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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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是被做了抵押一样的送进了这暮合山庄。
身为秋风门的少门主,他自然很清楚这暮合山庄与自己的秋风门是什么样的依附关系,秋风门地处暮合山庄的北面,暮合山庄依山而建,秋风门的位置正好做了它的前哨,要进暮合山庄,必然会先经秋风门。正是因为这样,当年在暮合山庄逐一吞并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门派庄园后,惟独留下了父亲执掌的秋风门,那时候父亲亲自去了一趟暮合山庄,见了他们的庄主,秦陌湮秦公子,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最后父亲终于与秦陌湮定下条件,秋风门为暮合山庄做前哨,以秋风门的名义暗中替暮合山庄打理了不少生意,外人都道是父亲有手段,能保全住了秋风门而日见门派兴旺,其实他清楚得很,那些都是暮合山庄的东西,要是他们对那些东西产业有了半分的觊觎,秦陌湮必然不得放他们生。
秦陌湮,秦公子,父亲不止一次的在自己的面前提到过这个人,貌美倾城,风流多情,这是那些江南少女口中的秦陌湮,狠毒狡诈,酷厉无情,这是那些刀客门人所说的秦陌湮,而他一直都在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在他身上会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情。如果说他人口中的秦陌湮是一个貌美风流,同时又狠毒狡诈的人,那么在父亲那里,秦陌湮却是让人从骨子里感到恐惧的人物。
他尤记得父亲从那暮合山庄回来后的情形,秋风门的谢门主心性圆滑,世故老成是人所皆知的事情,在外人面前,父亲还尤为的镇定,宣布了秋风门得以保全的消息,让全门上下无不钦佩父亲的多谋。可是一进了内室,在禀退了左右之后,他清楚的看到见惯世面的父亲连端着茶碗的手都在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都不自知,整个身体都微微的哆嗦起来一一那是害怕,沉着如父亲这样的人,都在见过了秦陌湮之后害怕得哆嗦起来。
那个秦陌湮,他根本就是非人非鬼,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那玲珑七窍的心思,那狠毒薄情的性情,再加上今时今日他在江南的地位,还有身边的那个上官慕薇,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占了个干净,我哪里是去谈条件,分明就是去乞和,他根本就是早做了我秋风门与他为奴的打算,不然你以为我能保得住这区区一个秋风门。你没有看到他说话时那模样,那么一个生得倾国倾城的笑面公子哥,心却是比常人多生了一窍,就连你想什么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说话骄横狠毒异常,这种人是没有生在皇家,若是被他生在了皇家,那绝对是能只手遮天,引得天下大乱。
若是你日后接掌了秋风门,父亲私下里这样嘱咐他,万不要与那秦陌湮对上,只要那暮合山庄一日还在那处,我秋风门就一日不得败。
那么父亲,你既是这么忌惮秦陌湮,为什么不与其他江湖大派交好,譬如点苍武当,他们断不会坐视不理,他曾这样建议过自己的父亲,有了他们做后腰,秦陌湮怎么也会有三分顾忌。
江湖大派,三分顾忌,父亲冷笑道,邈儿你还是太过天真,那些所谓的江湖大派就是在得势时吆五喝六,打着锄强扶弱主持公道的旗号威风,在大势已去时又说什么不问江湖是非,坐视不理那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三分顾忌,当年七派在关中联手追杀秦陌湮和上官慕薇,最后那七派哪个有好下场了,暗地里峨嵋点苍还不是被他逼得交出了几个弟子了事,你说他又顾忌谁了,不光是秦陌湮,那上官慕薇也是何其了得的人物,掌了暮合山庄一半的权,连那七派的人马都奈何她不得,只重伤了她一刀,有这两个人在江南一日,就难有人掠了暮合山庄的风头,邈儿你万不是他们的对手。
上官慕薇,上官慕薇,初听这个名字,他就觉得很美,古人有独慕蔷薇花底人一说,这个名字多少都带了些猎艳的味道,可是听父亲这么一说,他又觉得上官慕薇大抵并不是个惊艳妩媚的女子,白白糟蹋了个这么艳情的名字,竟也有几分的惋惜。不过这些都是年少怀春的无聊猜测,转眼就已经忘了个干净。
他就这样单纯的挥霍着年少的时光,他没有宏才大略,没有野心和抱负,他觉得平庸的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接任秋风门掌门,娶妻生子,然后老死在床塌,既然连父亲都说只要暮合山庄一日还在,秋风门就一日不倒,那还有什么要他操心的呢。他不觉得依附他人是多耻辱的事情,既然是强者相争,那么就让那些人去斗得你死我活。
只是他万没有想到,在他还不是秋风门门主的时候,就要到了这暮合山庄,秋风门和如意庄两下相争,不知又从哪里出来个父亲的师弟,父亲一时落于下风。他也见父亲每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也知道父亲派人送往暮合山庄的书函是一封接着一封,可是都像是泥牛入海,断无音信,父亲要亲自去一趟可被拦在了庄外,于是只能在书房里焦躁的踱步一边低念,这个秦陌湮他到底要怎样。那个时候他恍惚觉得,被人称做老奸巨滑的父亲此刻更像是被人戏耍在股掌间,荣辱一线都系在了那个叫做秦陌湮的人手里,那个秦陌湮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他真的想象不出来。
要秋风门送个人到暮合山庄来也是秦陌湮的意思,谢老爷子你放个人在我这里,往后里若是真的要和如意庄起了冲突,暮合山庄也不好明着帮你,不过倒是能保秋风门不被外人占了去,可要是谢老爷子有个不测那秋风门就不就是群龙无首,我这里留着的说不定倒也是派上些用场,谢老爷子你说是不是。这些话都写在秦陌湮给父亲的回函里,父亲实在是没有了办法,权衡了再三,终于只能是把他,秋风门的少门主送进了暮合山庄。
经过了深冬极寒的降雪,初春时节的天气始是放晴,到暮合山庄里时值正午,明晃晃的太阳照下来,晒得人昏昏欲睡。一路上看到一片梨树林,洁白的梨花开得耀眼,他偷偷的藏了一小朵在手心,等踏入了暮合山庄,他始是知道这个江南第一大庄园到底气势逼人到什么程度,光是庄前的那块镏金牌匾,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暮合山庄四个字,被太阳一照刺得人不敢睁眼,暮合山庄的惟我独尊可见一斑。
暮合山庄富甲一方,就连庄中侍女下人的打扮也与他处不同,堂堂秋风门的少门主反倒相形见绌,显得寒酸了起来。来接引他的是暮合山庄的三庄主,楚云飞,看起来斯文平和的男子,倒是与这个山庄的霸气有些出入,也并不像是功于心计的厉害角色。谢染邈跟在他后面打量着这个山庄,山庄里有不少面孔他竟是知道,都是些早先在江湖里有些来历的人物,而今竟齐齐投在了暮合山庄下,他不禁暗暗咋舌。
走了不远段路楚云飞就停了下来,谢染邈好奇望去,原来是前面亭子前跪着许多侍女下人,身后还站着许多精壮男子拿着竹篾正狠力抽打着,每落一下衣上都渗出血来,有人不胜痛楚而泪流满面,竟是不敢发出声来,用力的咬着嘴唇直至咬出了血。亭子里另站着些侍女,冷着眼看着挨打的这些人,坐在亭子里的是一个白缎衣裙的年轻女子,左边发髻上簪着朵浅杏色珠花,看五官形容长得极温雅,有几分古画里佳人的模样,手里执着本书,偶尔笑容不惊的抬眼看跪着挨打的人。
我说这里怎么跪了这么多下人,原来是江楼主在这里,楚云飞说道,这些下人又是怎么了。
女子闻言站起身来,是三庄主,她一瞥那些下人,微笑道,还能是怎么,这些侍女下人在山庄里久了,骨子都懒散起来,我今得了空就倒是要好好教教他们,原说他们哭喊起来惊扰到庄主就不好了,于是就吩咐下去,敢出声的加倍的打。女子随意的说道,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手段有多狠毒。不过话说回来,这里面倒是有一大半是惹得夫人不高兴。
夫人是大家小姐,自然不比常人,楚云飞自是知道她言有所指,微微一笑却按下不提,说道,簪花楼管的就是庄里的侍女下人,江楼主少不得要多费心。
这个我自是知道,费心倒不敢乱说,唯尽事而已,三庄主整日在庄中奔忙,也断没有说过费心二字,放在我身上真是要折杀了江悉雁。她漫不经心的望了一眼楚云飞身后的谢染邈,又是漫不经心的移开眼去,止水阁我已经吩咐下去收拾妥当,不知三庄主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既是收拾好了,我便领着谢少门主过去,不多打扰江楼主。
江悉雁微微一笑,欠身送了楚云飞,谢染邈仍是跟在后面,原先看那个叫做江悉雁的女子,美则美,眼神里偶尔露出的精明竟把自身的温雅折损了不少。楚云飞回头向他说道,谢少门主现今先住在止水阁,若是还有什么事可以去见方才见过的江悉雁江楼主,过了前面的步莲廊往右便是止水阁,山庄地大迷路了不好,还请谢少门主不要乱走动的好。
谢染邈知道这是在极客气的下禁步令,当下也无话可说,只得点了点头。走在了步莲廊上,他始是看清地上竟是用金箔拼贴出的一朵朵莲花,被光一照便明艳生辉,他知这取的是步生莲花的雅意,转念又一想,这一行皆是男子,走在步莲廊里,倒真不敢说是步生莲花,想到这里,他不禁暗暗笑起来。
见过副庄主,谢染邈还在看着脚下的莲花,冷不防听见楚云飞在前面说了一声,于是赶忙停了脚步,心知楚云飞所叫的大抵就是暮合山庄的副庄主上官慕薇,那个传闻里与秦陌湮齐名的狠厉女子。没有想到刚进了山庄就要与副庄主对上面,他在心里暗暗的自嘲了几声,又不免有几分好奇,于是也望了过去。
前面一些的走廊朱栏上,靠着廊柱倚坐着一个荼白色衣裙的女子,正单手枕在膝上靠着头,望不见脸,似乎是在阳光里睡了过去。听到楚云飞的声音,女子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
便是谢染邈望见的这一眼惊艳,他今后的岁月里就再不能忘记,阳光很晃眼,但那女子的面容比那光还要让人惊艳。堆鸦长发,发上左右两边各簪着朵白绢攒鸟羽的珠花,从花下攒出两串珍珠璎珞,一直过了腰,整整一长串的珍珠,一眼望过去竟区分不出大小和色泽。美人如花隔云端,在珠花的映照下她的脸像是一朵新开的白莲花。自小到大他并不是没有见过美人,江南多的是莺啼滴转的曼妙女子,可是这个女子比所有他见过的都要美,她的面容在午后的阳光里微微模糊起来。看得专注了,握在手心的梨花竟脱手掉在地上,他却毫无觉察。
虽然与前面的江悉雁同是着白裙,但那江悉雁不及她何止千百倍,上官慕薇,上官慕薇,他方知道这独慕蔷薇花底人这句竟艳不过眼前的这个女子。一时间他觉得那些关于她的传闻不过是讹传尔尔,纵便是真的,能死在这样一个美艳的女子剑下,下了黄泉也是值得夸耀一番的吧。
在那里阳光晃得人想昏昏睡去的午后,在那一地金莲都金辉耀眼的绽放开来的步莲廊里,十八岁的他,竟忘记了怎么出声说话。
是楚云飞,上官慕薇淡淡的说道,人接来了吗。
已经到了,我正领他去止水阁,楚云飞微微一笑,一侧身把谢染邈让了出来,这就是秋风门的少门主。
谢染邈知道自己是该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发不出声来,呆呆的站着倒显得局促万分,暗暗捏了捏衣角,在心里把该说什么谋划了千百回,始是要开口,却只见上官慕薇望也未望他一眼,直接一起身,庄主那边还叫着我,我先是说在这里坐会,没想阳光那么好,晒得我倒睡了过去,我先过去覆岚楼,这里的事你看着办便是。
眼见上官慕薇就这样生生从眼前走掉,他竟满心都是遗憾,定定站着一时忘了局促,只望着佳人的背影出神。楚云飞眼见如此,只当是他知道人中麟凤的声名,见到了上官慕薇,自是要多关注一番,轻咳了一声,他提醒着谢染邈,谢少门主。
猛然一回神,谢染邈始知是自己失了态,一低头正望见地上掉着的那朵梨花,赶忙俯身拾了,放回袖子里,满眼都是上官慕薇的面容,挥之不去。
在止水阁安顿下之后,谢染邈又拿出袖子里拢着的梨花,过了大半日,花已有些委黄了,他出神的看着,不禁联想起来,这样一朵白得耀眼的花,插在上官慕薇的鬓边该是多明艳生辉,又或者是她站在那满林盛开的梨花下,那画该是何等的绝色,见过此景,就算从此眼再不见光,他也甘愿。
自是在步莲廊里见过了上官慕薇,年少正是多情,只是那一次邂逅,在他的心里深扎下根来。他给服侍自己的侍女塞了锭银子,向她打听上官慕薇的事情。你是问上官副庄主么,侍女说道,上官副庄主比三庄主和四庄主要晚来山庄,初见她时我们都说,天下有庄主这般貌美的人已是百年难遇,没想又会有一个生得这么美的女子一一就算是后来夫人嫁进了山庄,也不过是平分秋色。更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一个这么美的人,杀起人来倒是眼都不眨一下,后来的四大名剑,只有苏楼主与她勉强平手,余的都是败给了副庄主。侍女想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们都是普通下人,知道的也多,不比副庄主身旁的那个康琳,十二岁进了山庄就伺候着副庄主,真是好福气。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诡秘的一笑,只是公子不知道,我们庄主与副庄主……她仍然只是笑,却只字都再未说,笑吟吟的收了银子转身出去了。
谢染邈没头没尾的听她这么一说,刚想问后面是什么,却见那侍女已经自己出去了,心里没来由的烦躁起来。
明知道有楚云飞的禁步令在先,谢染邈还是时常在山庄中徘徊,希望能与上官慕薇不期而遇,有几次远远的望见了她,或是正从花叶下走过,或是在亭子里与人议事。她不大笑,偶尔一笑眼睛也未见是笑着的。他也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学起了登徒子的把戏,一日未能见就怅然若失,夜晚辗转反复也难入睡,满心满眼都念着这个女子,反复想着那日在步莲廊里见她的样子,不自觉的想到若是能和她说上一句话一一那日若不是她走的仓促,该是能说上句话的吧,那也是好的。
那年他才十八岁,上官慕薇已过了二十四,他竟是思慕着一个比自己长了六岁的女子,年少轻狂,最是容易为美艳而冷清的女子折腰,思之如狂,大抵就是说的他这样的吧。
起先秦陌湮对这个秋风门的少门主未有多上心,他逼着谢老爷子把自己的儿子送来无非是想起个威慑的作用,外还有些戏弄的意思一一秦陌湮的性情多有些乖戾。后来四大名剑中的白庭月有次在他面前说道,谢染邈时常在庄中走动,身边也没有个人看着,似乎是不太妥当,有次他正撞见谢染邈在偷望着副庄主,那眼神,白庭月笑道,倒真是柔情似水,颇有几分艳慕的意思呢。

艳慕,秦陌湮微微一笑,也不置可否,白庭月本就是随口一说,也未放在心上,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后来谢染邈见着了康琳,那个侍女口中被万分嫉妒的少女,十四五的年纪,就像是刚露尖尖角的新荷,纶着双髻,髻上簪着桃红珠花,鹅黄滚桃红边绣襦裙微微露出小女儿情态,一双眼睛鲜活如秋水,神情却如双十年华的女子。康琳原本是跟着父亲投奔在暮合山庄,父亲成了庄中子弟,十二岁的康琳自然在庄中住下,初见这对人中麟凤,康琳并不十分的畏惧,眼睛却不自觉的偷瞄着上官慕薇身上那些华美的衣饰,又是惊叹又是羡慕。秦陌湮眼见如此,就笑言道,你就伺候在慕薇左右,康琳聪慧,做事又机敏,稍大了些也更得上官慕薇青眼,庄里人都说她父亲命好,自己作为不大,却养出个讨得上官副庄主欢心的女儿来。
公子是有什么事么?康琳觉着谢染邈似乎有话想说,微笑着问道。
我想问问,踌躇了许久,谢染邈才下了决心般的说道,我想问问上官小姐在哪里。
公子找小姐么,康琳仔细看了他几回,仍是不记得在庄里见过,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小姐现在正和宋公子白公子在庄前,听小姐说是要领着人出去,公子若是有急事就赶紧去,听小姐的意思这一个月里是回不来的。
一个月里回不来是么,少年暗暗想到,还是去和她说句话吧,他这么想着。
上官慕薇就站在庄前,一袭烟绿色襦裙迤俪至地,双髻簪着绢花,一眼看过去有说不出的清雅和明丽,手里握着把长剑,谢染邈识得那就是国色,那把斩杀万千人都不会钝刃的利器。她的身前还站着许多人,四大名剑中的宋桥和白庭月也在其列,四月的牡丹花开得鲜艳,花丛中的佳人更比牡丹胜上三分。
他鼓足了勇气才敢上前的,才走了几步就流了满手的汗,区区不过几步,他却觉得艰难异常,好容易才到上官慕薇的跟前,上……官……一出声就已经说不上流利的话来,其他人都把他望着,他不禁埋怨起自己的蠢笨来,怎么就挑了个这样的时间,可是不趁着这个间隙和她说上句话,他又觉得怅然若失。年少的莽撞和单相思让这个少年有勇气做出这番举动一一他总以为那没有什么大不了。
上官慕薇先前在同江子玉说话,听得谢染邈的声音,她回过头来,就看见这个少年局促不安的站着,谢少门主?她说道,可是有事么。
不……谢染邈刚说了一个字,白庭月已经上前告诉上官慕薇人马都在庄下集合,上官慕薇略一点头,一挥手,出发吧。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头也不回的就这样出了暮合山庄,于是又只留了他呆呆的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又这么……走掉了么……谢染邈有些失落的站着,方才她说话时的眼神,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平日里她虽有些清冷,但是还能见到些笑的,但像眼下这种场景,她的眼骤然就冷淡了下来,就像她手里的那把国色,冷然,沉定,但是暗地里却涌着雄浑霸气,仿佛只要稍微触动,就能令天地为之变色。莫非这才是父亲口中的那个人中之凰,那个用一把国色就能屠尽天下人的上官慕薇。
那么那个步莲廊里睡着的女子,那个明亮到令人恍惚的午后,真的只是南柯一梦么,谢染邈有些恍惚的胡想着,满丛姹紫嫣红的牡丹花里,他依稀又见着了朝思慕想的那个女子的面容。他就那么站着,却浑然不知不远处的楼阁里,那繁复的雕花窗格后面,半掩着一张精致绝伦的脸,胭脂色锦衣的年轻男子正抱着手望着他。
就是他么,秦陌湮望着谢染邈问着身旁站着的康琳。
就是他,康琳答道,就是这位公子,方才他唐突的过来问我小姐在哪里,庄里的人康琳都见过,不过这位公子倒是面生的很,康琳思来想去还是觉着有些不妥,所以过来同庄主说一声。
我知道了,似乎是有些畏寒,秦陌湮的大半只手都拢在袖子里,慢慢的微笑起来,他是唐突的很,你觉得他面生也是应当的,秋风门的少门主,不过你也不必再费神去记着他,他伸手把窗子合上,冷笑着低声说道,秋风门……少门主……
康琳望着庄主,她看到秦陌湮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沉闷但是令人生寒,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只是她没有注意,当秦陌湮的手从窗上移开时,那边缘赫然已多了十个手指的抓痕,它们静默的印在那里,无声无息。
谢染邈自进暮合山庄起就未见过秦陌湮秦庄主,他所惦记的唯上官慕薇,倒是忘记了暮合山庄里还有一个这样显赫的人物。那日上官慕薇带了大批庄中人马出去,想是不久后江湖里又会传出一番血雨腥风的吧,那把国色,挥动起来会是何等华丽的场景,鲜血从剑锋上汨汨而下,倒影着那一张皎洁如莲的脸,光是想象着血流成河的场景和刀剑撕裂血肉的情形他竟生出了快意。他生平第一次对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产生了向往,英雄豪气和佳人柔情让这个少年的血有些沸腾,他甚至觉得若是自己有心一一成为秦陌湮这样的一方霸主,也未必是多困难的事情。
这些天里的所见所闻让这个少年怀揣了这样一个有些野心和单纯的梦想一一虽然未见得最后会付诸行动。至少在他真正见到了秦陌湮,那个人中之龙前,他一直做着这样一个梦。
那天是楚云飞到他所居的止水阁来,他刚起来就听见外面楚云飞的声音,谢少门主,我们庄主有话要问你,我来领着你去飞絮阁走一趟。
庄主……就是那个秦陌湮么,谢染邈初还这么想着,他要见自己干什么,进了山庄这么久怎么就突然有话要问,虽然有许多疑问在心头,他还是整理了衣裳一掀帘子走了出去。一出去少年便是楞在了那里,不光是楚云飞,就连四大名剑中的江子玉也在,他们身后还领着不少人,疑惑和不安爬上了少年的心,楚云飞也不多说,请吧。
飞絮阁是秦陌湮和夫人商风袅的居所,比起上官慕薇的珠泪阁来要大上许多,阁前种着一大片的牡丹花,在这时节争奇斗艳,飞絮阁就在那繁花似锦的掩映中。虽然看上去富丽堂皇,但是谢染邈觉得这飞絮阁里到处都弥漫着生铁之气一一应是被重兵把守的处所罢。
转过九曲廊桥,又是过了一处莲花池,谢染邈近似于被押解一般的到了临水而建的亭子前,远远的就可见一个身着胭脂色锦袍的男子坐在亭下饮茶,他心知那就是秦陌湮一一那个被父亲称之为非人非鬼的人中之龙。耳旁还回响着父亲的叮咛,若是你日后接掌了秋风门,万不要与那秦陌湮对上,只要那暮合山庄一日还在那处,我秋风门就一日不得败。心里却未免还是有些好胜,于是他骄傲的扬起了头。
待走近了些,他才看清楚男子那身锦袍上绣着一团团红色牡丹花,一般男子若是穿红锦绣花,旁人只会觉得不伦不类且艳俗,但是换做是眼前这个男子,只觉恨不能这衣上的花再鲜艳些,好把这人再衬得纤媚风流些。头发没有系上用红缎子松松挽了搭在肩头,两根缎子用赤金流苏坠子坠着,浑身透着说不出的明艳和臃懒。谢染邈从不知原来男子也可以美得宛若天人,一池碧水前,牡丹花丛后,这个男子一笑就暗淡了所有美景。的a2
你就是前些日子送来的秋风门的少门主么,看到人已经到了跟前,秦陌湮放下了茶,一挥手让江子玉退到了自己身边,不紧不慢的问道。
谢染邈在他面前也不十分畏惧,呃了一声,转而又说道,见过秦庄主。
秦庄主?!秦陌湮的语调里颇有些嘲讽的意味,你父亲在私下里可不是这么叫我的吧,亏你还知道叫一声秦庄主,我还以为不过是秦陌湮三字呢。
秦陌湮的话说的极尖刻,谢染邈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是站在那里。只听得他接着说道,今天我这么劳师动众的着人把你从止水阁叫了过来,不是为了闲磨牙打发时间,秦陌湮微微一笑,你可是知道我为什么用这么大排场把你叫过来么。
不知,谢染邈纵使再愚钝也嗅出了不对的征兆,他并不觉得秦陌湮会取了自己的命一一他甚至连这一层想都未想过,自己留着这里是个抵押,是为了牵制着父亲和秋风门,杀了自己暮合山庄无异是自断其臂,大约是自己违了禁步令的缘故吧,他这么想着,不过是在山庄里走动了些,就是要庄主亲自出面,未免也小题大做了些。的e
不知?秦陌湮仍是笑,你是谢老爷子的独子,秋风门的少门主,谢老爷子失了你膝下就再无能接手秋风门的人选。谢老爷子是何等精明的老狐狸呵,都会舍得把自己的儿子送来这押着,我原以为他会把血脉亲情看得比秋风门重要,没想到最后竟也落了这个俗套,真是出了我的意料,现在我才知道,你父亲果然是精明过人,怎么可能这么乖乖就范听我摆布,秦陌湮脸上的笑容陡然彻去,在突然间就像换了个人,他厉声说道,原来把儿子送来就是安在我暮合山庄的探子,他真是下得好大的本钱啊。
探子?!谢染邈原本还有些混沌的头顿时嗡的一下如炸开了一般,他不知秦陌湮这番话到底有什么证据,若是父亲真的是为了探得暮合山庄里的情形,那自己怎会一点都不知道,他只觉得秦陌湮的话滑稽可笑,同时也知道若是不开口辩驳,这命怕是真的保不住。始是要开口,秦陌湮拿过桌上的一封信函掷过来正盖在他脸上,若是你要狡辩,这信落在我手上我看你还能辩上了天去。
展开信来,谢染邈不由得大失惊色,那纸上的字迹竟是与自己无二,可那内容自己根本没有半分印象,那白纸黑字写着的都是刺探来的暮合山庄的情况,谢染邈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成心要陷害自己,脱口说道,这信不是我写的。
不是你?秦陌湮冷笑,莫不是谢少门主连自己的字都不认得了,你父亲收买了山庄的人串通着你要把信送出去,那传递的人现已经死了,这信如今到了我手里,谢少门主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传递的人现已经死了,谢染邈听得秦陌湮这一句,登时就明白了个大概,是秦陌湮在设计自己,要借着这个莫须有的罪名铲除了自己和父亲,好狠毒的秦陌湮,竟是把自己堵的百口莫辩,连反驳都不知从何说起。
无话可说了是么,秦陌湮冷笑一声,不等谢染邈有机会反抗,站在一侧的楚云飞像是早有准备般的把他钳制住,谢染邈奋力的挣扎着嘶叫道,秦陌湮你编造这莫须有的罪名无非是要除去我和父亲,今日我被你算计,来日你必遭天谴。
带他下去,交给苏怜处置,秦陌湮不理会他的话对楚云飞吩咐道,终于是不再叫我秦庄主了,秦陌湮,秦陌湮冷笑道,我秦陌湮的名字也是你配叫出的么。要我遭天谴,若是天帮你你就不该命绝在我手上,他望着谢染邈,斗不过我就想要借着天,我手底下的人命太多,多得连天都顾不过来了。
谢染邈被带下去后一旁的江子玉低身把地上的那信拿了起来,折好后仍是放在了桌上,庄主对付区区一个秋风门少门主又何必这么大排场,他说道,倒是叫外人看了笑话。
我不想让那个谢老爷子借题发挥,秦陌湮用手抵着头转眼望了他一眼,今天这么多眼睛都看着,我不怕他不认帐。
江子玉倒是微微一笑,更不多言语,转而问道,那秋风门要怎么处置。
少门主都安在暮合山庄当探子了,它秋风门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还放着他过好日子么,秦陌湮一挥手,这事就由你去办,慕薇带着人马去了湖南,大约下个月才能回来。去把谢老爷子的人头提回来见我,至于那秋风门,他说道,毁了就毁了罢,也不必替我想着留存些什么。
是,属下领命,江子玉曲身一行礼,转身就是消失在了牡丹花丛后。
莫须有……是么,秦陌湮转头望着那一池接天的莲叶,微风过处,叶底的浮萍聚了又散,他的唇边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拿过桌上的纸看也不看,慢慢的撕成了碎片抛洒在地,满地的碎纸在地上被风吹着翻动,像是无数扇翅的蝴蝶。
一个月后等上官慕薇从湖南回来时,她方知道秋风门发生的变故,及至秦陌湮亲口告诉她的时候,他一直都用余光瞥着她的脸,就好象想要从她的神色里看出什么变化,又害怕看出了什么变化。是么,上官慕薇略有些沉吟,抱着国色用绢帕慢慢拭着,过了许久才抬头说道,这谢老爷子是不是年岁大了也有些糊涂了,把这暮合山庄的人都当做了瞎子吗,安安稳稳的活着他不要,非要弄得整个秋风门鸡犬不留才是好的么。这秋风门算是彻底化为乌有了,那山庄的前哨怎么办,划在秋风门门下那些产业又要重新收回来了,空着搁在那里也不是办法,要另寻个傀儡安在那里么?
搁着就搁着吧,我现在也懒得费那个心去理会,过些时日再做计较罢,秦陌湮微微一笑,又是说道,那个谢染邈可是被我处死了,十六七的年纪,正是好年华,就这么丢了性命。
上官慕薇淡淡的呃了一声,端过盏井华水在剑锋上自上而下的灌着,我没见过他几面,也没什么印象,大抵就是个这么大年纪的少年吧。
她是真的对这个少年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先前在步莲廊里,她一个转身也只记得他一个模糊的大概,后来在庄前他贸然走过来,她也是想了些时间才记起他就是那个秋风门的少门主。她已经不太记得那时牡丹花前那个少年的欲言又止,他于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当她听闻秋风门的变故时,她唯一想到的不过失了这个前哨又要寻谁再做傀儡,这个少年的生死不让她感一点兴趣,甚至若不是被特别提起,她根本就要忘记了原来还有这么一个人。
这就是薄情,因为毫不在意所以不会患得患失,就算是这个少年就死在她的脚边或者根本就是她亲自动的手,她的眼神,都是不会变一下的吧。那么这个少年的一腔倾慕,又该如何归置呢。因为从不患得患失,她杀起人来才狠毒到令人畏惧,她只抱着那把国色,地老天荒,也终不过如此。
秦陌湮的眼神,在片刻间就松懈了下来,转而又说了些别的话题,这事也就放在脑后了。暮合山庄的前哨,就这么一直搁置着,后来也不见有人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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