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宫女罗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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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宫女罗依:陌上谁家年少
多年以后,罗依追忆起往事总会上溯到如意三十一年的初秋。
那个秋天,未南首府应徽细雨频频,总是微微带着凉意。那天却没有下雨,反是难得一见的艳阳天。罗依坐在小园里,一边享受着融融暖阳一边在月白的缎子上细细绣着一枝桃花。机杼声伊伊呀呀的从屋子里传出,那是太妃在织锦。
太妃是先王的嫔妃,生于诗礼之家,后来入了先王宫中为妃。年轻时的太妃生得极美,即便现在她已至迟暮之年,仍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可惜在疏于朝政的先王看来,端方只是沉闷,安静只是乏味。所幸太妃生性淡泊,日日对着佛经和织机过了一年又一年,却也相安无事。
先王无子,未南在先王晚年陷入内乱,更让人趁机夺去了封、岳二州。最终宗室选立了先王侄子,也就是现今的未王。先王嫔妃只有她尚在人世,被继位的未王尊为太妃,礼敬有加,也仅仅是礼敬有加。毕竟现在的未王与太妃没有任何关系,给一个尊号和优厚的供奉已是仁至义尽。太妃仍旧在未宫的角落里平静度日。
罗依一进未宫便被派来服侍太妃。在未宫的宫人里,这并不是个好差使。太妃这里少有人走动,更难以得见君颜。稍有姿色的宫人都不愿来太妃这里。可罗依来了。罪臣之女,原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过在心底,罗依是庆幸的。太妃待人极好,在这里她可以安静度日。
太妃喜静,一向只有两三个婢女侍奉。太妃说,只有耐得住寂寞,未宫中的日子并不难过。这话不是没有道理,至少太妃这么些年也过下来了。只是罗依想,真要耐得住寂寞,其实哪里的生活都不难过。
可是忍受寂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罗依记得有次路经宫中阁道,她站在上面极目四望。斜阳下的复道有如长龙凌空飞架,又好像桀骜的苍鹰展开了不羁的双翅。一座又一座宫殿的屋顶在脚下展开,向四面八方延伸。连绵的宫室尽头,高耸的宫墙挡住了下落的太阳。这样望着,罗依忽然觉得有些怅然。这一生,是否就这样波澜不惊的度过,永远也没有尽头?
“这桃花绣得真好。”太妃慈和的声音忽在头顶响起。罗依回过神,这才发现,织机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而太妃正安静的站在她身后。
罗依要起身,太妃却摆手道:“你接着绣。我织得累了,想出来找你说说话罢了。”太妃近来织的是一匹花树对鹿纹绫金锦。金锦已近完工,一眼望去灿然生光。
“太妃年事已高,原不宜劳累。”罗依道。太妃的身体渐渐的不如从前了。没什么毛病,就是不断的老去,所以很容易便觉得疲乏。虽然太妃让她接着绣,她却不好意思坐着,起身扶太妃坐下。
太妃摇头,忽然又微笑道:“锦织好后,你给安昭训送去,让安昭训给你寻个好人家。”

“奴婢不离开太妃。”罗依摇头。
“傻孩子,”太妃向她招手。罗依转到太妃身侧跪下。太妃轻柔的为她理着鬓发,又轻轻道:“我没有儿女,心里一直把你当女儿。做母亲的岂有不为女儿打算的?我老了,在哪里都是一样。可你还年轻,不该在这里困一辈子。”
“奴婢舍不得太妃。”罗依觉得眼睛有些酸,便将头埋在太妃膝上。
太妃笑了,脸上皱纹舒展,竟有着别样的光彩。太妃说:“今天天气这样好,我又想听你唱歌了。”
罗依抹一把脸,笑道:“奴婢这就唱。太妃想听什么?”
“唱《黄鹄》罢。”
罗依应了,略微整理一下衣服,煞有介事的站在庭中,扬声唱道:“黄鹄黄鹄,戢其翼,絷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
不想唱了几句后,竟有人远远和了起来:“……黄鹄黄鹄,天生汝翼兮能追,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网罗兮谁与赎?”
罗依和太妃闻声皆是一惊。这分明是男子的歌声。未宫里却有哪个男人这般大胆?罗依不由住口细听,只听和歌者的声音清亮坦荡,淌过心头竟让人由内向外生出熨贴之感。那和歌者唱了一遍,不见罗依相和,便又从头开始唱。罗依偷眼看太妃,太妃含笑点头,似有鼓励之意。罗依听那歌声越来越近,终忍不住出声相和:“一朝破樊而出兮……”
听见罗依歌声又起,那人的兴致也高了起来,唱得更加起劲。歌声竟是自墙外传来。太妃听着,只觉男声激越,女音清柔,配合得恰道好处:“……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渐陆。嗟彼弋人兮,徒旁观而踯躅!”
一曲终了,墙外安静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有人轻扣虚掩的院门。那人扣门不紧不慢,颇显克制。罗依的心怦怦跳个不住,踌蹰着走到门边,想探头却又不敢。太妃也屏住呼吸,静待罗依反应。
在门口站了好一会,罗依迟疑着回头,却对上了太妃鼓励的目光。她于是鼓足勇气,向门外探出了头。院门外是一张平凡却生气勃勃的年青面庞。看见罗依,年青人双眼一亮,闪出快活的光芒,上前一步似想叙话。罗依却吓了一跳,砰的一声反手扣上门。她惊魂未定的转过身,却见太妃笑得别有深意。她脸一烫,低下头去。等了好一会儿,墙外寂静如初。罗依终于忍不住慢慢打开门张望,门外空空荡荡。那人已经离去。
罗依呼出一口气,不知是轻松还是怅然。回过头,见太妃依旧若有所思。
“太妃……”罗依怯怯的唤道。
太妃笑道:“我想,我们也许不用找安昭训了。”
罗依的脸一下子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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