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一章 清源县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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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以后,当邢玉端坐车内进入昌邑城时,她轻声问自己,如果没有当年的一时冲动,自己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严冬之后,如意二十七年的春天分外美丽,百花绽放,蝴蝶翩飞。在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前学习圣贤之道实在是件困难的事。剥剥两声,长史陆云不动声色的敲敲书桌。正托腮望着窗外蝶舞的邢玉猛的回过神,轻吐舌头,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
陆云白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念:“先生施教,弟子是则。温恭自虚,所受是极。见善从之,闻义则服……”
眼睛是收回来了,也只是盯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发呆。先贤之言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没留下半点痕迹。下一刻,邢玉又走神了。
“啪!”陆云将手中书本掷于桌上,铁青着脸问:“今天这是第几次了?”
见陆云真的发怒了,邢玉急忙起身,垂首而立:“长史息怒,学生知错了。”
邢玉这一道歉倒让陆云不知如何是好了。
陆云任职北庭以来,辅佐两代白王,德高望重,即使世子邢尚也未得陆云亲自教导。所以当陆云自请为清源县主蒙师时,北庭上下一片哗然。然而陆云对她如此偏爱自有他的缘故。
先白王妃与陆家少夫人本为姐妹。先王妃产下幼女邢玉后失于调养,不久离世。陆少夫人与王妃感情极好,对尚在襁褓中的小外甥女更是疼惜。于是请求将邢玉抱回陆家抚育。两年后,陆云独子战死沙场。陆少夫人心伤夫北庭女子因此向来有着精明强干的名声。因着这一传统。北庭上下对女子干政并不敏感,历史上也不乏白王出征,由王妃或其子女暂摄政务的例子。长宁县主邢如与邢玉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大小事务皆处置得体。可陆云眼前这位却始终一团孩子气,一点不见长进。
果然,听陆云提到长姊,邢玉连连点头。喜笑颜开:“对啊,姐姐什么事都能解决,我用功也是白费。”
陆云气结,他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道:“朝中之事千头万绪,你兄姊再精明也难以事事兼顾。如今战事又起,北庭更是举步维艰,你就不能想想怎么分担?”
“战事?”邢玉奇道,“什么战事?”
“金国公月前以我们未曾善待人质为由向我们宣战。”
“不就是哥哥和安西质子打架了。”邢玉不以为然,“至于闹到开战么?”
“两藩不和由来己久,金国公不过是需要个宣战的理由罢了。”
“也就是说没有这回事,这仗也一样会打?”邢玉困惑道,“那为什么还要用安西质子祭旗?”
“不管怎么说战事是因那个质子而起
“可我听说是哥哥先出言挑衅。”虽然兄长邢尚与自己感情极好,但细究起来这件事她那脾气火爆的兄长应负主要责任。
“事到如今。谁对谁错已不重要了。“可是。可是……”
陆云卷起书在邢玉脑袋上轻敲一记:“你哪来那么多可是,乖乖给我念书是正经。”
邢玉噘嘴。显然不满意陆云的回答。一直教导她公平待人地老师怎么可以如此漫不经心的谈论一条无辜的人命?
陆云知道她不理解,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他不想这孩子过早接触到过于残忍的事实。所以他无视邢玉的不满,翻开书继续念道:“见善从之,闻义则服。温柔孝悌,毋骄恃力。志毋虚邪,行必正直……”
见善从之,闻义则服,圣贤之言偶尔还是有那么一点启发性。邢玉主意已定。
安西质子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狼狈,虽然身陷囹圄,却仍进退有度。在宫门外,他以手为礼:“大恩不言谢。”
她摸摸鼻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摇头晃脑道:“见善从之,闻义则服先生如此施教,弟子当然是则。”
“谨受教。”他莞尔一笑。
“马匹、干粮、盘缠还有通行的文书,东西都齐了。”她被他揶揄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他们发现你不见了,必会封锁往安西的路。我建议你先往南行,出了北庭的控制范围再折向西。”“你想得很周到。”
她得意道:“那当然,这可是跟据我多年出逃经验才得出地结论。”
“多年?”
“我不知逃过多少次,每次走不出十里就给抓回来了。这次我准备了半年,肯定能跑掉。”她自信满满的想拍吴放肩膀,无奈她个子太小。最后只马马虎虎拍了拍吴放手臂:“我说,这大好机会我可让给你了,千万别被人抓到丢我的脸。”
“我尽力而为。”他含笑答。
她从未想到,一时地怜悯竟会成为她生命地转折。
兄长的使者前来告知许婚的消息时,她正陪着长姐闲话。因大兴皇太弟正妃生辰将近,长宁县主邢如正与她一起翻看府藏,挑选合适的礼物。
这消息将姐妹俩的好兴致一扫而光。使者为白王亲随,他尽力面无表情地禀报,白王已答应嫁妹,只待老白王的服丧期满。即可成婚。
她一时无所适从,反而是不相干的姐姐抢先开了口:“安西和北庭一向交恶,此番求亲有何居心尚未可知。大王与我仅此一妹,就不能再考虑考虑?”长宁县主待人一向温和有礼,绝少疾言厉色,那天却将不快明摆到了脸上。
她回过神,轻扯邢如衣袖,示意姐姐别再争辩。邢如皱眉看她:“你别拉我。安西使者还没回去,这婚事尚有转寰的余地。”

“姐姐与陛下地婚约有转寰的余地吗?”
“这……”邢如语塞。
她淡漠一笑:“阿姐不要担心,我在安西会过得很好。”
邢如却不能不担心。姐妹俩自幼相伴。她从未见妹妹露出这样的表情。一想到向来娇惯的妹妹竟要远走他乡,她顿感揪心,忧虑的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即将嫁往东都地离愁。
邢玉闲闲看着庭中落树梨花落尽,静静道:“吴放回归安西后颇得金国公重用。他在北庭数年。对北庭知之甚详,以致我们在对战中频频失利。如今他又被立为世子,其影响力更是不可估量。而我们……阿爹过世后,北庭局势一直动荡不安。若能与安西交好,北庭外部的压力便去一半。阿兄就有暇打理内政,安定民心。联姻正是改善关系的最好方式。”
“这些事你如何得知?”邢如惊讶,邢玉向来不关心政事,如何能说出这样条理分明的话?
“陆长史告诉我的,”她浅浅一笑,“阿姐地婚事是阿爹所定,阿兄已有正妃,皆非联姻之选。那么,只能是我了。”
邢如沉默良久。陆云到底是陆云。她再怎么疼爱邢玉,为了大局也懂得割舍。而受陆云多年教养地妹妹如此深明大义,通情达理,不由让她又是心酸又是自豪。邢如长叹一声,解下自己所佩玉饰,系在邢玉腰间:“你若真想明白了。阿姐也无话可说。这玉佩是我一位朋友所赠。随我数年,据说能辟百邪。阿姐转赠于你。希望你嫁去安西后能一生平顺。”
她低头看着那枚玉佩,慢慢嚼咀着这四个字。那玉佩雕刻成一双相对地鲤鱼形状,通透晶莹,显是上品。年年有余,一生平顺,纵是王公之女,所求也不过如是。她展颜一笑,说:“多谢阿姐。”
无人反对,亲事就这样定了。
两年后,在长宁县主邢如嫁入皇室不到两个月时,邢玉也披上嫁衣远赴安西。
回忆在喜乐之声中渐渐淡去。
行过同牢礼,喝了合卺酒,新婚夫妇方有机会打量对方。吴放与四年前相比差别不大,只是多了一点贵气。邢玉的容颜却在浓妆下失了本来面目。她头戴假髻,上面遍插钗环,脸上涂着厚厚地脂粉。可即便是这样的浓妆艳抹也掩不住她疲累得不堪重负的神情。她穿的礼服过于宽大,显得有点臃肿。且她一点也没表现出新娘应有的羞涩,而是很直接地盯着吴放审视个不停。不像三年前吴迎娶杜氏,那个温婉女子只飞快的扫了夫婿一眼,便满面娇羞的低下头去。
“时候不早了,请世子、夫人歇息。”诸人礼毕,各自举灯有序退出。洞房里骤然昏暗了许多,只剩了案上一对碗口粗描金红烛的光晕摇动。
房中二人一时静默无声。过了好一会,吴放才轻咳一声道:“不早了。”
邢玉一副大难临头的神情,最后视死如归的嗯了一声。不料一抬头就见吴放饶有兴味的打量她,憋了许久的脾气忍不住冒了出来,没好气道:“看什么看?”
“没什么。”吴放淡淡道,“明日还要拜见父亲大人,早些睡罢。”
她明显一僵,半晌才小声答:“是……”
“外面会有婢女守夜,有事只管叫她们。”说罢,吴放起身欲走。
“你去哪里?”邢玉大为意外,脱口而出。
“呵……”吴放低声笑笑,却并不回答。
邢玉慌了神,结结巴巴道:“可,可是妾说错话,让世子不悦?”
“哦?你说错什么话了?”
“我……不知道,”邢玉红着脸回答,“我统共就说了四句。”
吴放和煦一笑:“你远道而来,又连日准备婚礼,想必累了。明日一早还要拜见家翁,新妇顶着黑眼圈出门是会让人取笑的。我就不扰你休息了,今晚会另宿他处。”
说罢,他也不管邢玉如何反应,径自离开了。
吴放离开后,邢玉松了一口气。婚礼过程如此复杂,她早就觉得浑身酸痛。她往旁一歪倒在床上,连妆也没卸便沉沉入梦……
第二天清晨,吴放回房,一眼瞧见邢玉蜷成一团睡在榻上,定睛一看她还是和衣而卧,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推醒她道:“这么这样就睡了?”
邢玉翻个身,嘟哝道:“我解不开衣服上地结。又找不到剪子……”
“新婚夫妇房里不能有利器。你起来,我帮你解。”
邢玉只得揉着眼睛坐起来。
吴放稍微研究了一下衣带上的结,手一提把邢玉拎下地。待她站稳了,他便抓住衣襟两边用力一扯。嗤一声,衣服裂为两半。
“行了。”他说。
邢玉清醒了,目瞪口呆的瞪着吴放,半天说不出话来。
吴放摊手解释:“反正你不会穿第二次。”
接着,他盯上了邢玉的发髻。她的发髻同样没解开。经过一夜,发髻虽已歪歪斜斜,却仍没有散开的迹象。
见吴放皱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地头发,邢玉醒悟,开始抱头大叫:“别动我头发!”
那天听见响动冲进屋的侍女们看见地景象是平日高贵严肃的世子手里拿着新夫人撕烂的婚服。而新夫人穿着单衣,蹲在地上抱头鼠窜,惊恐万分的发出阵阵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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