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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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柔慢慢调试琴弦。
他教她的话在脑中轻轻回响:“琴者,情也。长三尺六寸,喻三百六十周天之数;前广后狭,喻上下尊卑之别;七弦喻君、臣、民、事、物、文、武;十二徽喻十二月;琴有泛音、按音、散音,喻天、地、人三者之合……”
那时她尚年幼,长时间伸手弹琴颇为困难。他便把她放在自己膝上,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解说。最初,她并不热衷于学琴,坐在那里扭来扭去,总是忍不住捣乱。手指在琴弦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戳,叮叮咚咚一阵乱响,扰得他不能说话。
“乱弹琴。”他轻声喝斥,说完自己却先绷不住笑了出来。见她跟着笑,他又板起脸教训:“不要乱戳,仔细碰破了皮。”他教她十分尽心,但对她的要求并不严格。他说,小孩子家哪个不贪玩?何况她这般体弱。所以,她心安理得的和师父玩闹。直到有一天,师娘来冷家看他们。
师娘大方美丽,待她很好,可她总感觉和师娘隔了一层。
“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家?”师娘一边替他收拾屋子一边问。其实屋里甚少摆设,根本无须收拾。
“这孩子最近颇有起色,不过身体还是时好时坏。等她再好一点,我就回来。”他答。
“她情况若是稳定,不如回唐家调养。唐家各色药材也常备着,配药不见得比在冷家麻烦。”师娘弯下腰逗她,“阿柔,跟师娘回家好不好?”
她不答,躲进他身后。他轻轻拍拍她的头,对妻子说:“这孩子还是认生。”
“你若是带她回家,她怎么还会认生?”师娘赌气道。
他轻叹一声:“唐家鱼龙混杂,不适合这孩子,还是让她留在冷家为是。”
那天她在夜里惊醒,习惯性的去找师父。走到房门口却见师父和师娘在一起。师娘在弹琴,他则在舞剑。她趴在门口偷看了许久。师娘琴音悠扬,师父剑气如虹,两人在月亮的清辉下显得十分和谐。
第二天,她开始认认真真的学。他先是惊奇,随即微笑起来,轻拍她的头:“阿柔现在是大孩子,懂事了。”打那以后,她便勤练不缀。听过她琴的人,皆道她琴技出神入化。说到底,她这手绝技也不过是为了博他一顾而已。
仔细回想,她十四岁前的人生似乎仅仅为他而存在。他有次说,红色的衣服看着精神,她于是特地做了红衣红裙,其实她最不喜欢的颜色就是红色;她对毒药兴趣浓厚,他虽未说什么,但她看出他不喜欢,于是转研医术;他喜欢探看各种古墓,她于是开始学习机关之学,为他制作工具,以便他能自由出入各种墓**……
可是,她抬头看他,她的心意他知道吗?
白池在斟酒,岭南云溪的芬芳在空气中流淌。他看向白柔。她如往常一样,薄施粉黛,螺髻轻挽,却穿了一身大红诃子裙。外面罩一件白色素纱大袖衣。半透明的白,使得那一身红色鲜亮中却又带着朦胧,十分雅致。他有些困惑,他记得她以前从不穿红色,尤其是鲜红。她说,这颜色像血。她还说,她为人看病开刀,见够了这种颜色。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似乎又喜欢上了这种亮丽的色彩。
她调试完毕,正轻拨琴弦试听琴音。她抬头,两人目光相对。她笑了笑,重新低下头去。那一刻,他忽然有些失神。
他最喜欢的琴曲是《清平调》。已记不清有多少次,她弹完这曲《清平调》,满怀期待的等他评价。他总是笑着摇头:“只得其形。”
有次她恼了,跺脚道:“你这是嫉妒。”

见她气鼓鼓不理人,他笑着投降:“好好好,就算是为师嫉妒你罢。”
于是她破涕为笑。
曾经他们相处得那样融洽。而现在,几乎每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今天这样的气氛,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也许以后也不会有了。他于是柔声道:“开始罢,看看你这几年有没有长进。”
她应了一声,手指轻拂,清柔的琴音萦绕而出,弹出的却不是《清平调》。他听了几声,讶然道:“这不是《秋风曲》吗?”
她心里一乱,一根琴弦应声而断。师徒俩盯着那根断弦相对默然。还是她先反应过来,轻声笑道:“瞧我糊涂的,现在离秋天还早呢。”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原来终究是回不去了。
白柔重新上好了弦。
他最喜欢曲子是《清平调》,可她弹不了,因她心中早已无清平二字。沉吟片刻,她换了首欢快的曲子,一边弹一边曼声唱道:
“春晴也好,春阴也好,著些儿、春雨越好。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怎奈他、孟婆合皂。
“梅花风小,杏花风小,海棠风、蓦的寒峭。岁岁春光,被二十四风吹老。楝花风、尔且慢到。”
他听她唱着,思绪忽然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他仍是少年心性,春季里闲不住,带她出去放风筝。小丫头看着风筝越飞越高,忍不住欢欣雀跃,一不留神便踢到了路边的大青石,踢得脚趾甲都翻了起来。她哭个不住,两只眼睛肿得跟两个核桃似的。他最怕她哭,连忙来哄。为了转移她的注意,他教她唱小曲。小孩子果然容易哄,一高兴就忘了疼。暮春柔和的晚风里,他背着她,一首歌唱了一路……
她小时候特别皮,教她学写她的名字几乎磨死了人。先是说头晕,接着说手酸,最后竟连脚也痛了起来,一边写一边不停的抱怨自己的名字笔划太多,真真难写。他板起脸,摆出师父的架子,那就改名叫白一好了,多简单。她噘着嘴,委委屈屈的说,白一实在太难听了……
有天细雨蒙蒙,她却想出去看雨,他于是驾车带她出去。路上她捡回一只被人遗弃的黑色小猫。她抱了回来,起个名字叫小黑,精心的照料。可惜那小猫已经太虚弱了,挨了几天终于还是死了。她伤心得几天吃不下饭。他另买了一只送她,白底黑斑,却是只花猫。她接过,冲他一笑,仍叫它小黑。直到现在,无论她养的猫是什么颜色,她还是取名叫小黑。真是个固执的孩子……
“师父在想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她一曲弹毕,含笑问道。
“没什么,都是些以前的旧事。”他回过神,亦是一笑。
听他提起以前,白柔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师父还有话要和阿柔说吗?”
“没有了,”白池微微迟疑,“阿柔呢?”
“有一句……”
他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又沉默了。许久,才听她低低道:“……请师父好好对待师娘……”
他吃惊她会说出这句话,一时无话。
她不敢看他,怕他发现她眼里的泪,于是转头看窗外。窗外,姹紫嫣红开遍。她对冷凝说,她不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可接到吴放同意见面的消息时,她想到,这一去,或许就是永别。几次想一横心把真话说出来,可到最后仍然没有这勇气。罢了,罢了,何必到最后还让他难受?就此放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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