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兼葭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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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米莹润,鸭肉细致。
糯甜与鲜香的味道水乳交融,稠郁中浅浅泛着油亮的黄。
果然是上好的老火粥,细闻之下,依稀还能辨出残隐的那丝药气。
不提选备食材,光说上锅熬制的工夫,怎么也得个把时辰吧?
天不亮便起来忙活,一直到现下,这份心思除了孝敬爹娘之外,想必还没用在过别人身上。
秦恪挑眉轻笑,心下却也受之坦然,忽的又想起曹成福方才所报的事。
外头惦记得那么紧,她却是一无所知,这些日子像被“纵溺”惯了,也开始学会随性使嗔,说话间也越来越没个分寸。
再怎么聪明伶俐,终究还是个见识短浅的小丫头,只管自己心里有意无意,却不去理会别人存着什么思量。
要是哪天冷不丁地把事情逼到眼前,说不准真就乱了方寸,不抻个筋提个醒能叫人放心么?
他拈着调羹舀着粥水轻轻搅动,并没动口,只嗅着飘散逸出的醇厚香气,做样恍然道:“对了,前些日子你说总这么贴身服侍陛下不大妥当,我那时没在意,回头想想,还真有几分道理。这事儿可大可小,拖得越长就越是麻烦,今儿既然说起来,索性便正好问一问,你自己可有什么打算么?”
萧曼心里还在怪他不爱惜身子,无奈之际,也在想他一个去了势的人六根不全,体窍失衡,就算习武强身也比寻常人短着半口气,一般的食补方子怕效验不济。
可若是用药进补,又嫌过于操切,不易拿捏分寸,正自琢磨还有什么益气固神的好法子,不想他却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其实这多半是为了避开他当时那些呲弄人的言语,还有点故意打岔的意思,过后想一想,那并不算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事。
澜煜还不满六岁,再聪颖的孩子要明白男女之别,少说也得等到几年之后,哪怕到了那时,只要小心在意些,应该也不至露了馅。
再往后的日子还远着呢,谁又能料到是个什么情形?现下去想也是无谓。
她后来早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没料到反而是他居然还记得,这会子又提出来。
有什么打算?萧曼倒有些被问住了。
眼瞧他微拧着眉,一副正色肃然的样子,但想着那副心性,又不敢笃定究竟有几分认真在里面,这话便更难答了。
“刚才还骂人来着,这会子怎么又哑巴了?”
秦恪绷着笑横过眼来,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无非就是两条路,要么留下,要么出宫,既然本来就是不情不愿,这前一条就不必说了,后一条么……却也有些说头。”
他稍稍瞥过眼,一边暗觑他神色,一边拿调羹撇着那粥里淡淡的油花。
“晋王殿下眼瞅着就要到京了,待大行皇帝发引入陵,期满释服之后,便叫你随着一同回建兴,这算是个去处。要不就等到明年春闱之后,那位吴老兄若是金榜题名了,放你出宫与他凑个姻缘,也是个去处。再不然,索性谁也不从,给你到江南山明水秀的地方置一处田宅,买几个丫头服侍着,落得快活自在,也不会有人再来与你为难。如何?总算叫了个把月的师兄,无论想怎么办都随着你,本就是不该来的,以后宫里也不会有你这个人,陛下年纪还小,哄一哄过几日就全忘了,干爹他老人家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萧曼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只觉那一字一句都是斟酌而言,无论正色还是存心戏弄,都和从前所见的样子全不相同,真像是在推心置腹似的。
她怔怔听完,默然不语,心口莫名被堵得发哽,沉沉的往下坠。
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瞧着先帝已去,澜煜继了皇位,身上的毒也解得差不多了,有遗诏在,晋王也无力回天,所以自己便没了用处,留在宫里反而成了累赘,到了该撇清的时候了。
若是在从前,知道能走出这牢笼一般的深宫,她定会欣喜若狂,可现下却全然不同。
或许是历时日久和这里冰冷的宫阙也生出了牵绊,又或许是焦芳的慈蔼和澜煜的天真给了她久违的暖意,再或许是眼瞧着先帝含恨猝然离世,自己却无力回天,所以心生不甘。
对,不甘。
就像对面这个人,他会将自己浸在大雨中恣情放纵,毫不掩饰地坦露心声,也会像此刻这样,莫名其妙的冷若寒霜,决绝无情。
你瞧不懂他,也永远不会明白他。
人,为什么要这样?
这时,那股堵噎在胸口的闷气已顶到了喉间,不吐不行了。
萧曼吁了口气,干声道:“我本是个没主张的人,这些事原也轮不到我来做主,但若真问心里的本意,也不妨说出来,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留在宫里,做什么都好,只是这一句话,至于该怎么处置,师兄觉得合宜就成了。”
她堪堪说完,声音已有些发颤,眼眶没来由的泛酸,咬唇忍着,见他仍垂眼不语,心下黯然,略躬了躬,抓起那食盒便转身出去了。
秦恪徐徐抬头,不远处的珠帘兀自摇晃不止,拂乱得扎眼,更像在绞缠。
往常比这重的话多了,哪次不是老老实实听着,今儿也没说什么,不过摆个实情暗地里叫她思量而已,怎么还跟受了大委屈似的,当面撂脸子了?
原本还想多说几句话,算是百忙之中的消遣,这时却落了个没趣儿,想想真是没来由闲找的闷气。
沉着脸垂下眼来,调羹还在手里拈着,那碗粥已叫翻腾得不见有什么热气往上冒了。
他蹙眉抿了抿唇,舀了一勺放在口中,细细地品嚼,那粥轻油不腻,咸淡适宜,依旧可口得紧,只是总觉不像刚端上来时那般醇厚浓郁了。
“这手艺还真像个样子么……”
秦恪自言自语,一口口慢慢地往嘴里送,细细咀嚼,像要品透所有的滋味儿才往肚里咽。
一碗粥将要吃完时,曹成福从外间急急地赶了进来。
“禀督主,晋王殿下入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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