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来自过去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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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晚了,我把木船清扫干净,系在岸边。不远处,屋顶上清晰可见炊烟升起,看来爷爷是要招待媒人吃夜饭。
我在水边洗洗手,甩摔手上的水珠,往家里走去。
灶房里,蒸笼呼呼冒着热气,空气中有酸肉的香气。爷爷把碗柜里的辣椒拿出来,做了一碗蘸水,水缸边泡着一盆青菜。我走过去,一叶一叶的将菜叶洗净,掰成小块。
抬下蒸笼,灶里的火正旺,锅里的水正开,青菜投下去,略一烫煮就捞出来,盛在青花大碗里端出去。看来今天说亲的这家是镇上的大户,爷爷这好招待。
这一年多来,家里没有断了媒人的脚步,去街上买盐,老有妇人在背后咕咕的低笑,我望过去,她们也不避,只是笑得更暧昧了。每次遇到这些妇人后,就会有媒人上门,爷爷总是很郑重的招待,但今天,却格外隆重。
人走了,爷爷说,镇上王家让人提亲来了。王家,我知道的,家里开了商铺、米铺,离我们不远的河岸边,有王家的新碾坊,簇新的。
“王家两个儿子跟你年龄都差不多,我的意思,你看上谁就是谁。”
王家的儿子,我看见过,上次赛龙舟,杂货铺的婶婶带我去看,坐在河边高楼上的王家太太让我坐她旁边,坐在另一边的是二佬,龙舟上劈波斩浪的,就是大佬。印象里,都很清爽的。
我不回答,我不知该怎么对爷爷说,其实我在想另一个人。没有出嫁的姑娘心里牵挂着人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可我牵挂的那个人,我只见过一面。
这天清晨,我用小笤帚蘸着水将木船里外刷干净,再过一会,就会有过河的人了。
放下笤帚,我蹲下解船绳。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面前。一双结实的千层底布鞋,裤腿干净利落的系在绑腿里。
我抬头,那个人正低头,目光不经意中相遇。淡淡的笑:“我过河。”
我垂下头,站起身,同他一起进到船里。两手交替拉着绳子,木船悠悠的穿过水面,轻轻的水响。他就坐在船尾,我低垂的目光只能看见他的肩。
到了对岸,他掏出一个铜子递给我,我默默的收下。他走远了,我从怀里掏出另一枚铜子,放在手心里,两枚铜子,我见过他两次了。
我一直没放话,亲事也一直没有着落,过了不久,听说王家大佬到外地学做生意去了,走的那天,坐我的木船过的河,我看见,王家大佬穿一双黑布面的布鞋,针脚很细,是外头来的货,同他的千层底布鞋不一样。

我第三次见他,居然是这样的。他跌跌撞撞的奔下河岸,一头扎进水里,水花扑刺,我看见他潜到木船下面。河岸上冲下来一群人,冲到河边张望,他们在找什么?我拿起笤帚,蘸水清洗船帮,水波掩盖了刚才的水纹。
“小姑娘,看见有人从这边过没有?”
我茫然的摇摇头。那群人走了。走远了。我扎到水里,托起那个浑身脱力的人。
他坐在船边,喘着气,半晌才回过神来。已近傍晚,周遭除了河水的流淌声,并没有半个人影。他站起来,笑笑:“谢谢你。”我也站起来,伸出手:“一个铜子。”他楞了一下,掏出一块大洋。我摇摇头:“一个铜子。”
第三个铜子带着河水的冰冷,躺在我手心里。
他转身要走,我吸了一口气,说:“下次,还是一个铜子。”他回过头来,目光里闪过我看不懂的微光,点点头:“好。”
我终究没有出嫁,我跟爷爷说:“我在等人。”爷爷只叹气,并没有多话。
王家大佬又回来了,穿着黄呢子制服,来到河边。我送他过河时,看见他脚上的大皮靴,铮亮。他下船时,在船边站了好一会,我没说话,他也没说话,然后转身走了。
王家大佬又走了,再没回来。
青春如河水一样流淌,街上的姐妹们嫁了人,孩子们大点的都快十岁了。
这两年终于没有了媒人上门,爷爷更见老了,水烟也抽不动了。我想,大概会是我一个人给他送终了。可爷爷更担心我:“你一个人,以后怎么过?”
镇里进兵了,这与我有什么相关。我仔细的擦洗着木船,心无旁骛。
一双打着绑腿的脚停在面前,我抬头,他低头,不同的是,他这次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帽子,穿着与镇上的兵们一样的衣服。
“过河吗?”我第一次主动问。
“过河几个铜子?”
“过河一个铜子。”
“坐在船上是一个铜子,在船下呢?”他这么问,看着我。
我慢慢绽开一个隐藏已经很久的笑容:“船上船下一个价。”
“我一直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蓓。你呢?”
“袁朗。”
青春的确如河水一样流淌,再不回头,可有些人,一直没忘了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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