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书之 月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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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快乐!在下刚刚军训回来,马上又得继续回去上课,所以这更新速度……大家多多体谅啊……-_-|||
还是那句话,发个短篇,大家看着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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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胆琴心
元和十年,余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题记·白居易《琵琶行并序》
柳歌愁一脸倦容的半卧在藤椅上。耳畔仿佛还响着那凛冽而霸气的男子声音:“歌愁,今日你便在这舟上弹一夜的琵琶。半夜之时大概会有个男子来听,切记,一定要留他到三更,才能让他走。”
柳歌愁淡淡的叹了口气。自己的夫君……竟然派回仆人来,告诉自己要在深夜和别的男子共处一室。他究竟……要做什么?自从嫁了他,也不曾见他来看过自己,每天只和那新纳的美妾夜夜笙歌、欢声笑语,而自己——月作孤灯照愁眠。或许娶了自己为妻不过是看上自己曾经的名声罢了。可是又有谁知道,这富甲一方的商人,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无心公子”呢?
罢了罢了,幸福不过一场戏。自己在舞台上,一生唱尽了生旦净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人分饰两角。真想把幸福铸成一枚碧玉簪紧紧握在手心。便是不能,一把沉香木骨扇也好,轻轻一动,芳菲尽。幸福……果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怀中的琵琶依旧光华如玉,颜色却早已苍白若死。——伴了自己半生,也同自己一起老去了罢。
柳歌愁自嘲的笑了笑。“自古美人同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英雄枯骨,红颜白头,都是一样的可悲。现在谁能相信这船舱里坐的,曾是名动天下的歌伎?
柳歌愁轻轻抹了一下弦。琵琶不和谐的震动了一下,发出尖锐的一声。“铮——”宛若剑鸣。许久不弹,技艺果然是生疏了。调了调弦音,纤美如玉的手指顺弦游走起来。抚琴,雪絮雕章,清乐乱起。清脆的韵脚穿了最小的翡翠鞋,轻轻踩动每一根琴弦。宫商角羽的舞步,未在那行行且止的琴弦上停留半分。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化心声入琵琶声,拢、捻、抹、挑。依然白皙的手指在琵琶上绰约着舞姿,盈盈而动。窗外的星子如冷冷摇动的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灭灭明明。荻花开得惊艳,可是却因为琴声显得寂寞而萧索。——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圈一圈凄凉的涟漪,再玩世不恭的人,也会敛容肃穆。
黄梁半枕咏南柯,笑听苍蛟舞洪波。醉时倾尽樽中碧,一曲傲然一曲歌。
乐音穿越夜色而行,也悄悄穿过了十丈红尘、万里长空……
父亲本是朝中一名不大不小的官。心系百姓,每日不断为百姓奔波,秉公执法,断案严明,而且不谄媚,也从不奉迎权贵,很受百姓爱戴。父亲是极爱自己的,请了两位师傅教自己谈琵琶。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也习惯了将心事种种付了瑶琴。因此,十三岁的柳歌愁,琵琶弹得极好,已经在京师小有名气 。可是父亲却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朝中权倾一时的显贵,——父亲被流放、母亲病故、弟弟从军、自己被卖进了醉舞楼、家被抄、亲人流离失所……柳歌愁心念至此便有些恨意。那显贵的儿子打了普通百姓,父亲上前劝止,于是遭显贵怀恨,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狗官!为什么从古到今,遭受痛苦的,都是像自己一样,无辜的百姓?
柳歌愁颀长的手指在琵琶上拈起一根弦顺着滑下去。音势倒卷,隐隐有了杀伐之声。
二十岁的柳歌愁生就一身睥睨人世的铮铮傲骨。这心比天高的女子不愿将自己的一生埋葬在教坊里。 不愧是从小受书香气和丝竹声浸染,乐技居然磨砺得愈发凌厉。十年来,她始终是风华冠绝京师的花魁。有多少王孙公子为了听一听她的琵琶,一掷千金,送了最好的霓裳、首饰、佩环?是的,那一阵的风光只是她的。凌波一曲,便倾城倾国。何况柳歌愁又是笑颜如花、风华绝代的伊人,仅仅水畔的拈花一笑就让年轻的公子失神坠了湖。然而柳歌愁看不上那些举止轻浮浅薄的纨绔子弟。他们大多是贵族,就像、就像自己深恶痛绝的那个狗官一样。这执拗的女子固执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幸福。那个时候,卖艺不卖身的她,身与心为仇。身不屑心的清高,心鄙视身的堕落。轻歌曼舞的年纪,赶紧找个好人家嫁掉——大抵那时的女子,都存了一分丝萝依乔木的心情吧?可是三十岁的女子,在这个时代已经老了。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都能听见骨节喀拉喀拉抻长的声音,像在弹一曲《十面埋伏》。乐技虽然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然而在醉舞楼这样的教坊里,那些受欢迎的女子,永远只有一个共同点——照花前后镜,花面相交映,笑语嫣然,巧笑倩兮,顾盼流连。于是自此,她的风光便随了年华暗换流逝而去。
门前冷落鞍马稀。昔日那些殷勤的王孙公子,一个一个,都消失了踪影。其他年轻的姐妹也总是对她冷眼相交。没了容颜的女子,在这样的乱世里,怎能奢望得到幸福?柳歌愁,柳歌愁。歌的,只能是愁。之后的日子,只不过是夜夜愁妆照水。
柳歌愁眼神冷冽。手指不受控制般的滑动。琵琶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苍老而支离破碎的玉石。
那富甲一方的商人替自己赎了身。嫁与他为妻,却一点也不像他的妻。或许娶自己,真的是看上自己往日的名声罢。就连这“无心公子”的身份,也是不久前才告诉自己的。自己的夫君,一个月之前去谈一桩茶叶的生意。却教柳歌愁在这摇摇荡荡不知归宿的船上,弹上一夜的琵琶。柳歌愁的眉毛低低的皱了一下。乱世里,只有女子,是无法守护自己的幸福的。
琴声渐渐低下去、低下去。柳歌愁蓦然一惊——明明是没有生命的琵琶,为何,为何竟能发出女子如泣如诉的声音?
船舱的门帘突然被撩开,一个陌生的男子跨了进来。柳歌愁慌忙用琵琶覆了脸——老去的容颜是一张年代久远的白纸,即使仅仅被视线碰触也会卑微的瑟缩。柳歌愁悄悄的打量着那个男子,心里突然涌上了莫名的厌恶。拖紫垂青,轻裘缓带,一身锦绣,眼中散出的是统治阶级专有的压迫感。无疑是官。
那男子平静的说,“深夜打扰不胜惶恐,只是姑娘这琵琶声中带有落魄天涯的味道,听得在下心生共鸣,一时忍不住就进来了。可否烦姑娘再奏一曲?”
“怎么?是以大人您的尊贵身份命令我么?”柳歌愁淡淡的抬起眼。她实在是厌恶这些官场上的人。
门帘再一次被掀开,进来的是自己的婢女云容,和一个书童——想必是那男子的。
“夫人,您就弹一曲罢,云容也好久未曾听夫人弹琵琶了。”总觉得自己的婢女太过狡慧,这一次不知道又想干什么。突然想起了夫君的吩咐:“歌愁,今日你便在这舟上弹一夜的琵琶。半夜之时大概会有个男子来听,切记,一定要留他到三更,才能让他走。”微微叹口气,罢罢罢,还是不要触怒了夫君,若是得来一纸休书,自己以后的生活,恐怕还是要沦落到与人卖唱的地步。
“听夫人的口音像是来自京城?在下白居易,本在京城为官,开罪了佞臣,贬谪九江。——我和夫人,算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罢?”男子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儒雅的微笑。
白……居易?柳歌愁茫然的停顿了一下。就是那……才倾天下,一个照面间尽得风流的诗人?不由微笑了一下。白居易,是个心系苍生的好官。自小捧了他的诗拢袖而读,《秦中吟》《观刈麦》《卖炭翁》……哪一首不是同情百姓疾苦?最让自己欣赏的还是《李都尉古剑》:
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
的确是心中有着百姓的好官。不禁又茫然:若是朝廷里都是这样的官,自己的境遇……也许不会这么悲惨了罢?
柳歌愁轻抚了一下琵琶,柔和的乐声响起,像江南三月漫天飞舞的柳絮。《霓裳羽衣曲》,她最熟稔的曲调,贵族一般都喜欢听的曲子。不愧曾是歌伎中的翘楚,乐音妙绝人寰,行云流水。白皙的手在琵琶弦上游龙一般舞动着,乐音同窗外星子的心跳和鸣,步履曼妙。柳歌愁的琵琶以流转见长,见不得顿挫,最好是如悬泉飞瀑一般一泻如注,一气呵成——然而弦却突然被白居易按住了,发出杂乱的“嗡嗡”声。柳歌愁有些恼怒的望向白居易,却见诗人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闪动着什么,眉目凛冽。

“夫人……这不是你的心声。在下想听的,是夫人刚才弹奏的那一曲。霓裳、六幺、无射……都是媚俗的取悦贵族的曲调。真正难能可贵的,是人心底最真实、最动人的音律……不知夫人是否愿意弹给在下听?”即使是用很认真的语气,白居易依然儒雅非常,俊秀的面庞上挂着一缕微笑。
柳歌愁站起来,抱着琵琶盈盈一礼,“歌愁本是官家之女,家父遭显贵迫害,便流离失所。因歌愁弹得一手好琵琶,便在醉舞楼卖唱为生。只是不久之后,年华远逝,风光不再。嫁了商人为妻。今夜夜色苍凉,心念身世凄凉,便奏了一曲,以表心声。先生虽遭贬谪,却依旧是官宦之流,这民间百姓的苦楚,先生也未必懂得……”
“名冠京师的歌伎,柳歌愁?”似乎有些惊讶的,白居易喃喃自语。随即脸上绽开一个自嘲的微笑,“民间百姓的苦楚……我怎的不懂?乐天亦是布衣出身啊……”白居易的眼神沧桑而缥缈,好像陷入了什么难以忘怀的回忆。
“从小读尽了圣贤书。攻书学剑能几何——不过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君以民为天,因此乐天的抱负是把天下苍生都护在掌心里——现在看来很可笑罢……然而那时的我,却一直为着这个目标而努力。踏上仕途之后,本以为能够从此给百姓一个幸福安定的生活,却很不情愿的发现,官场,是复杂,而又无比黑暗的。官做到了左拾遗及左赞善大夫,以为这样就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可是,到头来不过是成为了权贵们明争暗斗争权夺利的棋子。不过有棱角的棋子,还是会硌痛下棋人的手的……宰相武元衡被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派人制死,乐天因上表急请严缉凶手,得罪权贵,贬为江州司马……”白居易抬眼望向窗外明灭不定的星子,“所以我和夫人一样,也是落魄天涯的人。只不过夫人是因为容颜老去而嫁作人妇,不曾有往日的风光;而乐天……”他苦笑了一下,“要求革除暴政、实行仁政而遭受打击,从长安贬到九江……亦是因为佞臣啊!大唐的风光,也快要逝去了罢……”
柳歌愁的心轻轻震动了一下。她没有说话,抱了琵琶坐下来。信手拨弄,校弦试音。
琵琶轻微的震动,乐音穿云破水而起——
豆蔻年华,将心事种种都付了瑶琴。那时,心如琉璃。一心把思绪抛却似虚如真,深院内旧梦复浮沉。仿佛看见年少的自己坐在院落里的海棠树下。袖剑飞吟,萼绿华身。记得那年花下,共醉得几人?仿佛看见年少的自己,手中那把光华如玉、颜色如水的琵琶,自己的脸上是沉醉而欣喜的表情。轻轻扬了眉毛,对着父亲宠溺的面庞静静微笑。尚带着稚气,却仍旧倾国倾城的容颜。海棠都失了千种颜色——那是怎样,幸福的日子……
眉目是低垂的,却仍掩不住嘴角那丝微笑。星月浸透了窗纱,乐音如同一只无声的夜莺,在沉寂中静静穿行。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难。
手指顺弦而动。琵琶居然带着铁画银钩撞击的声音,抛撒得极尽歌舞。极清极雅,动人至极。
家人离散,自己被卖进了醉舞楼。父亲离开前凝重的眼神、母亲临死悲伤的叹息、弟弟从军时不舍的神情、自己被拽进教坊之后不甘心的哭喊……那些贵公子不再殷勤的身影、姐妹们俯视般冷漠的的容颜、还有自己寂寞到苍凉的心境……柳歌愁,柳歌愁。歌的,只能是愁。
琵琶如泣如诉、如梦如幻。像那屈死的杜宇含血,和着因不停歌唱而沙哑的喉咙悲啼。
冰泉冷涩弦疑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冷玉般的手指抹着弦。乐音一转,再转。好像用最细的心弦抽丝成线,扶摇直上,在空中打成一个凄美的结。寂寞和空虚如鸟儿结伴而行的双翼,覆盖了夜、月、星。
嫁了商人吴辛为妻。日日夜夜独守空闺的寂寞,隔壁欢声笑语、柳浪闻莺般的热闹。那本容颜绝世的女子的风光随年华而逝。本应该坐筵拥花、飞觞醉月,望着街上眉清目秀,松间流水样的俊秀少年羞赧的笑。然而,乱世里,一个女子,又怎能奢望自己的幸福?
琵琶的声音愈发低沉,愈来愈小,就好像……瘦骨支离的自己。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乐音猛地愤怒起来,带着碎裂虚空一般的剑鸣声异峰突起,激烈的震荡着船舱里的空气。琵琶的弦是最坚韧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柳歌愁。
不甘心啊,不甘心啊!自己原本幸福的如同木樨花一般的生活,就这样猝不及防、硬生生的毁在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手里,只因为一件微乎其微、渺小的不值一提的事情,只因为那个人是权倾朝野的大官,只因为、只因为自己无力去抗争!
琵琶的声音如乌啼,悲鸣得黑云压城城欲摧。刀枪轰鸣、刃意森然,仿佛龙泉剑,将人生生劈裂。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琵琶声高亢,带着不甘和悲愤直入天际,响遏行云!
为什么,为什么在乱世中痛苦的总是百姓?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佞臣能横行朝野、为所欲为?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样的女子就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为什么,为什么失去了绝世容颜的女子就注定是一把白羽扇逢秋即弃?为什么?为什么!
柳歌愁的手指乱云狂舞,不用任何技巧,只是惊风疾雨般瓢泼而泻!乐音如同最声嘶力竭的质问,一路上升、上升、上升!当达到了高不可及的顶点后,琴弦“铮”的一声断裂,琵琶曲戛然而止。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万籁俱寂。柳歌愁泪流满面的抬起头来,却见白居易的泪水同样湿了青衫。衣襟上**的——他的双眼,早已化作了流泪泉。
原来,原来在这样的乱世中,还是有人……能听懂自己的乐音。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是他们,共同的音律。
“先生,您快走罢。歌愁想一个人静一下。”柳歌愁静静的抬了抬纤长的手,轻轻抹了一下脸庞。
白居易却仍是怔怔的。
柳歌愁重复了一遍。“先生,您快走罢。”
白居易仿佛惊醒似的开口,嗓音沙哑至极,“夫人神技……”
柳歌愁累了似的挥了一下手,“先生请回罢。莫误了行程。”
“夫人,还没到三更呢……”云容平静的说,话语中没有一丝波澜。
“先生请回罢。”柳歌愁再次重复。
白居易起身,“那么就不打扰夫人了。告辞。”然后默默转身,带着书童走向舱门。
出去的时候,他低低的道了声,“保重。”
柳歌愁疲倦的坐着。拥有着寻常巷陌心思的女子,还是一样玲珑剔透。从一开始,她其实就明了了一切。白居易,这刚正耿直、一心为民的官员,在仕途上,碍着了谁的眼吧。找了自己夫君,想把他除去。三更……那是他们约定动手的时间吧。云容不过是派来监视自己的,而自己的夫君,此刻正不知在何处,想谋了白居易的性命。甚至于娶自己,也是早就算计好的。利用自己炉火纯青的技艺和琵琶声,把与自己有着同样心情的诗人吸引过来,等拖到约好的时间,就……
可惜啊。柳歌愁微微笑了一下。有棱角的棋子,还是会硌痛下棋人的手的。自己这样的女子永远只不过是历史耳际被青丝遮挡的一颗痣,不为人知;而白居易,会在历史的卷轴上写下名字。不管如何,那有着天下苍生都护在掌心里的抱负的人留在世上,像自己一样落魄的人会少一点吧。就算看在他为自己流泪的份上——江州司马青衫湿,救他一次。不管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丝毫不理会云容陡然凌厉起来的杀意,柳歌愁抱起了琵琶再次起调。不同的是,这次的乐音,带着不屈与抗争般的曲调直冲霄汉,响遏苍穹。
我哭我笑我疯癫,我来我去无相干。我悲我喜皆我愿,我命由我……不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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