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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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的拐角处,锦辕步履匆匆的走了过来,溥阳殿外的一列红衣宫人迎着他齐齐跪下。
锦辕径直走进殿中,面对着大殿里端坐在堇色纱蔓中的人影,一撩衣摆跪下。
“儿臣拜见母妃。”
“起来吧,锦辕。”软软的声音从纱帐后传了出来。
锦辕立在殿中央,没有抬头,亦没有开口说话。
苏贵妃徐徐开口,“没有什么话要问本宫么?”
轻缓的话语如同最柔软的丝缎,带着让人沉溺的力量,缓缓缠了上来。锦辕微闭了闭眼,然后倏然睁开,声音依旧铿然。
“她人呢?”
“被你父皇带去了昭舞殿,说是有事要问她。”
昭舞殿?
锦辕躬下身,恭谨说道,“那么,儿臣先行告退了。”
“慢着。”苏贵妃被人搀扶着,缓缓走出纱帐,走近锦辕身侧,目光中带着爱怜,“难得见着母妃一次,就这么急着离开么?不问问母妃身体如何?心情如何?”
“儿臣疏忽了。”锦辕站得笔直,苏贵妃身上散发的馨香在他鼻下缓缓萦绕,“不知母妃近日可好?”
苏贵妃含笑不语,只是细细观察着他。
锦辕微微垂下眼,一双与皇帝如出一辙的黑色眼眸正对上苏贵妃的美目,气息微滞,目光却再也无法移开。
“不错,比起那日昭舞殿外,锦辕又挺拔了不少,眉眼间愈来愈有皇上当初的模样了。”苏贵妃微笑着点点头。“只是,心性却不如当日那般温和,这双眼睛里,母妃看不到当初的和善呢。”
洁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上锦辕的眼侧,如同抚着一面镌刻着花纹却依然了无生机的墙壁。
锦辕微微侧过脸,避开了苏贵妃的手,有礼而疏离的说道,“母妃却比当日更加有气度了。”
苏贵妃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良久,才缓缓落下,语气里添了几分哀怨,“那日你说,宫里没有人喜欢母妃,还有你喜欢。可是,二十六年的时候,本宫生病了,太医束手无策,诸多皇都请求皇上恩准,来探望本宫,却独独不见你。”
“二十七年的时候,本宫的弟弟远征鞑靼失败,皇上要治罪,满朝文武都来求情,可是那时早已参政的锦辕,却不曾站出来替家兄说过一句话,虽说最后皇上开恩,免了罪责,可是锦辕的冷眼旁观,却着实伤了母妃的心呢。”
“还有,前不久本宫遇刺,宫里其他人都争相来慰问,溥阳宫的门槛都几乎被踏破,却唯独锦辕不曾来过,只是让李曾捎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话来,还不知是不是锦辕的原话。”
“本宫是妃嫔,锦辕是皇,彼此之间本来只有礼数,不见得有情谊。然而二十四年的时候,锦辕在昭舞殿外说的那句话,本宫可都还记在心里……”
那时,她还是十七岁的青涩少女,锦端尚未出生,后宫争斗复杂,皇帝在床帏之间又有颇多残虐的嗜好,她被折磨得几乎要失去生存下去的勇气。
那日她仓皇的从醉酒的皇帝身下逃出来,泪流满面的奔出昭舞殿,却在大殿的拐角处,对上了一双漆黑沉寂的眼眸。
瘦削的男孩宽袍广袖,头束发冠,站在深广的走廊下,寂静无言的看着她。
她控制不住满腔的委屈和羞辱,冲过去抱住男孩瘦削却坚硬的肩头,放声痛哭。

她撩起衣袖给他看自己所遭受的虐待和屈辱,用凄楚而悲怆的声音诉说着进宫以来的种种酸涩和苦楚,疯狂的咒骂着那些迫害着她的人,告诉这个男孩,她肩上的担有多沉重,而前路又有多迷茫。
男孩始终不发一言,只是沉默的站立着,静静承受着她身体的重量,任她将泪水倾泻了他满肩。
“如果父皇不喜欢你,还有我喜欢你。”
她痛哭失声之际,听见那个男孩轻轻说了这样一句话。
然后少年抬起袖,拭去了她凝滞在面上的最后一滴眼泪。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日遇上的少年,是皇帝的嫡长,当朝储锦辕。
如今她终于学会如何婉转承欢,如何狐媚惑人,如今她已是宠冠六宫,后宫里权势最大的那个人,她的一句话,甚至可以左右王的决定。
而那个沉默的男孩,也已经长成了面前挺拔英武的年轻皇。
她不会再仓皇冲出大殿,他也不会再抬袖为她拭泪。
韶光就这般寂然流逝。
她微笑着诉说着锦辕的冷漠,实际上,却只是在祭奠这逐渐凉透了心的岁月。
屏风后,苏挽歌张大了眼睛,看着殿中的两个人。
隐隐觉察到什么东西一闪而逝,却始终无法抓牢。
锦辕面上依旧平寂无波,而垂在身侧的双手,却渐渐握紧了拳。
“儿臣,不敢忘。”
二十六年的时候,他十四岁,牵了皇家马场里的一匹马,带了八个随从,偷偷的溜出皇宫,去了揭华山。
世人皆道贵妃贤德,感动了隐匿多年的医者,才保全了一条性命,却不知道瘦小年幼的储在路上奔走四个月,山中寻觅一个月,才寻到了那位归隐多年的名医,并以皇太的尊贵身份,在老医者门前一跪就是半个月,才求得那位医者的一句愿往。
因为私自离宫,父皇雷霆震怒,他被软禁深宫半年。直至今日,仍不能轻易出宫。
二十七年的时候,他十五岁,明知苏轻广战败,是削弱苏氏党羽的最佳时机,却以性命要挟温怀远,要其保全苏轻广,而代价,是要接受太之位,搬入上寅宫,并且再不踏入这溥阳宫一步。
满朝文武都要保苏轻广,只是因为苏南光和温怀远都无意杀他。
他不说一句话,只是早已经知道了结局,只是因为他参与了操控。
二十九年,她被芷妃牵连,涉入江淮最大的贪污案,皇上震怒,一个月不曾见她,眼见就要失宠。
他重金雇了刺客,刺杀了案中最重要的证人,苏氏瞬间翻案,她撇得一干二净,重新得回皇帝的信任。
而温怀远被他气得卧床数月,差点一命归西。若不是道统大义已经深植于温怀远骨血中,他早已弃他于不顾,任他自生自灭。
这些,她都不会知道了。
他隐秘的爱着她,从十三岁开始,如同疾病深入骨髓。而她不可能知道。
锦辕微微闭上眼,依旧没有言语。
“罢了,这皇宫本是个凉薄的地方,本宫也不强求你记得,”苏贵妃轻轻蹙了蹙眉,“只是锦辕,日后若是顺利登基,还望你念在当日的一言允诺,善待本宫与锦端母……”
“只要锦辕活着一日,就会保母妃和皇弟一日平安。”锦辕开口,语气平直,却字字深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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