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半访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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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幕布仿佛又换了一幅,比起方才越发显得深沉。
站在窗前,视野所及只有窗下一小片光亮,阵阵凉风拂面,似有若无。拉尼娜尔深深吸了口气,一个莫名的念头浮上来——就在多久以前,自己还坠在梦中?此刻看来,夜也不过仍是那个夜,人却已身处异地——四下扫视一眼,仓促间这间屋子安排得倒还妥当,细微之处足见仆从的老练。然而越是这般的密不透风,就越难找到可以下手的软肋…想想看,若是仆人都这么识时务而不灵活,既探不出主人的消息,被吸血鬼耍弄一番也属正常…转着念,脖颈处忽然有了些微凉意。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缺口。方才一进屋,她已瞥见房间的另一头有门。又像是出于仆人的疏忽,竟没有关好,此刻一起风,便稍稍开了条狭缝。
风大了。她自窗边走开,抬手扯上窗帘,将夜风连同云层间忽隐忽现的晦暗星光一并挡在窗外。这样,总能去寻一个不再扰人的清梦了…不。那壁炉摇曳的火光并非唯一的光源,庄园一侧的漆黑山隅里有火光如豆,随风闪烁。而那正对着那个方向的后门,也在风的飘摇呜咽中开开合合。
那像是守夜人的小屋。拉尼娜尔伸手扶住晃动的门扇,探头张望。
黝黑的夜里,那明火就成了唯一的亮色,像是无垠洋面上的小岛,纵然可能隐匿善歌的女妖,也是更添魅惑…总之,当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在漫漫羁途中遇到一个可休憩的小站,往往也就是寻到了他命中的所在。而此刻小屋诱人的光芒就像是灯塔。远远的望见,倏忽间就在眼前了。实际上,拉尼娜尔确实已悄然潜至小屋跟前。
她举手,将要扣门的刹那,又下意识地顿住,低下头去思量。就在这片刻的停顿,出乎意料的,一小片柔和的橙色暖光蓦然自头顶洒落。
“你好,女孩。”
稍一愣神,抬眼见先她一步打开的门内,是一张祖母的脸。
那是一张这样的脸。你就算是蓦然撞见也往往不会感到惊慌,甚至,不会有分毫窘迫——即使你就是那个贸然闯来的不速之客。因为木屋的简朴加之主人和善的外表,似乎正是为了等待倦鸟归巢。干渴旅人扣开路边柴扉乞水,开门的纵不是仙女,在他眼里也不至是妖魔。
此时此刻,拉尼娜尔心中,就忽的起了这样的联想。而这样的人,不也正是自己要寻的探得消息的对象么?
心下转念,已有了主意。
“给你。”
小屋柔和的光线下,拉尼娜尔懒懒地陷入松软的扶手椅里,接过老妇递来的茶。
手指触及,茶碗磨损了的表层下仍能觉出些许温润,瓷器表面原有的装饰花样却都已模糊不清。即而注意到蒸腾的袅袅白烟下徐徐旋开的茶叶,不觉有丝惋惜涌上心头。这样的器具与茶叶,相比方才在庄园客厅里用的,是要更胜一筹了,可谁又能料是从这简陋屋舍里拿出的?还有,阿塔兰特先生若是知道短短的一瞬自己已不再安守屋内转而做客于此,那张刻薄死板的脸上不知又会露出什么表情呢?想着,唇角一撇,才有的倦意立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浓的玩兴。
“别想得太多…”老妇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打断她的思绪,“我听见你在想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正在思索的同时低头喝茶的拉尼娜尔猝然闻言,手下一不留神叩响了杯碟。“该死…冷静!”她暗暗思忖。
老妇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不仅如此,你还是个巫师。这可真有意思…我见他们开了大门迎你。告诉我,你是这儿的贵客吗?”
“咳…谈不上,”念及至此,拉尼娜尔不由撇嘴:“按阿塔兰特那个态度,他请我来一定是颇为勉强呢。”
“哦?不必说,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老妇脸上的道道皱纹仍是透着笑意。但拉尼娜尔不能确定,也拿捏不准那是否也蕴着嘲讽。这实在是一张过于苍老的脸,已经让人难以辨出表情。
见茶杯空了,老妇隔着木桌探过身,替拉尼娜尔再次斟满,
“很久以前就是这样。我所了解的阿塔兰特,从来都不喜欢巫师。”
“你了解?”拉尼娜尔脱口问道,几乎立刻为这个蠢问题咬掉自己的舌头。“我是说…您…当然啦,我猜您在这儿长住。”她飞快地眨眨眼。
“长住?”老妇微微抬眉,有那么一瞬表情僵滞像是要从脑海里搜寻出这个词来,“啊…是的,也许…不过孩子,你知道‘长久’的含义么?究竟有多久,我自己都快要不记得了…”
说这种话,是老年人的习惯么?跟拥有永恒生命的暗夜生灵打了那么多年交道,自己能不知道吗…心底一晒,脸上只摆出一副不明就里的谨慎微笑:“您是庄园的什么人?”这倒是真心想探明的话题。

“什么也不是。”老妇淡然答道,“你也知道,庄园里不少闲置的屋子尽皆给了租户。我只是其中之一,不过是如你所说,住得久些罢了。”
“那您一定知道些对我此行有用的东西。”
“有用…或许没用…”她眼皮微阖,看不出神色变化,“你为了什么来到这里,什么使你放松警惕…好了,年轻人。你是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如果,不算冒犯…”拉尼娜尔稍稍前倾一下。若是没有猜错,眼前这位老妇正打着哑谜,她一时答不上来。然而老妇固定着笑容的布满皱纹宛如雏菊的苍老面容,又无处让人觉得不安。在舒适椅垫与氤氲水汽里,她不由渐渐放松下来,眯眼望着老妇用拐杖拨弄炉火。火光暗了,她忽有找回一丝困倦。屋里弥散着一股**与没药交杂的气味。
老妇将火种埋得更深了些,絮絮地又开了口。此刻,屋内光线已成暗红。
困乏的感觉越发沉重。拉尼娜尔试图唤起自己,恰好眼下有绝好的东西可以留住她的兴趣。老妇的话语字字清晰灌入耳郭:
“我刚才说过,我对你的身份以及来此的目的都很感兴趣。这或许是因为这些‘长久’的岁月里,在这儿的日子实在无聊,却也不意味着我的话就不会有什么精彩之处。恰恰相反。年轻人,你若有什么问我,我就可以给讲一个故事,一个你闻所未闻、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重温的故事。”
听到这里,拉尼娜尔不由凝神抬眼。而老妇,也是自始至终正视着她。于是两人的目光,轻轻地碰撞了一下。
四目交接,拉尼娜尔略一颦眉,方才朦胧间就在琢磨的话语,此刻脱口而出:“你不是常人。”
“不错,我们差不多可算得上是同类。”若无其事地,老妇旋开眼去,随即又浅浅地漾开一抹笑:“对于你我,遇上同类的机会可并不多。”
“可是我不认识你,也不了解…”
“但我不会叫你不安,不会像其他的陌生人那样引起你的警觉。不然的话,你就不会来。”老妇截住她的话,“我看出你是个精明的女巫。多少年前我也曾同你一样,现在的我更不会随随便便邀人做客。”
“所以,你要讲这个故事…就挑了我?”拉尼娜尔以手支额,心头泛起一丝赞许,一丝好奇,一丝迷茫…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老妇却好似读出了她的心思。她神秘地一笑,
“不光如此。我说过除了你的身份令我感兴趣之外,还有你此行的目的…这也会是你感兴趣的,但我现在不便挑明。不过在一切故事结束之前,它们之间会有个关联,有个了断。”
什么了断?拉尼娜尔没有问,知道老妇也必不会早早地抖露出来。于是她是点头,表示愿意继续。
“它们纠葛交错的影响究竟会有多深,我现在也说不上来,所以先保留。当然,和所有的故事一样它也只是虚幻,不过是此刻在我脑海里成形,或许过后我自己都不会再记得。但此刻我要将它说与你听,你可以将他当作冗长的夜的调剂,或是我呈给你的一个机会,带你去经历一场异彩纷呈的冒险。或者它也是我给你的回馈,来挽留你与我共度残夜。当然,你也可以拒绝。现在…”她忽然凑近,又一次投来炯炯目光:
“…我要你告诉我,你拒绝吗?”
如果,你在夜半遇到一个老妇。她可能是Cinderella的教母,也可能是邪恶巫婆的伪装。而她的故事,或许不过是来自她祖母织毛线时的念叨,又难保不会如塞壬歌声那般迷人,颇有几分要改变你命运的气势。这样,你选择听,还是不听?
月黑风高的夜里,往往是讲故事的好时候。尤其当窗外汹涌的雨滴狠砸窗户,手边却有热茶喷吐芬芳白雾。这样的雨天,也是讨人喜欢的。现在风雨尚未到来,夜也还是那个夜。爱冒险的人往往不会拒绝黑夜送上来的良机,在这样的机会里或许可以汲取很多。
每一个故事纵然都可以是出于杜撰,但,那毕竟是一个人心底的故事。
拉尼娜尔属于懂得此道的那一种人,她也有自己的盘算,于是她选择留下。
再一次将杯斟满,老妇放下茶壶,双手交握放在胸前。昏暗中,那双幽黑的眼眸影影绰绰。她轻轻吸了口气:
“这可是个长故事…该从何讲起呢?就从阿塔兰特山庄吧。”
明明是关紧了门窗的小屋内,此刻又蓦然旋起了一阵风,像是从记忆的深处飘来。伴着她的声音如真似幻,在有限的空间里忽远忽近地涤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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