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闻梅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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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极寒处,有一大片山脉。座座山峦起伏,覆盖着终年不消的积雪。山脉脚下是浩瀚如画的草原,每年入春,冰川挟着玉石缓缓而下,倒映那天际的一片湛蓝。于是那些经道去山涧边采玉的游牧民,都叫它帕拉哈尔,就是“住着神仙的天域”。
可是雁回宫里的人,更愿意叫它“雁回望”。
雁回宫后殿的一落院中,两名弟子正将覆盖上了石径的积雪扫开。其中一个抬头看了看更远的山脉,往手上呵了一口白气,道:“叫什么雁回望啊,这地方,大雁飞得过来吗?”另一个便笑道:“它老远看得见,就是飞不过来,自然依依不舍的一看再看了。”之前那个便道:“它要是真来一次,保证冷得不想再试第二回。”正说着,远处匆匆走来一个人,两个徒弟的谈话声便中断了。只见那人身着白底长袍,上面褐色的纹图与鸿雁的翎羽有几分相似,这样一身衣饰本是十分隽雅,可惜这人身段矮小,面色发蜡,又留了两撇小须,着实让人看着寒碜。
两个雁回弟子却十分恭敬,一齐向他行了礼:“曲门主!”
那人停下脚步,点了点头,问道:“左副宫主可在里面?”弟子回道:“副宫主午歇刚起。”于是他便理了理衣服,迈步到院前,朝着屋门处恭敬地报上了名号:“铁画银钩曲道云,求见副宫主!”良久便听里面一声:“进来吧。”推门进去,只见一个人立在案前,一身暖裘从肩席下至脚边,既贵气又素净。
那人抬起头,那样一张脸也如他身上暖裘一般雅贵,除了眼中略带几分倦桑,竟似看不出年龄。这人,便是掌管雁回宫大权的左琉皙。他开口,语气里总带几分让人莫测的感觉,道:“曲门主来了?”
曲道云跨上一步,揖手道:“副宫主这般急招属下,是不是有了我那徒儿的消息!”左琉皙不答却问:“你便只关心你徒儿的事?”曲道云顿了一顿,连忙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左琉皙缓缓打断,道:“师傅关心徒儿也是寻常,你无需做解。只是江南无所至今还没有消息回来,我却收到了这个……”说着将案上一封书笺向前推了推,曲道云施了施礼,伸手将书笺打开了。
只听左琉皙道:“邬叶掌门裴一叶声称要携雁回宫少主一同拜山,这是下面呈上来的拜山贴。”
曲道云看着内容,表情变换复杂,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一会,才问道:“他们现在人在哪里?”左琉皙道:“呈贴的人来报,他们现在还留在沧祁一带。”说罢嘴角微微一挑,道:“裴一叶这是刻意放缓的脚步,让所有人都等着这场少主归来的大戏啊。”
曲道云拿着拜山贴怔怔发愣,那他的徒儿江南无所,现在又在哪里呢?
宣玉此时,正在鹤羽山庄的雅院里。盘腿于床上合着眼睛,手心朝上,气走全身。只觉得体中有丝寒意随着真气流动,经过某些位置时,却又变得暖了起来。宣玉渐渐体悟,发现这些位置连起来,正是这些天那老妇助他运气时走的**位。得了这要领,宣玉便驱着真气慢慢游走,几圈下来,竟是通体泰然,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宣玉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向房间的另一角,陈介似乎正在那折腾着什么,于是问道:“陈介,你在做什么呢?”
陈介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画轴,正是适才在案边的书卷筒里翻出来的,道:“我见这里有些书画,不知是不是那位白公子的。”他嘴里说的白公子,正是疯老妇喊的那个“白儿”。宣玉“哦?”了一声,跳下床走了过去。只见那画卷表面已经蒙了尘,显然是多年一直这样放着,没有动过。
宣玉接过了画,展开。只见画里,一个腰间佩剑的青年男子站在青松堆雪的轩外,正好朝轩中望过来的模样。那男子靛衣青衫,剑眉薄唇,虽不算一等一的美男子,可画功精细到位,这一看来,当真是神采熠熠,眉目如星。画卷之下题了一行字:“但为岂之留青松,愿停四季雪意浓。”这“岂之”显然是个人名,估计指的就是画中这人。
宣玉看了一会,道:“这没准就是那个‘师兄’了。”读了两遍那诗句,皱了眉头将它搁到一边,道:“字还可以,临的是宋代米芾的行草。”陈介道:“你还懂这个?”宣玉道:“略通皮毛而已。”又道:“这字淋漓痛快,隽雅奇变,我们副宫主也写给我看过。不过这人比起副宫主,还是差远了。”陈介摇摇头,继续在卷筒里翻了翻,拣出一个特别厚重的,放在案上展开了一截。
宣玉凑过去,看着那画,道:“这幅画与适才那幅不同。”陈介道:“那当然。”这画的是一个人舞剑的身影,别看画卷大,这图却只占了上边一方,画得又是人景图,所以那人的脸便不如第一幅好辨认了,可是那翻飞剑点的身姿却一览无余,与身后那一片梅林交织在一起,分外好看。
宣玉斜了他一眼,道:“我指得不是它画的内容,是画法。适才那幅是工笔细描,这幅是挥墨写意。提落的手法不同,勾勒的习惯也不同,估计不是同一个人画的。”陈介笑道:“你又懂这个了?”宣玉又道:“略通皮毛而已。”陈介咳了一声,道:“你皮毛还挺多。”又往下展开了点,指着下面说:“字却是同一个人写的。”
宣玉随意一瞟,见到上面写的东西后,却伸了手过去,慢慢在那字上划过,低头道:“竟是这首。”陈介看去,只见上面写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正是宋代陆游的一首《卜卦子》。宣玉笑了一笑,道:“我甚爱这首咏梅。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这首词写梅写得最好,梅花的姿、态、意,全都写出来了……”说着将卷轴又往下拉了一点,动作突然顿住了。
眼见宣玉一行行地扫过卷轴后面的字,脸上的表情越来是错愕莫测。陈介正待奇怪,突然宣玉将卷轴使劲一展,长长的卷身“骨碌碌”地滚垂在了地上,宣玉惊骇不定,呼道:“闻梅伏雪剑!?”那卷上写的,不是闻梅伏雪剑谱,又是什么?
只是那闻梅伏雪剑,又怎么会在这里?一时屋中一片安静,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宣玉突然回头在那些卷轴里翻了起来,把翻出来的书画逐一打开。却不是人物就是山水,也不见些特别的。后来拎起一卷,看似也同记着闻梅伏雪剑谱的画卷一样厚重。宣玉一扯系绳,将它展开了。
“这又是什么?”陈介问道。只见同样是一副舞剑图,图中人景交融,在一片山水之中,起剑若飞。他不似宣玉那般会看,也不知道是谁画的。只是下面,依然是同一个人的字,开头也同样是以一首诗词,写的却是:“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正是出自李白的一首《南轩松》。后面跟的,也是一篇剑谱。

宣玉锁眉看了良久,缓缓摇了摇头。继而指了指剑谱开头的字,道:“这套剑,好似叫做‘听松临风’。”
陈介道:“怎么听起来跟那闻梅伏雪那么像?”宣玉把画卷一收,撂回卷筒中,道:“不知道,总之,此地不宜久留。”这边话音才刚落,只听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白儿啊……”疯老妇在外面喊了起来。宣玉和陈介心中一惊,还不待宣玉说“等等!”老妇已一把推开了门。正正好,见着满桌满地画卷的样子。
“师娘!”陈介立刻反应过来,叫道。老妇却站住了,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画。宣玉低头,只见正是之前打开的闻梅伏雪剑谱,老妇看的发怔的,却是那上面画着的人。陈介和宣玉对看一眼,不知那疯老妇又要做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老妇抬起头,在陈介和宣玉脸上看了一会,眼中似乎带了迷惑,又似带了奇怪,最后突然一凝,厉声喝了句:“你们是谁!”竟是受到画的刺激,突然辨认了眼前的人出来。
“你们怎么会在我儿子的房间里!”疯老妇踏前一步,喝问道。陈介眼尖,看见老妇的手渐渐抖了起来,慢慢钩成了鹰手状。突然,袭向了宣玉!“不好!”陈介大喝一声,顺手将桌面一卷画用力一掀,朝老妇掷了去。只听“嗤”一声裂响,画卷在老妇手中碎成两半。
“快走!”陈介道,示意着宣玉朝窗边抢去。疯老太转眼就反应过来了,出手疾电便又要上来,陈介一回身将地上那幅闻梅伏雪剑的图踢了起来,高喊了声:“你儿子!”
老妇本也欲将它撕碎,却在这一声叫喊里,突然变了招式,一把将画抓在了手里。这一缓之际,陈介和宣玉已双双从轩窗中,抢跃了出去。
一出院子,陈介便一把扶住宣玉,问道:“你没事吧?”宣玉咬了牙道:“还好!”只听身后一声尖啸,那老妇也追了出来。宣玉将陈介往旁边一推,道:“让开!”回手“啪”一下折断了一截树枝,疾探便向老妇咽喉刺去。老妇怒喝一声,同样劈手折下了院里的枝木,一挑便对迎着宣玉拦了上去。
极短的时间内,两人已经“唰唰”地过了数十招。陈介心中大骇,这两人的剑式,点挑转打之间,竟然是一模一样!这老妇使的,赫赫然就是那套闻梅伏雪剑。
此时比陈介更感惊骇的,自然是宣玉了。这老妇闻梅伏雪剑的造诣,竟是绝高,若不是她疯癫痴老,又怎么可能与她接上这些招?就见那老妇起初还是一脸怒容的招招封咙,却很快,脸上露出了迷茫悲痛地神情,第十五招刚过,就见她身子一阵摇晃,对着宣玉凄哀地喊道:“白儿!”宣玉当即一转,“唰”地一下扫上了老妇的右腕,老妇手中的枯枝掉落地上,却犹如未觉,只继续对着宣玉叫道:“白儿,你回来啦!”
怎么又回来一次?陈介只感头痛。却见宣玉冷着脸,全然没有收手的打算,挺起手中树枝便向老妇左肩刺去,一边道:“让我们走!”陈介刚要喊住手,就听“扑”地一声暗响,一颗石子临空飞来,“啪”地击在宣玉手腕上,将他那一袭荡歪向了一边。
宣玉抬头喝问:“什么人!”
就见一道葛衣身影从墙头一跃而落,那个自始至终冷冰冰的庄中老头正负手站在跟前,铁着脸向宣玉问道:“你的剑法,是哪里学来的?”宣玉眉一扬,道:“我倒要问你们这剑法是怎么来的!闻梅伏雪剑是雁回宫绝学,你们怎么会有!”
老者眯着眼睛看了宣玉片刻,突然冷笑一下,点头道:“雁回宫的绝学?好……”手如疾风探过身边的柳树,同样折下了一根软柳,道:“我就来会一会你们雁回宫的绝学。”
一出手,一根软柳如蛇似剑,四面八方的罩了上来,不是其他,也是闻梅伏雪剑!只是那出招凌厉之下,式式精湛,这一个老头握着这软柳使将出来,竟也让人错觉是在极寒峭岭,观见那梅花恣意傲放。比之宣玉和那疯老妇使出来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宣玉咬了牙跟招上去,还没两下,软柳袭过他右肋,宣玉一转一避间只觉得后臀突然上一痛,竟是被老头抽了一鞭,老头冷冷道:“这一下,打你的目中无人!”宣玉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大怒之下,吼了一声回身便上,没两下又被老头一下带开,臀上再吃一鞭,老头“哼”道:“这一下打你的妄自尊大!”
这下可好,宣玉只气得面红耳赤,清叱一声,盛怒着冲上前跟那老头过招。可是左拦右刺,就是躲不过老头手中的软柳。老者道:“这套剑法神清气韵,段段留香。你看你跟茅坑里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怎么可能使得好!”宣玉冷骂道:“要不得你管!”那老者点头,道:“好!”说着连出三招,招招直打在宣**上,道:“打你自以为是!”“打你骄纵任性!”“打你轻慢无礼!”
陈介这下算是看出来了,那老头功夫实在比宣玉高的太多,只是偏偏不下杀手,似跟宣玉杠上了一般,每一次都往他臀上抽,又准又狠,一边打还一边报着罪状,“打你不记恩义!”“打你刻薄凉性!”……转眼已是数十几下。
打到最后,宣玉手中的树枝也不知到哪去了,只是闪着步子避着老头跑。老头面无表情的追了上去,继续道:“打你仗势欺人!”宣玉正好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回头便对老头吼道:“我没有仗势欺人!”老者一手指向旁边的陈介,问宣玉:“你欺负他了吗?”宣玉看了陈介一眼,继而怒目老者,“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老者抬起软柳“啪”一下又落在宣**上,道:“打你不思悔改!”
宣玉一侧头,“哇”一口乌血吐了出来。
话说陈介虽知老头旨在教训宣玉,并无痛下杀手之意,但是一见宣玉吐血,心里连叫不好,上前便挡在两人中间,道:“前辈!手下留情。”
老头看着陈介冷哼了一声,将软柳丢在了地上,转身扶上一直在旁叫嚷着:“你干嘛打儿子!你干嘛打儿子!”的疯老妇,强带了她向院外走去,一边冷声道:“他体内淤血吐干净了,再养养就好了。好了你们就快点滚吧!”
陈介怔怔地看了他们走出去,一时百感交集。突听得后面轻轻一声悉索,连忙回身看去,却只见宣玉脸对着地面,一动不动地蜷在那里。陈介心中一惊,上前便去扶他,一边问道:“怎么了!你怎样了?”只觉宣玉的肩膀轻轻的抖了两下,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大叫一声:“滚!”
陈介没忍住“吭”地一声笑出了一口气。这孩子,竟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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