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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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厚的云层低低的压向地面,沁凉的风肆无忌惮的从四面八方刮来,郁郁葱葱的香樟树绵延成一大片,随着呼啸的风不停摇摆,记忆里夏日的燥热被这一场风吹散的无影无踪。也或者身为魂魄的她已经无法感知周围的环境,自是也分辨不出冷热。
足尖轻点,小小的魂魄一个纵身就飘荡到了香樟树的顶端,这么高,穆识月还是有些害怕的,不过转念想到自己现在不过是一片虚空,即便摔了又怎么会感到痛。
环顾四周,在这高高的树尖上,能看到不远处自己居住的庆延堂,目力可及处,甚至看到了张着大口吞噬屋脊的鸱吻兽,双眼怒目,相传能洞察一切。
穆识月是凤阳穆家五房嫡长女,怀远伯府世子夫人。
怀远伯曹韦膝下有两子,长子曹柏森,次子曹柏炎,都是怀远伯夫人孙氏所出的嫡子。这位怀远伯夫人也是个厉害角色,虽为怀远伯纳了三房妾室,却除了三个庶女外一个庶子也没有。长子曹柏森四岁时她便央着怀远伯请旨立为世子,次子曹柏炎是怀远伯的老来子,比他的兄长曹柏森小了整整十岁。
隆嘉十三年,曹柏炎年方三岁,孙氏就撒手人寰。而孙氏生前早早便为长子定下了凤阳穆家的亲事。
曹柏森为其母守制三年,在十六岁那一年,将尚未及笄的穆家五房嫡长女穆识月迎娶进府。
就在怀远伯府的大红喜字还没有撤下去的时候,漠北鞑靼犯辽东广宁右卫,杀指挥使褚圭行及卫所三千余人,并占领了设在广宁卫的辽东总兵府。军情传到京都,举朝皆惊。武德将军卢翼诏领宣抚使之职赴辽东节制其他卫所,驰援广宁右卫。
自怀远伯夫人去世后曹柏森丁忧在家,虽顶着伯府世子的名头却无一点实权。怀远伯与曹柏森商议后认为这是出仕的机会,遂令曹柏森主动请缨随卢翼赴辽东平乱。三个月后,辽东大败鞑靼七万大军,将漠北余众赶回草原。圣心大悦,曹柏森补了广宁卫经历司经历的缺,留在了辽东。
白驹过隙,一晃就是六年。在这六年间,曹柏森自六品经历做到了正四品的广宁卫指挥佥事,也算是扶摇直上,却始终没有离开辽东。
而穆识月就留在了京城,兢兢业业的掌管曹府中馈,尽职尽责的打理府中庶物。出嫁那年,她刚满十三岁,在尚显稚嫩的年岁撑起了一个伯府,上要敬侍年老体弱的公爹,下要照顾年幼懵懂的小叔,个中艰辛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隆嘉十九年,怀远伯曹韦沉疴日重,药石罔进。曹柏森上陈情表求调回京,走了些门路后终于求来了通政司右参议的职位,虽说只是正五品,却是能在天子近前走动的,比起远在边关的正四品仍是不差的。
就在这喜忧参半的秋天,穆识月终于等到了曹柏森的归期,却没想到这一见面,便是死别。
老人都说人死后会在身死前后徘徊,俗称忆往生,然后才会去奈何桥。那她刚才所见正是死前所发生的事。
她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到如此地步。她也曾是家中的女娇客,虽说自幼失恃,可这是早早便定下的亲事。进门便是当家主母,上没有婆母压制,下没有小妾通房在身边碍眼。在这怀远伯府,除了一个久病在床的怀远伯,她可谓是一人独大。若论舒心,这满京城的贵妇又有哪个及得上她。

况且自六叔出事、大伯父辞官迁回南直隶以后,穆家不再有人在朝为官,怀远伯府还能承认这门亲事着实不易。
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离开熟悉的家和亲人,孤身一人嫁入曹府,不奢望夫妻间能柔情蜜意,但那一丝你侬我侬的小女儿情怀却是少不得的雀跃着。
何曾想,陌生日子还未曾适应起来,便开始了漫长的天各一方。
仆妇欺她年幼暗地磋磨时,出门应酬无人相熟时,账簿堆积如山埋头盘算时,那一个个数着更漏的孤寂日子里,她总是会幻想如果他在身边,会不会就有所不同?
忽见陌头杨柳绿,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在她心头浮起又被按下。六年的时间,只有她一个人,踽踽独行。
给他纳妾,准他先生下庶长子,抛下身段求自己的家人为他前程奔走,心甘情愿守护着他的家。到头来却落了一场空,这么多年的努力于她又有何用?
穆识月没敢去自己的棺木前,她不想在转世之前看见一脸灰败浑身血洞的自己。不过还是想去看看曹柏森的,那个她等了六年,却在面对死亡时藏在妻子身后的男人。
在怀远伯所居的丰泽居,穆识月见到了他。身死那日所见的青色玄纹补服已经换上了一身粗麻布齐衰丧服,看着他一身的本色麻衣和悲痛欲绝的表情,穆识月莫名的自嘲一笑,拉她做了垫背后还得演上一出夫妻情深么?
他说穆氏那个叫絮儿的丫鬟和活下来的两个亲卫已经处置了,护主不力留他们何用,眼神中的冷冽好像在说三只蝼蚁。穆识月这才知道絮儿在那场箭雨中活了下来,却死在曹柏森的手中。是了,做出那种事,他只会死死地瞒住,又怎么会留下活口。
他说已经派人给穆府报丧了,只是凤阳路远,等穆氏家人到京城至少得半个月后。伏天尸身不好久放,已经和唯一在京的穆家二伯父商定了先给穆氏下葬。
他说把昊哥儿记在穆氏名下,作为嫡子替她发丧。昊哥儿就是他的庶长子,曹柏森以前就曾提过要把昊哥儿和嘉哥儿记在穆识月名下,她想着终有一日会有自己的孩子,并没有答应。
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了,只不过这如愿是拿她的命换来的。也罢,总不能死了连个抗幡摔盆的人都没有。
怀远伯在病床上什么也没有说,虽然这些年儿媳对他敬重有加,请医问药事事尽心。但他自己也是数着日子的过活,还得靠着儿子支撑门庭,即便他觉得长子这次真的失了一个男人的风骨,却也没有立场去责怪他。
倒是立在窗前的小叔曹柏炎,满含怨怼的一眼眼睃着自己的兄长。一腔的怨念无处发泄,只用脚尖一圈又一圈的捻着脚下的青砖地面,好像那地面和他有仇似的,曹柏森说一句他就在那哼一声。听着那不迭声从鼻孔里发出的哼,穆识月不觉失笑,这小子,平日里对她不苟言笑偶尔还有些叛逆的和她对着来,如今看来,倒是这满府唯一为自己惋惜的,也不算白白照应了他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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