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颉罗可汗(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毗伽颉罗可汗,本名阿师苾力,荣德初年为颉摩多罗主,居燕凉山北。少勇武,尝从大可汗西征。社尔那不礼其众,而独重其勇,引为叶护。荣德中,遣使贡方物。太宗赐鼓纛。至长公主下降,册小可汗以壮其势。
《竹书拾遗·戎狄·颉罗可汗》
盛宝仪
一天又一天,我已记不清这一路走了多少天,只知道我们一路向北。若在京中,此时正应是牡丹盛放、举城若狂的时节。可在北方,却才见娇嫩的花枝破冰而出。
我懒懒掀开车帘,问符建:“还要走几天才到原平?”
以长公主许嫁外邦在国朝还是头一遭,所以姿态上绝不能低。阿兄命阿师苾力备齐聘礼,亲至翰州治所原平迎娶。
“大约还有两三天就到了,”符建恭敬回答,“道上恐有旁人窥探,臣斗胆请长主放下帘子。”
我白他一眼:“别说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就是一只耗子也被仪仗撵到十里外去了,能有什么人窥探?我现在只希望草原上不会这么无聊。”
“长主莫不是后悔了?”符建含笑问。
“谁说我后悔了?我着急见我夫君行不行?”
符建愣了一下,答道:“臣还从来没见如哪个女子如长主一样直爽。”
“你不如直说我不知廉耻。”
“臣不敢。”符建低头。
“跟你说话真是没劲透了。”我没了兴致,吐出这句话后放下了车帘。
符妤得阿兄封为公主,却又不必远嫁,最后由阿兄做主嫁给了之前在姐姐家见过的某才子。在符家人看来,这固然是符妤福泽深厚,也是我“舍生成仁”之故。总之符家上下对我感恩戴德,符建更是自请为我送嫁。一路上,符建对我细致周到,毕恭毕敬,以致我连和人斗嘴的乐趣也没有了。
两日后,我们抵达原平府。翰州大都督、魏国公邢尚率其亲族迎接我们于城外。
魏国公被北疆的风沙吹了一辈子,连脸上的皱纹都这么棱角分明,像是刀刻出来的他虽年事已高,但无论是依旧槐梧的身躯还是眉间犹存的英气,都显示着这位重臣宝刀未老。
邢氏一族在前朝时受封白王,世镇北方。国朝初立之时,阿兄去其白王号,封延平郡王,后朝臣奏请异姓不王,遂改封魏国公,授司徒,许开府,领翰州大都督,知翰、燕、乾三州事。我因在翰州出嫁,故一应嫁娶事宜都由这位魏国公安排。
晚间我留居魏国公邸。魏公本为我安排了宴饮,但我并不想让一位老者操劳太多,遂以旅途劳累为由婉拒了。夜间无事,我遣退众人,独自在国公府中闲逛。
魏国公府其实就是前白王府,华丽不足,雄伟有余,十分合其身份。信步至园中,但见梨树满园。枝上疏疏几朵梨花初绽,色白如雪。一株梨树下,两名女子的身影静静伫立。我猜到这两人是魏公家眷,却不知是否今日见过。其中一名女子听见响动回头,并不是任何我日间所见的人。她已渐入迟暮之年,但体态仍显轻盈,容颜也尚可见几分年轻时的秀丽。对她,我是生面孔,又只着便服,让她难以从服饰上确定我的身份。虽然如此,我想她仍从中窥出些许端倪,恭敬向我施礼。我微微曲身算作还礼,上前与她们一同观花。
另一位女子一直不曾回头,只是仰着头,似乎很专注的看着枝上梨花。我悄声问向我施礼的女子:“这位是?”
她微微犹豫之后低声回答:“这位……是魏国公的妹妹。”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已故济北王的王妃。母亲在世时曾对我说起过,对她的美貌与人品都颇多赞赏。可惜,可惜……当时母亲惆怅的叹息两声,没有说下去。后来我辗转听说了一些这名女子的事,她在前朝受封清源郡主,嫁给了济北王,却最终与他反目。恩恩怨怨,兜兜转转,济北王临死前最后的愿望却是再见她一面。
或许好奇是女人的天性,我和姐姐一直很有兴趣探究令一代枭雄倾心之人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可惜她与济北王决裂后便一直深居简出,以致她后来的命运我无法详知,只依稀听母亲说魏公,亦即当时的白王将她接回了北庭。没想到今日却让我遇上了她。

因她一直只顾着看花,我犹豫是不是要绕到前面去看看她的样貌。可与我对答的女子却状似无意的插到我与她的中间。
我心内叹息,这倒是个很机灵的女子。她或许意识到我和下降的长公主有些关系,所以刚才我询问王妃身份时,她仅以魏国公之妹回答,对她已故济北王正室的身份只字不提。
在她们看来,济北王吴放是大宁皇室的禁忌。其实不然。至少阿兄是不在意的。虽然阿兄亲口承认,济北王是个很强的敌手。但那又如何?最终的胜者是阿兄,不是济北王。阿兄说,成王败寇,根本不需忌讳。
“长主?”一声轻唤,却是魏国公不知何时来到园中。
这一声长主立刻让先前答话的女子获悉了我的身份,惶惶下拜:“奴婢不知长主驾临,有失礼数,长主恕罪。”
“不知者不罪。”我扶起她,眼睛却移向另一位。她却仍抬着头,定定望着梨树,没有任何反应。
“舍妹自从以前头部受创,一直有些反常……还请长主见谅。”魏公见我注意她,苦笑着上前解释。
最初的震惊之后,我又看了一眼那个背影,不由苦笑,这样子,岂止是反常?难怪母亲会那样叹息了。至善之人,必难容于世。
魏国公将我的神情落入眼中,缓缓道:“她这样,身为兄长的我固然心疼。但她这些年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也就不会有任何伤心难过。或许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默然。幸与不幸,岂是我等外人可知?
魏国公见我沉思,微微一笑:“公主可有兴趣听舍妹的故事?”
我亦一笑:“愿闻其详。”
他领我至园中一处凉亭,命人温了酒,与我小酌,娓娓将故事道来。他并非当事人,自然也不可能说得详尽,但已足够让我推断出其中曲折,让我唏嘘不已。
旧事说完,盏中的酒也尽了。
魏公放下酒盏,幽幽叹息一声:“老臣听说这门亲事是长主自己的意愿。回想当年,舍妹亦是为了北庭,自愿嫁往安西。联姻固然能保两邦平安,可若有差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便是长主、舍妹这样的人了。”
“明公担心我的丈夫会和中原起冲突?”我问。
魏公一笑,眼角堆起深深皱纹:“我和社尔那也打过不少交道了。此人一直野心勃勃谋夺中原。长主下降,他必然不服。颉摩多罗部得我中原支持,与之必有一番争斗。这期间大宁当无虞。可那之后呢?如果阿师苾力取胜,他是会安于现状?还是和社尔那一样,觊觑我中原大好河山?”
我起身,对他敛衽一礼。他连忙避开。我微笑道:“明公深谋远虑,理当受我一拜。敢问明公,若真有那一日,我当如何自处?”
魏公不再多礼,拈着胡须笑道:“当年臣对舍妹说的话,今日亦同样适用于长主。若真有那一日,长主就听从自己的心罢。”
“我的心?”
他点头:“若真到了那一日,无论长主站那边都是对,也都是错。所以,长主依从自己的心意即可。”停顿片刻后,他又道:“公主懂得变通之道,又聪慧机智,必不会发生和舍妹相同的事。只是臣老了,看见长主不免啰嗦两句,还请长主勿怪。”
“哪里,”我含笑道,“陛下常赞明公目光深远,能得明公教诲,是宝仪之幸。”
“长主谬赞。”魏公爽朗一笑,豪迈之情恰似旧时。
五天后,阿师苾力抵达原平,行亲迎之礼。我端然立于城上,遥遥望见他健硕的身影。很多人或许觉得我的人生态度过于儿戏,但此刻,我却是极为郑重的。
我等待着,等待着他策马来到我的面前。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