出篮子里的最后一枝花,双手捧着递到时迁面前。
时迁呆望了小女孩几秒的时间,随即想到了自己出门时忘记带钱如今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于是尴尬地笑了一下,摇头对小女孩拒绝道,
“对不起,小妹妹,姐姐不想买花。”
小女孩长着一双灵动的眸子,盯着时迁的脸看。时迁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却依然固执地将花递在时迁面前,用嫩声嫩气的童音对她说,“姐姐,这是最后一枝花,卖完我就要回家了。不过,这一朵是送给你的,不要钱。”
时迁感到茫然,问,“为什么要送给姐姐呢?”
“因为姐姐长得很美,像仙女一样好看。”
小女孩甜甜一笑,将最后一枝白色的茶花放到了时迁手中,跑开几步,又转过身朝她挥了挥手,提着篮子蹦蹦跳跳地远去了。
望着小女孩离去的背影,时迁望着手中一支散发着清幽香气洁白如雪的茶花,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认真的想着这样一个问题:
——这,到底算不算调戏啊?!
莫非我长得像她娘?可是我只有十三岁啊……!呜……
时迁胡思乱想着,随后仰起头望着头顶的烈日又是一声冗长的叹息。
“唉……真的好无聊……老哥,你倒是快点找到我啊……”
时迁抬起手来遮挡光线,忽而一道阴影笼罩下来。天空明净如洗万里无云。
时迁有些诧异地望向了前方。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身着一身白衣,看起来比自己高很多。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那是一个面容很俊秀的男子,狭长的眼睛有着很美的线条,更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双墨绿色湖泊一般的眼睛。
时迁的第一反应便是他是汉人和波斯人的混血。长安的富饶与繁华,总是吸引着很多外族人。这些年来长安大街上金发碧眼的,红发赤眼的外族人倒也见了不少。
“你有什么事情么?”
时迁问道,虽然并不确定他能听懂自己的语言。不过既然身在长安就应该多多少少懂一些吧。时迁向来讨厌麻烦,也不喜欢麻烦的东西,但是时迁在那一刻却真的是希望面前这个长着墨绿色眼睛的英俊男子确实是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帮忙。
——人无聊起来果然是致命的……哎。的
男子的面色看上去有些冷淡,声音里也透着一丝凉薄,说的却是一口标准的中原口音,“姑娘可否将手中的茶花让给在下?”
“哦。给。”
虽然这突如其来的请求有些莫名其妙,但时迁还是很爽快地将手中的白色茶花递给了面前的男子。
随后绕过了他准备在附近找家酒楼,走得有些累的时迁打算一边慢慢吃一边慢慢等哥哥来找到自己。心下祈祷不会等太久,否则自己会被当成吃霸王餐的被打出来吧?
“等等。”
男子叫住了时迁,或许也有些诧异于她的爽快。
“还有什么事么?”
时迁疑惑地转过了头,却依然是很有耐心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
男子垂下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覆下了一层阴影,像是飞蛾的翅膀一般。他对时迁解释说,“在下并非想白拿,这花算是我向姑娘买的。姑娘出个价吧。”
时迁又不是卖花也不是买花的,怎么可能知道这花的价钱?刚想摆了摆手拒绝的时候忽而想到了什么,琉璃一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于是微微仰起头对面前的男子露出了一个甜美至极的笑容,拿腔拿调地说,“公子,这花并非是用钱买的,而是奴家靠美色换来的,莫非,公子……也要靠美色来换么?”
令人失望的是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因为被“调戏”而气急败坏,也没有露出对于时迁轻浮话语的嫌恶。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不带任何情绪,亦什么都没说。
时迁顿时觉得没意思,耍人时最失败的便是被耍之人毫无反应。真是个超级不给自己面子的人啊……!
于是时迁便也不打算再开玩笑下去,摆了摆手,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要这朵花来做什么,但我想你也不会愿意花十两银子来买的(她现在恰好缺这些钱去吃饭),所以送给你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对我说一下这朵花的用处作为我给你的交换。”
对于她来说,无论哪朝哪代,八卦之神至上。
“药引。”
男子柔薄优美的嘴唇吐出了这两个字,对时迁点了点头便拿着这支茶花走了。

时迁微微叹了口气,虽然不明白到底什么病需要白色茶花为药引,却也没什么兴致去思考这些药理上的东西。俯下身抖了抖沾上了尘土的衣裙,白色的裙纱像是花朵一般绽放开来。她直起身,转身闪入了一旁的酒楼开始心安理得地吃霸王餐。
夕阳西下,血色的残阳铺满了地板。
风澈带着小白在酒楼里找到时迁的时候还穿着朝中黑色的二品官服没有来得及褪下来。整个人看上去风尘仆仆很是匆忙,可见是回到家中发现时迁的信以及她早已不在的人影便立刻出来找。
“你好,小白。”
时迁也立刻发现了他们的身影,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挥了挥手招呼道,一条白色的大狗立刻窜了过来扑到时迁的身上,在她白色的裙衫上落下了两个黑色的狗爪印。时迁微笑着宠溺地摸了摸它纯白色柔软的毛,不去在意小白的“杰作”,从桌夹了一块红烧肉来喂它。
谁知叫“小白”的狗却很拽地别过了头,碰都没有碰时迁夹过来的肉。
穿着官服的男子微微挑了挑眉,看了一眼时迁的爱狗,说,“谁让你平时把它养得那么刁,现在都只肯吃府里专厨烧的肉。”
时迁闻言没有说什么,自己在肉上咬了一小口,而后再将红烧肉递给小白,这一次小白倒是二话不说地吃了下去。
时迁一本正经又有些自豪地转过头去对带着狗来找她的哥哥说,“由此可见——它只是在拿我试毒。”
风澈略微有些无语地抽了抽嘴角,走到时迁面前,说,“跟我回家。”
“不要。”
时迁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而后从桌子旁站了起来径直往店外走去,风澈迅速抓住了她瘦弱的肩,限制了她的行动。
“放开我。”
“你不要这么任性。”
风澈俊秀的眉微微拢了起来。平时的他总是温和没什么脾气,对谁都一副温和友善的态度。真的极少可以看到他脸上其他的表情,例如皱眉。
“放开。”
“迁儿!”
“那好。”
风澈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刚说完这一句的时迁便在原地蹲下来,将脸埋在双臂里抽泣。
“呜……呜……呜……我不要跟你回去……你不要逼我……你负了我的心,而今,而今……你都要娶别人了还要带我回去做什么……呜……”
原本是热热闹闹的酒楼,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陆陆续续有客人看向了这边。
将脸埋在手臂里的时迁偷偷吐了吐舌头,继续“含泪哭诉”。
“……呜……你不要管我死活好了……既然你已经喜新厌旧‘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我跟你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呜……”
站在一旁的风澈听得脸色越来越铁青。
“……虽然,我还爱着你……和我肚子里的孩子……因而即使没有你我也会抚养他长大……自此以后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放心……我不会去宣扬你的始乱终弃影响到你的仕途……呜……你走吧……我再也,再也不想见到你……”
周围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向这边,不少还在指指点点议论着时迁说的话,满脸险恶地看向风澈。时迁却依然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将头埋在手臂里继续“抽泣”,肩膀不住地抖动着,虽然风澈怀疑她十有**是因为整到自己而笑到抽泣。
“你闹够了就跟我回家!”
即使脾气再好涵养再好的风澈都有些受不了周围那么多阴冷的饱含着指责意味的目光。压低了声音对蹲着的时迁说。
时迁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含情脉脉”地望向风澈,抽抽搭搭地说,“你背我。”
可能是急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风澈倒是很爽快地蹲下了身,让时迁攀上他的背脊,背起她准备离开。
突然,一位在酒楼里卖唱的紫衣女子站到了风澈面前,以怜悯的眼神望向了脸上还带着泪水的时迁,犹豫着说,“这位公子,虽然以我的立场不便多说。但为了这位姑娘,我依然要说——看您也像是个大官的样子。就多养他们一对母子又何妨呢?为何一定要抛弃这位姑娘……更何况、何况如今她已经怀了……”
即使以时迁的角度看不到风澈脸上的表情,她也能想象得出来那铁青的面色。偷偷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却不好太明目张胆。
风澈冷着脸二话不说绕过了那位紫衣女子往外走去,随后转过身冷淡地对她说,“你放心,我不会抛弃她——她是我亲妹妹。”
刚走出几步,又一个中年男子站到了风澈面前。
“什么事?”风澈的语气已经略微有些不耐烦。
男子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个,客官,您钱还没付。”
……
幸而风澈走得还算快,否则接下来酒楼内议论的话语即使他涵养再好也很难维持平静的面色而不去产生一把掐死自己亲妹妹算了的冲动吧——
“哟……现在的达官贵人怎么这么变态啊?自己亲妹妹的肚子都搞大了!即使妹妹长得再美怎么能做出这么混账的事情?!”
“就是,原本看他外表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样子,谁知内里简直是衣冠禽兽!以后我嫁女儿,一定要慎重……”
“唉,说这么多,现在最可怜的还不是那个女子?看上去年纪还那么小,却怀了自己亲哥哥的孽畜!以后可怎么活下去……作孽!作孽啊……”
……
“阿嚏——”
刚走出酒楼没多久的风澈打了个喷嚏。
“哥,你得风寒了?”时迁凑过去关心地问。
小白蹦蹦跳跳地一路跟着他们回去。时而跳起来去舔时迁垂下来的手。弄得她满手口水。
“没有。”风澈说,随后叮嘱自己背上的时迁,“你不要乱动,当心掉下来。”
时迁果真没有再乱动。安安分分地任风澈背着自己回家。
沉默了片刻之后,时迁试探性地问,“哥,你生气了?”
“没有。”风澈的声音倒是真的很平和,入平时一般温润悦耳,听不出什么怒气。顿了顿,他问背上的时迁,“整了我之后,你消气了?”
身后的时迁却忽而沉默下来,没有再说什么。
她明白哥哥暗示的意思——指婚的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无论时迁再怎么不满也只能以整整风澈出出气,却依然改变不了任何现实。无论她再怎么不希望哥哥成为驸马他还是要变成驸马,无论她再怎么讨厌那么素未蒙面的瑞平公主她还是要成为自己的嫂嫂,无论她再怎么不看好这门亲事也还是离婚期越来越近。
时迁觉得胸口有些堵,垂下头将头靠在风澈的脖子上。额头贴着他的脉搏,可以听到一下下有力的心跳声,
“哥,你不喜欢白莎姐姐了么?”
时迁忽而问风澈,声音里有些伤感。
“即使白莎姐姐现在跟随父母去了江南,可是她一定还喜欢着你,一定会等着你把她从江南娶回长安。……哥,你也喜欢她吧?还喜欢着她吧。……我一直觉得你们很相配,也很希望白莎姐姐成为我的嫂子。我真是不明白……要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你怎么可以这么淡然……”
风澈微微叹了口气,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公主而喜欢白莎?”
“那还用问?”时迁脱口而出,可是话一出口便怔了一下。她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紧紧地捂住了。
“迁儿?”
风澈有再听见身后的声音,有些纳闷地叫了一声。漫天的繁星洒落下了满地银色的光辉,像是踩上去便会听见破碎的声音。可是却依然没有回音。
于是风澈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专注于脚下的路。
“我不管!”
时迁突然说,声音大到吓了风澈一跳,“总之我是不会祝福你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公主的!——没有了自己亲妹妹的祝福,婚姻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幸福!”
风澈闻言却微微笑了起来,俊朗的眉宇间透着一丝无奈,却是染着一种极度柔和而宠溺的神色,他说,“是,妹妹大人。”
时迁为风澈轻描淡写的敷衍感到气结,骂道,“去死吧,白痴哥哥!”一边还重重拍了几下风澈的背,却听到风澈反而笑得更大声。
之后的一路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静默地踩碎了一地的星光。
等到风澈背着时迁走到丞相府的时候,发现背上的时迁早已睡着了。
于是风澈将妹妹时迁抱回了房间,将她放到床上,细心地拉好了被子。转身走出去,为她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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