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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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醒来,池咏光昏昏沉沉的起来上厕所。
厕所小便斗的位置设在窗户前,站在那里刚好可以欣赏街道夜景、灯火点点,可是池咏光睡眠惺忪地望向窗外,却不见街景更没有黛蓝夜空,而是——
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半蹲站在他的小窗台上,手指勾着窗沿维持平衡。
男人刚好回过头来,与池咏光四目相接,露出一个古怪表情,视线刚好望着池咏光的分身。可是池咏光根本没空理会男人在看什么,他瞪大了眼、张大了口吓得魂不附身,却依旧叫喊不出声音来。
天哪、地呀、他的妈啊,世界所有神明啊啊啊!窗台上怎么会有人?
强盗真的抢到他家了啦!啊啊啊啊啊——救、救命啊!
他一直以为住在八楼很安全,上头还有四层楼顶着,从顶楼垂下来也抢不到他家,没想到强盗为了钱哪里都敢爬,居然爬上八楼来了。
池咏光吓得连手都没洗裤子也没穿上,就冲出厕所梭巡他的棒球棍和防狼喷雾器,等他再回厕所时窗台上已经空无一人,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空荡荡的黑暗让池咏光暂时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不需要和强盗面对面接触,如果强盗真的破窗而入,他可没有勇气跟对方大战一场。
危机暂时解除的放松感令池咏光浑身虚脱,软软地靠在墙边坐下,这才发现他连裤子都没穿上,底下一片凉意。
他把裤子穿上后,左想右想仍是不放心,又找来透明胶带,把窗户密密麻麻贴上一层,自己制造难以打破的阳春型胶合玻璃,以防歹徒从窗户进来。
等全部忙完,池咏光浑身冷汗虚脱地走回客厅,经过刚刚一吓他已经完全没有睡意,左右不知该做什么,他随便找点事做地打开电视,机械似漫无目标地转台,画面里演了什么都不晓得,仅是对着电视屏幕闪动的画面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池咏光才慢慢放下遥控器,觉得他实在无法一个人待在家里。他是多么害怕会有人闯进来,害怕到手足无措。
他拿起手机想随便找个人来陪,却发现手机根本没电,现在才充电开机根本来不及,平时过度依赖手机的结果是,他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任何朋友的号码,即使家用电话依旧能用,没有号码也是惘然。
忽然间,涂二上次来他家时留下的纸条映入池咏光眼帘,上次收下纸条后,他就随手放在家用电话旁,现在刚好可以用。
池咏光颤抖着手指拨出号码,有好几次都止不住指尖颤动而拨错只得重拨。
电话接通的瞬间,池咏光开口想喊涂二的名字,可是话筒传来涂二的声音,虽然仅仅是一声没有什么意义的「喂」,却有一股莫明痛楚的感觉涌上心头,让池咏光霎时间红了眼。
「啊……」
池咏光很想说些什么,至少叫唤涂二的名字,告诉涂二他出了什么事情,但是溢出喉间的只有低哑呜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这个过于惊吓冰冷的夜晚,熟悉的声音让人脆弱。
尽管被深夜电话吵醒,涂二还是很快认出手机显示的号码属于池咏光,他轻轻地应了一声,竟听见池咏光失控的呜咽。
「发生什么事了?」涂二惊慌地问。
池咏光却一句都不答,一个劲地哭泣着,彷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越哭涂二越心慌,可是池咏光怎么都不说发生什么事情,他想帮忙也无从帮起,徒增困扰担忧。
终究涂二比池咏光冷静得多,他一听便知有问题,边在电话里安慰池咏光,边寻找外套、鞋子等等出门必备物品,想说直接杀去池咏光家比较快。
他边拿物品边在电话里安慰池咏光道:
「怎么了?你别哭,快别哭,我马上过去陪你,马上就到,别哭了……」
说罢他把心一横挂断电话,迅速套上鞋子,抓了件外套飞也似地冲下楼,一路狂飙奔至池咏光家。
来开门时池咏光还在抽抽噎噎的,眼泪已经干了,鼻腔里的水气却仍未散去,他从猫眼里确认来人是涂二后,才慢条斯理地开了门。
他双眼通红,小脸上满是惊恐疲惫,一看见涂二才刚刚停住的泪又涌了出来。
「怎么回事?」涂二大惑不解地问道。
池咏光仍旧不答,先把涂二拉进屋仔仔细细将门关紧锁上了,才扁着嘴道:
「真的好可怕。」
他拉着涂二坐到客厅,边颤抖边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未了,为了证明不是他胆小懦弱,还急急补上新闻里说的抢劫事件,险些又哭了出来。
涂二拼命地拍抚他的背脊、递上面纸,见到池咏光难过他也难受。
「任谁都会害怕,你不是例外。」涂二直视着池咏光的眼睛,沉稳诚挚地说。
听了这句温暖体贴的话池咏光反而不哭了,只是愣愣地望着涂二。
「有报警了吗?还是报警一下比较放心,你知道附近管区的电话吗?」涂二发出一连串的问题,试图替池咏光处理好情况。
提及报警池咏光的表情瞬间变得苍白,他摇摇头,绽开一丝虚弱微妙的笑容。
「没有用的……」才说了四个字池咏光声音已歇,抬头望向涂二再度摇头,仿佛话中有话他又说不清。
「总比你在这里担心受怕好,至少备个案吧。」涂二继续劝道。
「两个月前,我下班时顺便去附近杂货店买东西,车就停在转角空摊处,出来的时候车门凹了一块,车窗也被打破了,里头的音响不翼而飞,好在我用的车头锁够好,否则整台车不见都有可能。」池咏光慢悠悠地说道。
「你报警了?」涂二一脸严肃,池咏光苍白的脸色让人忧心。
池咏光点头微笑。
「警察说:『同性恋就是多是非。』,他大概以为我没听到吧。后来说,他们那里监视器拍不到,也没有嫌疑犯,整个案子不了了之。」池咏光说得淡然,眼神却无比悲伤。
他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却遭到这样无理歧视对待。
涂二没有出声,他只是紧紧地、用力地抱住池咏光柔软带点单薄的身体。
明明受惊吓的人是池咏光,明明受侮辱的人是池咏光,明明他们两个不可能再进一步发展,但是为什么他会为了池咏光如此心痛?
他们在同一间公司上班,他们都喜欢看恐怖片,他们都爱同性,可是他们是多么不同。他坚强而池咏光柔弱;他大而化之池咏光敏感内向;他书念得不多连专科都没毕业,池咏光却是个天才。
尽管有那么多不一样,在这个夜晚,在看到池咏光的眼泪与脆弱,在为池咏光心痛后,涂二非常悲惨的发现,他爱上池咏光了。
「我不想报警,你能陪我吗?」池咏光从他怀中抬起头,期盼地望着涂二。
涂二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当然是用力点头,此时此刻要他把自个儿卖了他都不会摇头。
「我会陪你,一定会陪你……」涂二轻声哄着,画出一个很美的梦。
池咏光靠在他怀里的身体慢慢放松,露出安心笑容,眼皮也开始和他打起架,拖着他往黑甜乡去,可是他不想睡,他害怕一觉醒来房子里只剩他一个人,如同他将涂二单独留在旅馆时一样。
察觉池咏光的挣扎,涂二轻轻拍抚他的背脊,放柔声音缓言道:
「我会在这里陪你,别怕。」
池咏光坐起头,直勾勾地望着涂二的眼睛,确认里头没有一丝一毫虚假,方露出微微笑容,是一种全心信任、无邪单纯的笑容,令涂二心口为之一颤。
一种预感在涂二心口漫开——他、死、定、了!
***
原本涂二打算推池咏光回房去睡,再怎么说睡在客厅都怪怪的,但是池咏光无论如何都不肯,他现在有窗户恐惧症,任何有窗户的房间他都害怕,只有客厅位于公寓正中央没有直接看见窗户,稍稍让他安心一些。

这个理由让涂二没有办法驳回,只得从房间拖出垫被、枕头和棉被,在客厅铺了两人份的床铺,与池咏光相对而眠。
池咏光睡得香甜,梦里都会笑,深夜惊魂像场梦境,醒来就忘了;涂二却一夜无眠,隔天早上他双眼红得人如其名,跟兔子一样。
他是真的很喜欢池咏光,既然两个人都是受没办法在一起,他也希望与池咏光维持良好友谊,三不五时出来吃个饭什么的都好,可是现在他不想只跟池咏光维持友谊了,怎么办?
实际上,涂二也不能怎么办。
他都答应池咏光会留下来作陪了,难道能弃池咏光不顾逃回家去,只因为再待在池咏光身边,他会想扑倒池咏光逼池咏光上他吗?这太糟糕了。
于是,涂二连续一星期每天住在池咏光家,每天疯狂的冲冷水澡,然后望着池咏光发愁,恨不得夺门而出。
想吃却吃不到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不过大部分的时间没有那么难熬,他会和池咏光并肩坐在沙发上看些经典老片子,热烈的交换心得,有时候意见不同,两人还会激烈辩论起来争得面红耳赤。
除了电影他们也玩在线游戏,两个人互拼谁练得快,然后一块儿组队练功、再一起被怪打死,趴在地上互相嘲笑对方嫩,最后相视大笑。
他们还找了一个两人都有空的夜晚,补看当初没看的电影,然后两人步出电影院露出微笑,不约而同道:
「难怪当时看不成,果真是不要看比较好,最恐怖的地方在于这么简单的情节都能拍得这么烂。」
那是多么单纯,多么美好的生活。
一个星期后又是周末,池咏光终于从客厅搬回房间,日子渐渐步回正轨,那天的惊魂已成过去,徒留阴暗的影子。
夜半时分涂二爬起来上厕所,他睡眼惺忪地望着前方,迷迷糊糊地想池咏光胶带贴得真好没什么气泡,但是将来如果要撕下来不知该怎么动手。
就在此时,他和一周前的池咏光看到了相同的景象,一个皮肤粗黑的男人半蹲站在窗台上,手指勾着窗沿维持平衡……
不过,涂二不是池咏光,他对当清洁工培养出来的体力有自信,就算要跟抢匪结结实实打一架他也不怕。
于是他一个箭步向前,迅速打开窗户,一把拉住抢匪的手臂,将他强硬拖进厕所,并且用很久以前他跟朋友学的防身术,将抢匪压倒在地,困得他动弹不得。
池咏光听见动静也从床上跑来,看见地上的男人,他却吓得脚软傻在原地,什么忙都帮不上。
「帮我拿绳子来,非让他得到教训不可。」涂二恶狠狠道。
抢匪仁兄从眼角余光瞄到池咏光,立即像看到救星一样,大声呼救。
「救命啊!我什么都没做啊。」男子边扭动挣扎边大声道,把池咏光当成世上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没做?是还没做吧!哪有人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到别人家窗台上的,而且这里是八楼耶,难道你是蜘蛛人,半夜会路过八楼窗外?」涂二睨着男人讥讽道,更不客气地大力将男人死死压紧。
「真的是他……」池咏光喃声道,脸色变得苍白。
一周前他在厕所看见的就是这个男人,没想到他居然敢上门偷第二次。
「我是住在隔壁的,我只是门锁住了想爬回家,我没有别的意思。」男人继续哀求挣扎,被按在地上实在太痛苦了。
他身上有着浓浓的酒臭味,他哀求得越大声,闻起来越恶心。
「邻居也敢偷,有你做邻居不如没邻居。」涂二气得给他头上一拳。
「我没有偷……」男人大声喊冤。
「不是没偷是还没偷,不偷不抢你三更半夜攀在别人家窗台上做什么?」涂二高声骂道,又给了他一拳。
「我家门锁住了,我从楼梯间的窗户爬过来,打算从我家窗户进门,没别的意思。」男人再度解释道。
「少来,哪个贼会承认自己是贼。」涂二狠狠地给了他第三拳,并抬头望向池咏光催促道:「快去找绳子来。」
池咏光却没有按照涂二的话去找绳子,而慢慢走了过来,蹲在地上仔细端详男人的脸,他总都觉得这个声音和这张脸庞有点熟悉。
「我真的是住隔壁的。」男人快疯了,他可不想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送往警察局啊,他以后该怎么做人。
「鬼才信你。」涂二嫌压制他麻烦,干脆一**坐在男人背上。
「好像……」池咏光吞吞吐吐道。「好像真的是隔壁的。」
「我确实是隔壁邻居,不是抢匪更不是贼。」男人一听有人声援,马上高声疾呼,生怕错过此机会再也没机会了。
「邻居你也抢,还有良心吗?」涂二又是一拳。
男人趴在地上无语问苍天,他们的对话肯定是跳针了,怎么一直重复啊。
***
经过男人一番极力解释,涂二和池咏光终于相信他没有恶意。
原来,男人每到周末都会和朋友出去喝酒、小赌,说是他的生活情趣,他和妻子之间已经为了这个问题争执不下数十次,但他就是戒不掉。
赌就算了,妻子最恨的就是每次他出去回家都不带钥匙,也不管她睡了没有总是狂按电铃,硬要她出来开门,这次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开门就是不开门,任凭他怎么按电铃都不开门。
男人没有办法之余,借着喝出来的一点酒胆从楼梯间爬起,爬过池咏光家的阳台与厕所的小窗台,最后从他家阳台回到家中。
虽然这里高达八楼,摔下去不死也是半条命,不过男人想说上周都成功了,这周熟能生巧绝对没有问题,谁知道他没失手摔下去,却被当成强盗捉了起来。
这番不可思议的说词很快得到证明,隔壁太太听说丈夫被当成强盗捉起来后,惊慌得穿着睡袍便赶过来,对着涂二和池咏光千道歉万道歉,并且承诺日后再也不会打扰他们。
结果池咏光才刚送他们出门,旋即听见那位太太超高分贝的责骂声,如连炮珠般劈哩啪啦一骂一大串,连电视剧里女演员都比不上,电视台真该找她去演骂戏多的坏女人,保证骂得够精采。
后来每逢周末那位太太还是锁门不理人,只是这次进步了,她会在门口放个睡袋,要丈夫自行使用勿再扰邻。
事情既然已经水落石出,涂二再也没有赖在池咏光家的理由。
隔天早上,他把随身物品塞进一个小包包中,放在客厅沙发上。
池咏光看了也没什么大反应,或者该说他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他们只是朋友,他总不能要朋友天天跟他住一块儿吧。
假日时在家自己做早餐是池咏光的惯例,做一人份和两人份并没有什么差别,他很乐意替涂二做一份早餐。
可是那天早餐他弄得特别慢,一颗蛋在碗里反反复覆打了又打,打到都起泡了就是不倒进锅子里,弄到最后早餐都快变成午餐了,才听见涂二说了一声:
「不如我回去吃吧。」
池咏光倏地抬起头,震惊地瞪着涂二,随后又低下头去,软软地应了一声。
「嗯,我送你出去。」
池咏光一路送涂二走到门口、电梯口,再到小区大门口,直到涂二骑上他的机车,消失在道路另一端,他才满怀失落地走回自个儿的家。
他那个时候还不明白,为何涂二的来去总能牵动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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